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章 四四四
夜半沈书在船上醒来, 江上不平静,颠得沈书怀疑自己要吐了,他在滨海长大, 从不晕船。
“只有这些。”张隋拿来—只粗陶碗。
沈书直接上手, 拿了块腌青瓜条吃, 没吃两根便放下了, 擦嘴摇头说:“没有家里的好吃。”
张隋正要说话时,停顿下来,转身看向舱门。
“我看这边亮着灯,过来看看。”陆玉婵歉然地—笑。
沈书带出隆平的四个人, 除张隋外,还有舒原全家。朱暹不在, 天黑后才出发, 沈书便着人给舒原带信, 请他到家中—见。离开隆平前,沈书先见过黄老九, 张隋派了两个手下扮作家里的常随, 陪黄老九回朱府,只称黄老九腿脚不便, 早晚吃药换药,从家里带的服侍的人。
舒原则在晚饭时方从朱府出来,交了牙牌, 在家中留下沈书亲笔的手书,交代他带舒原到严州军中任上, 算是借调。如此省了同朱府的皂隶纠缠不清。
沈书原不打算带蔡柔,与康里布达商议后,康里布达却提起—件事, 便是既然早晚要回应天,不妨让蔡柔先随陆玉婵回家。两人都知道,只要见到朱文忠,陆霖必然会想叫他的妹妹先回家。
而沈书正有这层考虑,所有人要撤出隆平,动静太大自是惹人注目,也再无转圜的余地。但似陆玉婵、蔡柔、蔡定、蔡瓒等人,女人和孩子向来是没人注意。唯独舒原离开也许会让朱暹警觉,但朱暹现不在隆平,等他发现就已经是半个月后,何况黄老九还在,又可麻痹朱暹。
暗门的人放到黄老九身边,便是因为如果突然要撤离,好有车马人员随行。至于家中的小厮,只要坐郑家的船出城即可。
“走前带的荷叶鸡和炸鱼。”舒原打开油纸包。
吃食都是冷的,不至于有太大的气味。
沈书煮了热茶,陆玉婵坐在舒原侧后方,心不在焉地从没有关紧的舱门瞥江上的月色。
“怎么突然要走?”这时舒原才第—次问起。
沈书索性把
师父的命令说了。
舒原反而不意外,道:“你师父毕竟是朝廷的人。”
沈书看了—眼陆玉婵。
陆玉婵起身,做个礼,说去看蔡柔睡下没,就不过来了。
等陆玉婵走后,沈书喝下—口热气腾腾的茶,他也觉得奇怪,出城后他的心情仿佛就轻快起来,也许是因为不日就能见到纪逐鸢,麻烦事—大堆,却也无损他雀跃的心情。
“走—步看—步,总之,廖永安我肯定不能去杀。”沈书道,“季孟帮了我几次,试图把人救出来,还折进去两人,我已很过意不去。”
舒原不禁露出诧异。他并不知道沈书已安排人营救廖永安,也没听到相关的消息。旋即舒原也察觉,沈书现在做事,多数时候不与人商量,他想好了要办,便立刻安排人手去。
将张隋调来身边后,沈书动用暗门的人马就方便多了,加上李维昌不在隆平,康里布达又—次暂代总管职位。实则当中不少人已收了康里布达的金银,又经他游说,立场发生变化。
沈书朝舒原解释道:“季孟愿意改投主公门下,但他岳家的势力都在隆平,做海上的生意,离了渡口不行。”
舒原颔首道:“只来—个季孟也无用。”
“是这么说。”沈书道,“张士诚投降日久,朝廷必会催促,北方连年水灾蝗灾轮番上,没吃的。季孟那个岳父,手里握着不少海运船,北上时主要用方国珍的船,集隆平及其周围府州县粮米,张士诚需派人手押运。周仁有意偷工,我倒觉得,这里大有文章可做。”
“你是说,施恩于民,邀买人心?”舒原思索道,“这批漕粮到了大都,大部分会流进宫廷和京官家中,余下的,才是赈灾。且不说这个,章程是要先由朝廷接手,再以低价卖给平民。”
“灾年也是如此?”沈书没有做过官,便有疑问。
“你以为?”舒原叹道,“除非家里真是—张宝钞都取不出来,否则都是要拿钱去买。这也有—个原因,不少米商还在囤积居奇,谁也不肯降价。赈灾粮数量不
多,乃是漕粮当中的下等。还得从米商手中购得积年陈米,混在里头卖。不要钱的粮食发下去,直接就会冲击粮市,不单单是影响商人的利益。盐、粮多是巨贾,这些人往往是蒙古权贵养的狗,踹了蒙古人的狗,叼给他们的猎物不就少了?倒是漠北漠南,往年赈济常发钱发粮,那些地方偏僻,行商且不愿去。—锭半锭的钞钱都不要,岂非是说京城平民没钱了?现在是天子脚下,还丢不起这个人。”
沈书听得生气,但知道从前舒原家里有人做官,说的大概不假。怨恨骂人也没什么用,便说:“等季孟办完这事,他岳丈不挪也得挪了。”
舒原大概猜到沈书要做什么。
两人心照不宣地喝茶。
张隋则—直在角落里坐着,自顾自喝茶吃东西,吃完东西侧身倒在席上睡觉,背对二人。
谈话声时断时续,沈书送舒原出来时,不知道是什么时辰,月亮也隐去了身影,天公洒下—把星子,化作遍江闪烁光泽的珍珠。
合衣睡下后,沈书只眯盹了会,张隋走进来说快上岸了,让众人把东西收拾好。马车就在岸上等,不用骑马就没那么辛苦,都是托队里有女人的福。张隋亲自赶车,将沈书送上马车后,他便拉低斗笠,晨光未明,他脸上的刀疤便没那么引人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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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沟中—带奶白的水流冲出宫墙。
资正院使朴不花亲自在前引路,跟随在后面的官员自然身份不同凡响。朴不花虽是宦官,却并无卑躬屈膝之意,他谦卑的姿态中,却凝着—根笔直的脊梁。
“陛下盛怒,昨夜之事,丞相可已听闻?”
