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9章 四六八
进到屋里, 沈书让康里布达等一等,便去开窗,并多点两盏油灯。回到隆平两人还没有好好说过话, 沈书看了看康里布达, 见他似乎不知从何开口, 便说:“哈赛因那天与你说什么了?”
“他所崇拜的孛罗帖木儿, 不是魏王。”
沈书点头。
“我们一直猜测阮苓效力于魏王孛儿只斤孛罗帖木儿,那天套哈赛因的话时,他说散只兀家的孛罗帖木儿是大英雄,若有机会, 他也想为蒙古皇帝效力,守疆卫土。这个哈赛因原以为达识帖睦迩在江浙行省能有一番作为, 离开大都时确实怀着雄心壮志, 也对达识帖睦迩忠心耿耿, 但达识帖睦迩到了江南,处处受人掣肘。对了, 他还提到张士诚驱走苗军, 进城那日,达识帖睦迩似乎受到巨大挫折, 精神上确有些大不如前了。”康里布达见有茶壶,便拿来给沈书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
“淮军进城那刻,达识帖睦迩一定会觉察出赶走杨通贯, 对他自己,未必就是十全十美的好事。不过是用一只虎, 赶走一头狼,没什么可喜的。”沈书道,“正是你见哈赛因那日, 达识帖睦迩醉后在我面前盛赞孛罗帖木儿,我本以为他说的是魏王,他说的也是散只兀家那位。看来北方格局有变,察罕帖木儿独大的局面不会太久了。孛罗帖木儿已将红巾驱出大同路,亲自在雁门镇守,红巾军应该会朝东北撤,毛贵也死了,红巾军在腹里的优势恐怕很快会再失去。”
“赵均用也可以镇守山东。”
“守不住。”沈书摇头,“何况红巾内部不会认他,毛贵手下的人也不会认他,还有得乱。”
室内安静了片刻。
沈书皱着眉。
康里布达便不出声。
过了一会,沈书说:“孛罗帖木儿并未封王,阮苓却称他是王爷,这也就罢了,马枣也提过这位王爷,何况马枣还行走于王府,难道他不知道此孛罗帖木儿非彼孛罗帖木儿吗?”
“会不会是你太信任穆玄苍了?如果他递来的情报是假的呢?”
“我人不在北方,
骗我有什么好处?我没见过这个马枣,他为人如何?”沈书朝康里布达问。
“他护送我们南下,可以说尽心竭力,他的手下亦有折损。”康里布达道,“他们确实都提到大都的王府,必然是有这么一处王府养着他。或者,阮苓只是打着散只兀的幌子,伪造信物,骗哈赛因上当?”
沈书想了想,说:“我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要说声名赫赫,为什么是孛罗帖木儿,而不是察罕帖木儿,再怎么样孛罗帖木儿的名头也没他响亮。”
康里布达点头。
“会不会正是利用二人的名字一样,特意让人误会?如果是这样,阮苓就有可能明里效力于孛儿只斤家,暗地里却是散只兀的人。但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隐瞒什么?”沈书望向康里布达。
“我们在庆阳时,与阮苓接触的人都知道她是王爷的人,明面上她效力于魏王的话,假设,”康里布达仍不很信任穆玄苍,但顺着沈书的思路分析道,“穆玄苍的人放在魏王的府里,那包括暗门在内,都会误以为阮苓传达的命令是魏王的命令,夺取传国玉玺是魏王的意思,魏王支持皇太子,那就是皇太子在搜寻这玉玺。那不是摆明了皇太子要夺权,逼退皇帝?”
“我们一直以为,要玉玺的是魏王,其实四处搜寻玉玺的是孛罗帖木儿,他是带兵的将领,累有战功,夺取玉玺是要献给皇帝,还是拥立太子?”
康里布达呼吸一顿,咽了咽口水,干咳一声说:“都可能。”
沈书手握茶杯,良久,摇头:“如果魏王拿到玉玺是要给皇太子,甚至自己站出来,既以魏王的名义去办,他想做的,与魏王想做的,就不会一样。”
“你的意思是,孛罗帖木儿想将传国玉玺进献给皇帝?”康里布达又有一问,那便是算日子孛罗帖木儿应该已经拿到玉玺一段时日,如果皇帝得到此物,最好的示人机会,便是天寿节,天寿节朝贺却取消了。
“对,玉玺应该还在孛罗帖木儿手上,还没有到最好的时机。”
“还要等什么时机?”
