第472章 四七〇
军队分兵而行, 下了马车之后,沈书试图找出铳炮在何处,然而在岸边停留不到盏茶功夫, 就有两个兵士前来, 请他们三人登船。上船前后黄老九说身体不适, 便有人带他先到舱房睡觉。
“炮在船上吗?”沈书从舷窗往外看, 青蒙蒙的江面上笼罩着一层薄雾,天边朝霞残云方才点上颜色。
“不知道。”舒原叫沈书落座,移来一盏油灯,从包袱里翻出几张图纸。纸面布满褶皱, 纸页翻黄,涂改的痕迹清晰可见。舒原拍拍沈书的脸, 示意他不要东张西望, 开始说话, “这一年余光阴之中,你和你哥潜进太尉府, 我则跟着黄老先生在朱府学艺。你还记得我们刚到隆平, 朱暹求贤若渴,非要得到黄老先生不可。起初, 我们进入朱府,朱暹并不肯以他们全部的型号示人,后来要用黄老先生改进铳炮形制, 突然有一天,朱暹让我们进入了朱府的武备库。”
沈书一听就明白, 朱暹愿意敞开武备库,是从张逊处得到了一份至关重要的证词,这份证词如今已毁, 对沈书再也构不成威胁。朱暹应该尚未发觉,而黄老九一直尽心竭力,朱暹只会以为黄老九受制于他,实则黄老九本就在火器上浓厚的兴趣。到了黄老九这个水平上的匠人,他的人生已经快要走到尽头,把精力灌注在任何一件真心喜悦的事情上,都可以让他忽略年龄带来的不便,和肉|体上的病痛。
“看过之后,我们才发现,张士诚在火器制造上,完全不比朱元璋掉以轻心。双方都曾在与官军的战斗力吃过火器的亏,在这块上愿意出钱招人,只不过能制火器的匠人,都掌握在元廷手中,朱府现有的工匠,多是早年间与朝廷交战,抓过来的俘虏。他们所制造的,形制与朝廷使用的非常相似,多年来也不思改进,就连官军的火器也换了好几批了,朱府所出,仍带着早期火器的缺陷。不替他们改进是不行的,尸位素餐,大家都会有危险,朱暹也逼得紧。照老先生的想法,凡事不在于器,而在于御器之
人。”
“刀可以切菜,也可以杀人,全看人怎么用。”沈书接口道,“我明白。”
“唔,这几种都是今年初设计制作的,我们在应天没有做过,我先讲给你听。”舒原在纸上勾画,让沈书看,他的语速十分缓慢,每说一句话,都要确认沈书是不是听懂了。
中午时强烈的阳光从舷窗照进来,晃在沈书的眼皮上,他起身伸了个懒腰,才往窗外看了一眼,顿时窒住了呼吸。
“鸿虚兄,我们这是在海上?”只见窗外是一片蓝汪汪的水,四面八方,放眼望去竟无一物。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沈书从来坐船时,两岸都可见群山夹着水道,任凭江面再宽,总也能见群峰入云,此刻他的眼前却只有水和天。
舒原也从窗户探出头去,日光和暖,海风徐徐吹来咸湿的气味。
至为壮阔的水面是二人平生仅见,沈书有点说不出话来,兴奋地跑到甲板上。
船工们先后招呼道:“大人。”
沈书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讲究这些,他和舒原从船头走到船尾,舒原抓了一下沈书的袖子,指给他看,只见遥远的天边,金灿灿的日光中笼罩着一些云朵聚成的形状。
“那处是不是一片山?”舒原大声问。
“不是!”沈书笑着看去,“都是云。”
有人朗声念诵:“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沈书回头一看,只是个普通船工,脸孔晒得黢黑,高高束起的袖子下,是两条粗壮如棍棒的健硕手臂。
沈书学得也累了,取了茶炉到甲板上煮茶喝,请船工们坐下来一起喝。原来若走远海,便是从江道入海,江浙一带,凡是滨海的渡口,几乎全都一夕可至。而若要走远海北上,也就是十天半个月。
沈书心中涌起一种奇妙的感觉。
“大人笑什么?”有人好奇问。
沈书往滚沸的水里加了一撮茶叶,装茶叶的木筒沙沙响,他随手赠给方才念诗的船工。
“我笑,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
事要躬行。”沈书对漕运所知,都是从书本上来,他知道现在北上的航道如何变迁而来,知道朝廷每年投入人与物修缮驿道,知道江浙的粮运进京城需用多少时间,用哪一种船,但他没有亲眼目睹过,便倏然有种望洋兴叹的感觉。
同船工们说笑一会,沈书和舒原继续到舱内说话,傍晚时整个海面如同火烧一般,乃是天上的云霞坠在水里,继而入夜,船只驶进河道,天黑后不久,三人离船登岸。
近岸时便看见许多排栅,岸上进行排查,兵士出示了朱暹的手令,一个武将疑惑地看他们,走近过来,大声问:“谁是主簿?”
