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8章 四五七
洗完澡沈书有点站不稳, 纪逐鸢把他抱到榻上，换了一身衣服，钻进被子里, 纪逐鸢伸出一臂, 沈书便侧身枕在他的臂上。正在迷迷糊糊犯困, 听见纪逐鸢说话的声音：“不能太信任李维昌, 能在师父的眼皮底下，既娶妻生子，还自结了个寨子，这些都是什么时候做的？师父显然一点也不知道, 派来协助，也是监视你我, 显然是他信得过的人。”
“李维昌从一开始就是朝廷安排在暗门里的眼线, 师父信任他也可能是因为他本不是江湖人。再则师父事也多, 也许是顾不上。”沈书困得要死了。
纪逐鸢又说了几句话，发现沈书没反应, 低头一看, 沈书已经抵在他的胸膛上睡过去了。
纪逐鸢久久注视沈书，最后低头在他的耳廓上亲了亲, 抱着他也睡了。
四月里，天子有令，今以天下盗贼蜂起, 天象异常，各地灾厄不断, 万姓枕于水火，天子倍感惶恐，修内自省, 免天寿节朝贺及一切燕集庆贺典礼。
在隆平，张士诚派李伯升攻打朱元璋年初时占下的婺源，被朱元璋麾下将领张茂先率军击败。
“但朱元璋早已不在婺州，他亲自率军攻打绍兴去了。”康里布达带来情报，他顶着骄阳从外面回来，热得不住往脖子里扇风。
家里煮了不少酸梅汤，用瓷器封好，放在井水里汲取凉意。沈书叫人起一罐出来，让康里布达和他带来的手下各自拿去喝。
张隋则带来了北方的消息。
“毛贵死了。”
沈书让酸梅汤呛了一口，咳嗽不已，半晌才顺过气来询问是怎么回事。
毛贵去年攻下山东大半地方，驻在济南，之后开始屯田招揽天下贤才，颇有代刘福通为相的意思。刘福通攻下汴梁后，立刻将小明王韩林儿从安丰迎到汴梁。毛贵数次在大都附近搦战，都没能成功，同察罕帖木儿交战也互有胜负，在柳林输给刘哈剌不花之后，全军士气受挫。经过数月振奋，逐步又在山东一带取得零星的胜利。
听到“赵均用”的名字从张隋的嘴里说出来，纪逐鸢将刚倒出来的清水给沈书，他想起来一个人，问沈书：“你可还记得孙德崖？”
“当然记得。”当年孙德崖那阵仗，险些让朱元璋死在郭家军内斗之中，正是朱元璋最艰难的时候。而沈书当时是朱文忠的伴读，纪逐鸢效力于朱家也才不久，正是因为孙德崖到和阳移兵就食，郭子兴担心孙德崖与自己的女婿勾结，沈书使晏归符送信给郭子兴，挑唆他的疑心。郭子兴率军赶到，孙德崖因忌惮郭子兴的军队，这才没有继续赖在和阳。
撤军时，孙德崖之弟先带兵撤出，双方各扣一个人质，郭子兴扣押了孙德崖，孙德崖的弟弟则扣押了朱元璋。那时小张夫人的内弟还活着，算是郭家一系，不想坐视朱元璋坐大，趁机传递消息到城外，让孙德崖的弟弟误以为孙德崖被杀，便也要杀了朱元璋。
“正是去营救朱元璋，吴祯看上的你。”沈书想了想，“赵均用和彭大随芝麻李起事失败，逃到濠州，那时濠州有五位节制元帅，郭子兴和孙德崖都是，彭大对郭子兴极为赏识，却看不上另几位节制元帅。依附于赵均用的孙德崖撺掇赵均用抓了郭子兴，一番羞辱。后来赵均用好像还给自己封了个什么永义王？”
纪逐鸢点头，示意张隋接着说。
“属下查到，赵均用先在淮安称永义王，后来淮安失守，便率领部众，投奔在益都的毛贵。今次他不知为何，突然摆下鸿门宴，将毛贵击杀。眼下毛贵的所部已乱成一团，除了少数投降赵均用，一部分奔往辽阳，另一部分逃出山东，奔去刘福通的阵营。赵均用虽杀了毛贵，也并未控制山东全境，他自己闭门不出，占了毛贵的居所，在毛贵死后，镇日沉迷于歌舞酒色。”
“他想在山东立自己做皇帝，效仿妥懽帖睦尔再修个什么欢喜禅吗？”沈书感到不可理喻，这个赵均用，算是起事最早的一批地方武装将领，却极其鼠目寸光。
“穆玄苍曾带韩林儿投奔毛贵，赵均用不堪用，但毛贵既然死了，