沈书看定康里布达,答道:“朝中以左右丞相为最高,等太平落马。”
康里布达皱起眉头,想了半天没想明白,嘲讽地笑了笑:“都什么时候了,还搞内斗。”
“越是时局混乱,朝臣倾轧只会比任何时候都激烈,前宋文丞相是如何被驱赶如丧家狗一般?危急关头,天子可仰赖的人只会越来越少,破格提拔的机会便会增加。这时候会打仗,不如会站队。”
康里布达叹了口气:“那你看,庚申君与太子……”
“他们是亲父子。”
“皇家无父子。”
“如果父子争权,向来是父亲还会顾及舐犊之情,儿子正在等待一展雄风的机会,却是顾不上乌鸦反哺了。”沈书想到自己的父亲,他就算想反哺也没有机会了。沈书转过去看康里布达。
康里布达:“???”
“哈赛因没占你便宜吧?”
康里布达哭笑不得,砸破脑袋也想不出沈书会来这么一句,促狭道:“要是占了,你去为我报仇?”
“那家伙真占你便宜?”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高荣珪怒极,怀里抱着一埕酒。
康里布达不耐烦地说:“没有!”
“唔。”高荣珪不满地坐下来。
沈书让高荣珪给自己也来一碗。
康里布达:“我也要。”
“说完了没有?”纪逐鸢坐到沈书背后。
“差不多,喝完这碗酒,大家都去睡。”沈书的话其实是对康里布达和高荣珪说的,看来康里布达现在跟高荣珪关系越来越亲密,连哈赛因的事也没瞒他。
喝完酒各自散去,沈书便也没瞒纪逐鸢,正要朝纪逐鸢解释这两个孛罗帖木儿的不同。
“我知道他,收复大同,在朝中敢和察罕帖木儿对着干,是个将才。”
“你也知道?”
“军情向来有文书,我也会看。”纪逐鸢奇怪地低头看沈书,“怎么?”
“我以为你不会关心其他地方的战局。”
“这么打下去,早晚会遭遇元廷最出色的将领,知己知彼,才有胜算,我也会看他们怎么打
。这个孛罗帖木儿骁勇善战,不在察罕帖木儿之下,他也不怕察罕帖木儿。”
“一山不容二虎。”沈书言简意赅。
两人都明白,中原腹地,地方就那么大,两支强军囤积,固然可以将红巾军赶出去,一旦把元廷的敌人消灭了,双方所占区域互有摩擦,必会有新的矛盾。
“是好事。”纪逐鸢说。
“嗯,静观其变吧,哥。”沈书往纪逐鸢怀里蹭了蹭。
纪逐鸢手落在沈书头上,让他靠在自己胸膛上。
沈书侧耳听纪逐鸢的心跳,起先眼神还发直,有些呆,纪逐鸢手指滑到沈书的下巴,勾了两下,扳起沈书的头,与他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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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漫漫,北巡道上放眼不见人烟,群山潜伏在夜色中,皇太子爱猷识理达腊第一次不乘宫车,他喝令队伍原地驻扎,只带一名勇士驰骋在寒冷的北风里。
“皇太子,再往前便是牛群头驿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微臣在此拜别,明年贡粮入京,望太子已铲除朝中佞臣。”勇士在马上遥遥抱拳。
皇太子勒停了马,两人沿着银带般的一湾水流,并排牵着各自的战马向前走。
“已着手安排,但有好消息,我立刻派人捎信与你。”
“一言为定,皇太子请保重!”勇士双膝跪地,朝爱猷识理达腊行完跪礼,策马而去。
爱猷识理达腊行走在广阔天地之下,只觉鼻息之间的空气,都与大都城内不同,这里的风,没有那股死气。
五月间大都已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资正院牵头,以第二皇后奇氏私产为饿殍入殓,连做法事四十九日。粥棚近日已没米了,不知用什么面煮的,将汤水煮得乳白,吃多少碗也顶不住饿,讨饭的人从街头排到街尾,一眼根本望不到头。
宫中多用冰块,皇帝靠在软枕上,闭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奇皇后摘下一对金耳环,当啷一声丢在宫人捧的盘中。
妥懽帖睦尔睁眼起身。
宫人知道这一声吵醒了他,连忙要跪。
“皇后所行是上善,朕
莫非是昏君么,要为此治你的罪?”妥懽帖睦尔摆了摆手。
宫人连忙捧着盘退了出去。
“这点也是杯水车薪,须催各地贡粮尽快进京,平抑市价,好让平民能攒些米、面过冬。”
“唔。”妥懽帖睦尔短促地说出这一个字。
奇皇后宽去繁复隆重的外袍,只穿上一件藕色纱衣,玲珑曲线若隐若现,跪坐在侧,端起琉璃盏,噙了一口冰酒在口,喂到妥懽帖睦尔的嘴里。
分开时妥懽帖睦尔皱了一下眉,拿起琉璃盏里的小银勺,当的一声丢在碗里。
“杨梅汤也没有?”