沈书走出一步,朝那人拱手。
那武将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沉默片刻,唤人来,对那人小声说话。
他说话时沈书始终保持微笑,垂手站在一旁,看舒原一眼,放眼朝四面望去。黑沉沉的渡口上,麻袋堆成山一样,不少壮汉正在装运,一看便知都是送到三江口的粮。
路上陌生士兵对沈书倒还算热情,知他是隆平派来的,不敢慢待,一路走一路介绍情况。接到他们的所部乃是元帅徐昺麾下,因沈书等人乃是朱府派来,便让军器局对接。
“军器局是万户戴本忠当家,驻在城内,小的先带几位过去。这附近没有马车,小的让人卸一架板车。老大人坐车,二位大人……”那人语速放慢,询问地扫视过沈书和舒原。
“板车是马拉的吗?”沈书问。
“是人。”
“那我们俩骑马,这二位陪同着老大人坐车。”沈书看了一眼朱暹派的人。
那两人相互看一眼,当中个子高的一个顺从地称是。
沈书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但他知道朱暹绝不会让黄老九有事,倒不是朱暹尊老,实在是黄老九还有用。也足可见绍兴城情势不妙,否则不至于让黄老九亲自前来。
所谓军器局,不过是占用的一处粮仓,将那院坝重新筑起栅栏,摆放了不少杈子拦马。门外连个灯都没有,一左一右两个士兵站
着,同引路的士兵说了几句,再次查验手令。
两人挪开杈子,沈书和舒原的马一前一后,将黄老九乘坐的板车夹在中间。到门前,沈书翻身下马,上前看了看,黄老九精神还好,由得士兵背他入内。舒原则取了黄老九的拐杖。
“万户已睡下了,各位大人且先安睡,有事便招呼小人。”军器局里一个小兵,干干瘦瘦。
沈书看他恐怕还不到十五岁,没有为难,欣然道:“我们也都累了,院子里可有地方能洗个热水澡?”
“热水得叫人来烧,万户叮嘱,军器局不可随意动用柴薪,怕烧着了东西。大人实在想要洗澡,可出门向东走上五十步,那处有个暗门子,莫说洗澡,大人要想松快松快、乐呵乐呵,也有人服侍。”
沈书听得脸上一红,连忙说不用了。
舒原已经脱了外袍,沈书关门过来时,见他在笑,咳嗽一声:“都打到家门口了,还有心思弄这个。”
“别人也得活。”舒原对此等事情见怪不怪。
他一句话点醒了沈书,哪怕就是个沿街开的暗娼,也得想活路。这么多兵驻进城,不趁这机会捞点吃的喝的,攒点金银,那还真什么指望也想不出来了,叫人怎么往下活?