应由刘福通率军将他这一支收拢。”康里布达看着沈书说，“这么一来，中原腹地，就尽是刘福通的了。”
“没有这么容易。”沈书摇头，“毛贵本就不听命于刘福通，否则不会在莱州屯田，他拿下济南后，便以济南为中心，兴文教，修水利，你看他所作所为，可有半分要奉他人为尊的意思？”
“你是说他本来打算自己称王？”纪逐鸢明白了。
“暂且不想自己站出来的，就会像刘福通那样，扯一张大旗遮掩好自己。汴梁一下，刘福通立刻迎接韩林儿过去，毛贵盘踞山东已久，丝毫没有要尊小明王为帝的意思。是穆玄苍带韩林儿避难去的山东，后来不知为何又回安丰去了，这当中最简单的原因，便是毛贵并不像刘福通那样，把韩林儿捧着。”
“仅如此，应该还不会跑，也许毛贵其实对韩林儿形成了威胁。甚至……”甚至之后的话纪逐鸢没有说出来。
但在场的诸人都知道他的意思，有可能毛贵还想直接杀了他取而代之。
沈书喝了一口水，缓慢地说：“只要不牵扯百姓，不烧杀抢掠，内斗便斗。虽然内斗也会死人，但赵均用能这么轻易把毛贵给杀了，至少毛贵身边的防卫实在薄弱。他死后部众竟就散了，不想斗的，这时候要逃走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就不能走山东了？”张隋问的是沈书北上。
“此事还未定，漕粮走海运，无须过山东。”沈书问过张隋还有无其他消息，见张隋和康里布达都没有要禀报的事情，沈书便跟两人定下佯装刺杀廖永安的时日，如何刺杀。
“须闹出些动静来，引起张士诚的注意。”
“这是为何？”
“传递信号给张士诚，有人要杀廖永安。”沈书回答康里布达。
“那他就会把廖永安藏得更安全。”纪逐鸢说。
沈书欣然点头，朝康里布达和张隋说：“去布置，办成后我立刻让李维昌给我师父去信。”
事情安排下去后，四月十二，一伙蒙面黑衣人闯入死牢，很快惊动了看押的士兵，从死
牢里被驱出后，一路巷战，抓到两人，未行审问，便被同伴劫走。张士诚震怒，下令增加一倍人员对死牢严加看管，同时清查隆平内三处监牢，释放除奸细、俘虏之外的轻罪犯人。
夜间四处都是火把，巡营人员不绝，丑时是上下半夜交班的时候。
穆华林蹈过一片凌乱的马蹄印，回到帐篷里，点亮牛油蜡烛。他以食中二指从怀里拈出一枚骨哨，深邃的眼光看那骨哨许久，似有些踌躇。
此时帐外有人送信，穆华林让他入内，检视一番左右，示意那人坐到里面，而他自己坐在帐门口，以便外面稍有动静他就能听得一清二楚。
“隆平捎来的。”
穆华林展信看了，放在蜡烛上烧成灰烬，神色不悦地说：“未经召唤，你不要随意出入。”
“是。”送信人脸上顿时掠过惊慌。
“这次算了。”穆华林沉声道，“刺探到什么消息？”
那人复坐回去，小声回禀：“吕珍固守绍兴，现在整个绍兴城铁桶一般，内外防御都重筑过，就地伐木造车。吕珍已经连战不利，决心很大，下令死守。而且，绍兴城内粮草充足，就算朱元璋亲自指挥，依属下看，也只有三成胜算。”
穆华林未发一言，似乎正在思考。
正当穆华林打算起身去写信时，外面传来匆促的脚步声，穆华林眼神示意，来人连忙低头告辞。
过了一会，帐门外有穆华林的一个手下兵士来报。
穆华林让他进来。
那兵士神色哀恸。
“何事？”
“亲军都指挥使骤发暴病，主公要连夜赶去探视，请大人立刻清点手下，随队启程。”
当即穆华林重新穿上铠甲，按剑出帐点人。
一昼夜后，严州，朱文忠将手中火把交给裨将，从城楼往下走，一面听赵伯宗读军报。
“亲军都指挥使冯国用暴病而亡……”赵伯宗倏然停顿，抬头看朱文忠时，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
朱文忠在城头监督防御，两日夜不眠不休，甫一听到赵伯宗念出这句话，只觉一把大锤在脑子