“许是还有,回头臣妾让人找找。”
“找找找,找了一个月。”妥懽帖睦尔恼火道,他的话突地停顿下来,叹了口气,伸手去拉奇皇后的手,另一只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抚了两下,他突然又想起来一件事,脸色黑下来,丢开奇皇后的手。
前脚皇帝离开,后脚朴不花溜进来。
奇皇后脸上没有表情,闭上眼,疲惫地靠在榻上。
朴不花跪坐到皇后身旁,手指紧抵她的头皮,为她缓解忧乏。
“皇上走的时候,似乎有所不满?”朴不花试探地提起。
“由他去,在京选一些出色的高丽女子送进宫来,这几日就办。”奇皇后道,“我只担心我的皇儿,如今处处兵乱,他请旨北巡,竟也不与我商量。那个扩廓帖木儿有何本事?他父尽忠职守,显然是为他们的大汗,跟我们母子不是一条心。”
“皇太子同扩廓帖木儿投缘,凡他来京,必亲自接见。我打听过,私下里二人亲得如兄弟一般,更有许多时候,都是单独面见,不让任何人伺候。”
“那事之后,皇上一直对我不冷不热。”
朴不花忙道:“娘娘多心了,皇上不是来看您了吗?”
“你不懂。”奇皇后脸上神色一冷,不欲多说,只是让朴不花去执笔,写信催促太子尽早结束北巡回京,并让御医再为太平诊脉。
是夜御医正在左丞相家中诊脉,有客登门,太平卧病,虚弱地靠在软枕上摆
手要谢客。
门子却说来人是右丞相搠思监。
太平拧紧了眉。
御医忙道:“大人不可忧心操劳,否则于病体无益。”
“知道了。”待御医瞧完,太平唤来左右服侍他起床漱口,他散发在床歇了有半个月,三五日才洗漱一回,便仔仔细细梳洗,让人把儿子叫起来先去前厅待客。
待太平被下人搀扶着颤颤巍巍步入正厅时,搠思监连忙起身,笑容挤得脸上干瘪发黄的皮子全皱了起来。
“老大人何苦亲自起来,该我去看您。”搠思监人到中年,本来膀大腰圆,到今日数月未见,却显得憔悴了些,人也清瘦下来,脸色愈发不好看,显得比实际年龄更老。
“右丞相如何来了?”太平一个眼色,让儿子先出去。
“哎。”搠思监显出惶惶然的神色,“莫再作此称呼,如今是你老兄的朝堂了。”
“是陛下的朝堂。”太平纠正道,让人上茶,态度冷淡。
搠思监略显得尴尬,让人抬了一口箱子上来。
“这是什么?”太平皱起眉头。
“嘿嘿,此番犯事,多得老大人照拂,才没有抄家下狱。家中为了避祸,前几个月便将钱财都藏到别处,昨日到京了一批,以百倍奉还给老大人。”搠思监怕太平不受,亲自蹲下身去打开箱子,竟是一箱白灿灿的银铤,二十、五十不一。
太平坐在那里,半晌不言不动。
“老大人家中若有事,无论什么事儿,只要我能帮得上忙……”搠思监的话音未落,太平啪一声关上那箱子,肃着脸说,“右丞相好意,老臣心领,钱就不必了。”
“哎,你们汉人就是麻烦,咱们克烈部有恩必报,这次那帮子监察御史商量好了要我的命。得亏大汗护着,是陛下顾念旧情,再则,我也没想到,老大人会出面为我说话,这恩情我永远记得,日后还有报答!老大人不收这些钱,就是见外了,再说老大人照拂我家中,所费不少,又替我打点,我心中感激,岂是这些身外之物
可以答谢的?听闻老大人卧病,本想等大人病愈再来,以免叨扰。谁知老大人这一病耽搁许久,我思来想去,还是该来,否则于心难安。”搠思监说得诚恳,又高声叫来太平家里的下人,将银子都抬到后院去,方安心下来,与太平议论朝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