幸而天气不冷,沈书在院子里找了半天,找到一口井,木桶还挺干净,摇起来一桶水,正在冲身子。舒原也出来要洗,兄弟俩便互帮互助,搓完背各自用干布擦身。
沈书惊讶地发觉,他身上现在比舒原还要强壮些许,舒原身上几乎没什么肌肉,沈书自己却因总在外边跑,常要骑马射箭,大腿与肩背都长出许多肌肉,但远不能跟纪逐鸢相比。
两人回到屋里,洗完冷水之后,身体便渐渐发热,连舟车劳顿也都被洗去。索性舒原取出图纸,继续给沈书讲谈。睡下时沈书已困得有些神志不清,这一觉就睡到天亮之后。
翌日,一早先是听见巨响,沈书衣服也没顾上穿,跑出门去,看见北面天空中腾起滚滚浓烟。
“怎么回事?”舒原系好袍子跑出
门来。
“大人们不必惊慌,攻城日日都有,应该是吕公出城迎战,敌人打不过,用烟火虚张声势。”昨夜的小兵显然是被留在军器局中。
这军器局不大,住人的房间也有四五十间,一共三进,东西连着打通墙的院子。沈书他们被安置在东侧的小院里,院门有人守卫。
早中晚饭俱有人送来,到第三天下午,有信鹞飞进院子里。沈书不动神色地捏着书卷朝院门招呼,示意看守的过来,叫他们去买一斤肉,两坛酒回来。
看守现出为难的神色。
沈书让他们说,这才知道,原来吕珍不许士兵随意同绍兴城中的居民争酒争肉。
“你先拿钱去,买得到就买,买不到也无妨。”沈书出手阔绰,那二人见了银铤,顿时喜笑颜开,把才说过的话抛到九霄云外。
沈书又道:“只要一斤羊肉或者猪肉,两坛子好酒,若有咸菜也可买些。余下的是你俩的脚费。”
那二人听得两眼放光,其中一人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来接。
沈书将银铤拿高,神秘地叮嘱道:“别让旁人得知,就分一坛酒给你兄弟俩。”
“是,大人放心,一定为大人保守秘密。”
沈书挥了挥手说:“去吧。”并把银铤放在那人掌心之中,那人拿着银子看了又看,再看沈书时,眼神也不同了。
待那两人走后,沈书缓步下了床,在庭院中信步来去,实则眼角余光都在打量院门里外左右是否还有人在窥视。
确定无人后,沈书才回房取了一撮小米,到信鹞扑落的架子旁蹲下。
那只鸟认识他,自去一旁啄食。
原来张隋本要跟海船,但当日海上船少,怕跟得太近被人察觉,他再三掂量,觉得路上当不至于有什么危险,便追踪朱暹押送的铳炮。如今炮已进城,张隋跟着炮来了军器局,远远看到了沈书等人,自然也看见有人看守,所以没有轻易进来。
沈书看完,写了一张小纸条,放出信鹞。
入夜,沈书把白天让人买的
那两坛酒,赏给了看守的士兵,两个士兵得了好处,听见沈书询问外头街上的暗娼,都是眼底邪火直烧。
沈书与他们打商量,说:“天儿太热,再不洗澡我就馊了,我做东,过去洗个热水澡就回。”
那二人先还有些犹豫,有一人说让沈书用冷水凑合凑合。沈书虽已凑合过了,却做出弱不禁风的样子,大叹自己是一介文弱书生,洗冷水恐怕会得风寒。
舒原按照同沈书商量好的,板起脸来,冷笑起来:“朱将军派我们前来,万户迟迟不见也就罢了,莫非我们是犯人,还要被拘在这小小院落中?”
“哎,大人何出此言吶,大人有所不知,胡贼围城,不时派奸细潜入城中。大人们是朱将军派来,咱们万户怕会有个闪失,才只好将诸位安顿在此,等候将军的召见。”
沈书责备地看了一眼舒原,冲两个守卫赔笑道:“我们就洗个澡,真熬不住,回头熏着将军和万户,岂非罪过。”
舒原冷哼一声。
沈书忙去拉他,说:“鸿虚兄莫生气,凡事说清楚便好。”沈书又转向那二人,眼神落在明显有所动摇的那一个士兵面上,“至多半个时辰就回来,都一起去,要不你们再去问问,有谁想要过去的,都带上。”
士兵互相看一眼。
沈书便知道有戏,笑吟吟地说:“我们去收拾衣服,马上就去,速去速回。”
“好吧。”士兵勉强答应,“我哥早就憋不住了,我去叫他过来,办完立刻就回,大人要带什么,自去取了来。待会你带两位大人从后面那扇门出来,省得让人看见。”他吩咐完同伴,一路小跑出院子,到军器局另外的院落去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