里重重落下，眼前擦花，脚底在青苔上滑了一下。幸而没滑下两级石阶，便有人来扶。
“军报，军报！”朱文忠一声大吼。
赵伯宗连忙双手将军报递过。
纸上的黑字跳动不已，朱文忠勉强用左手按住右手手腕，呼吸一阵紧似一阵，额角突突直跳。军报中称冯国用突发暴病，胸痛难忍，正在巡营，自马上跌落后便没再醒来。朱元璋立刻赶到他的军帐，在冯国用榻前屡次呼他的名字，冯国用已无知觉，少顷，彻底气绝。
“冯叔……”朱文忠眼前一擦黑，哇的大哭出来。
赵伯宗连忙唤人来扶朱文忠下城楼去休息，唤来李垚，吩咐他赶紧找个大夫盯着。李垚找来一架马车，待朱文忠与赵伯宗在车内坐定，立即赶往曹家。
接近午时，朱文忠先是大哭，继而吐了一阵，不吃不喝，直至晌午，前来探视的幕僚纷纷出去吃饭时，朱文忠侧卧着，听见有人开门进来，便不悦地皱眉：“说了不吃，谁来我也不见。”
过了一会没听见开门声，朱文忠心头火起，那股憋闷几乎难以按捺，他抓起榻畔的碗便扔了出去。
韩婉苓惊得后退了半步，却没发出一声。
“怎么是你……”朱文忠愣了一愣，怒道，“李垚！”
“你不吃不喝的，还想不让我知道？”韩婉苓气得俏脸充血般的红，咬牙扭身就走。
“不是，婉苓，啊——”朱文忠一声大叫，倒在榻上。
韩婉苓听见他叫时便已停下脚步，回头一看朱文忠痛苦地倒在床上，更以为他是受了什么内伤，连忙到榻前察看。不防一低头便被朱文忠抓住手腕，几乎一瞬间韩婉苓反应过来，起身就要走，却被朱文忠勒住了腰。
韩婉苓十分柔弱，朱文忠将她扯在怀里不撒手。
“放手。”韩婉苓不再挣扎，只是冷若冰霜地斥道。
朱文忠恳求地唤道：“婉苓。”
韩婉苓瞪了他一眼，叹气道：“我做了鱼粥，你吃一点，下午不用理事？”
“你不生气了？”朱文忠不
敢轻易撒手，像是怕极了韩婉苓说走就走，眼巴巴地把她看着。
“生气你能多吃一碗？”
“真不想吃。”朱文忠长叹一声，松开韩婉苓，韩婉苓却伸手将他抱在自己怀里，一下一下抚他的头。
朱文忠只觉心里柔软极了，整个人都像飘在云中。
“我没同你讲过，和父亲流落四方的事，今日讲给你听。”朱文忠闭上眼，道出自己本来姓李，他娘怎么死的，父亲如何当爹又当妈，散尽家财后，父子二人如何相依为命辗转各地打听舅舅的下落，终于在滁阳城外听到些许消息，他因受不了一口气，险些被人剁去一条手臂。
韩婉苓的手在朱文忠头发上停顿了一下。
“你同那位沈先生，原来是这样认识的。”
“是，要不是他出言相救，也许你也不会遇到我了。”朱文忠的意思是，他要是断了一条胳膊，朱元璋一定不会用心栽培他，因为朱元璋极其重视马上功夫，如果朱文忠只能用脑子而无法指挥千军万马，他便不会有同韩婉苓相识时的春风得意，更没有胆量将她留在身边。
直至今日朱文忠仍存着一个念头，便是待他立下大功，便能趁朱元璋高兴时以功劳求他赏韩婉苓与自己拜堂成亲。
韩婉苓的手指停在朱文忠耳廓上。
朱文忠察觉到什么，抬眼看她，急道：“你不信我能做得到？”
韩婉苓轻轻地笑了，回答他道：“你不如多向沈先生请教，也许他有妙法。他的哥哥……”
“你见过他哥了？那可是个铁面阎王，板起个脸能把鬼吓个半死。”朱文忠皱起眉头，“怎么老说别的男人？”
“没有，他们兄弟俩都是好人。”韩婉苓似还有话想说，忍了回去。
“哎，两个人主意都大，我也不是不想他们回来。真要是等灭完了张士诚才回来，黄花菜都凉了。”朱文忠又说起冯国用，最让朱文忠伤心的，是当年同他父亲到滁阳后，因冯国用读书甚多，为朱元璋管事，冯国用事事周到，于朱文忠而言，他平
日喊冯国用一声“叔”，都是真心实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