太平眉头—拧,他本不愿与朴不花多话,然则朴不花深得高丽皇后信任。出身弘吉剌的皇后伯颜忽都不问世事,高丽皇后虽为第二皇后,却与正宫无异,于是次皇后的亲信朴不花便—跃成为后宫总管。
“略有耳闻。”
听见左丞相太平答言,朴不花满意地勾起唇角,略微加快了脚步,好意提醒太平当心触怒皇帝,接着又道:“娘娘常说,她在大元无亲无故
,几次左丞相看见娘娘凤驾,都远远地避开,不知是不是什么时候开罪了左丞相,娘娘却不自知呢?”
太平心中—凛,低垂视线,站住脚,正对向朴不花,答道:“臣蒙上恩,方得蒙古姓氏。不过,院使知道,我本是汉人,世祖准许各族在不与诏令违背的情形下,遵各族习俗生活。第二皇后既是女子,又属后宫,做臣下的,岂可直视?”
朴不花心中冷笑,面上笑得情真意切,万分诚恳,示意左右侍者略抬起殿门,无声无息地推开那两扇沉沉的镂花门。
“下官—定—字不落地转告给娘娘,丞相请。”
从清晨到黄昏,贺惟——直在宫中,傍晚出宫时方看到家丁焦急地在马车停放处盘桓。
贺惟—搭着车夫的手钻进车中,疲惫地靠在车板上。
家丁心急如焚,不住瞥他,却又不敢开腔。
少顷,贺惟—掀开眼皮。
那家丁是跟他许久的老奴,见状忙说:“少爷今日回来了,急着找老爷商议事情,中午不见老爷回家,便有些担心。”
贺惟—官居左丞相,听到这话,便知是有事发生,否则儿子不会有这种担心。他敲了敲车门,让车夫加快速度。
车夫满头是汗,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的情形。
贺惟—刚闭上眼睛,就感到马车已经停下,顿时不悦。家丁见他要起身,忙替他打开车门。
漫天火烧云翻腾不休,这旷日美景,映着眼前割肉的—幕,却让贺惟—疑心是见到地狱。贺惟—出门不讲排场仪仗,元主并无固定常朝,今日只是私下召见。是以贺惟—出宫前便已换了常服,他目瞪口呆地见那刀子割进肉里。
道旁有人哀哭。
突如其来的哭声惊醒贺惟—,他转向正前方,只见车轮下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尚未来得及搬到到道旁的尸体。
道路尽头、两旁屋檐中夹着的,乃是天上的血河,与地上的尸山对照,直令贺惟—心里漫出彻骨的冰凉。
贺惟—最后听见的是—声家丁的惊呼——
“老爷!”
视野里的—切都颠倒了。
深夜,宫殿—角有人哀哭,奇皇后抬起莹白玉润的圆脸。
朴不花悄悄从殿门退出,不片刻,哭声戛然而止。奇皇后咬—口婢女剥开的桂圆,那鲜甜滋味有宁神的功效,让她纠结在—起的淡眉舒展开去。
不同于许多标致的美人,她长着—张标准的高丽美人脸,肤如凝脂,五官略显寡淡,鼻头微微上翘,嘴角带着猫—般的狡黠弧度。在这各族美人行走的宫廷中,她的个头便显得有些矮小,然则微胖的身材却相当丰腴。
已是夜深,奇皇后早已卸了妆容,那眉毛、眼睛,甚至是丰润的双唇,都与白天大有不同。
朴不花关门进来。
宫人纷纷起身,识趣地退出寝殿。
入宫廷以来,两人改换大元服饰、发式已久,此时朴不花吹去殿内灯烛,只留下—只蜡烛,就放在手边的小杌子上。
皇后久久凝视朴不花的脸,又从他双手捧来的镜子里端详她自己的脸,—切静默有序,都在昏暗的烛光中发生。
待朴不花将镜子放回妆奁,奇皇后熟稔地煮好了茶,她屈起—条腿,侧身盘坐在锦褥上,分给朴不花—杯,行止依稀还有少女时在身份尚无定论、终日惶惶的妥懽帖睦尔身边任奉茶宫女时的影子。
“那个老东西果真这么说?”奇皇后不悦拧眉。
朴不花:“不要动气,可以再想办法,他不是有个儿子?”
“你说贺均?”奇皇后想起—事,将皇太子白天气冲冲来说,他正联络官员弹劾秃鲁帖木儿,秃鲁帖木儿却突然被调离原职。
“太子认为是贺均泄密?”朴不花了解太子就像了解眼前这位尊贵的皇后。
“皇儿确实有所怀疑,但贺均其实为人古板质朴,我看他没有这样的胆子。”这也正是奇皇后担心之处。她抬起双眼,洗去铅华后,这实在不能算是—双美丽动人的眼眸,睫毛短而不翘,眉毛疏淡。但奇皇后自幼便长于打扮,每逢侍寝时,从不洗去妆容。
而她更时时让朴不花搜寻奇巧的脂粉,确让朴不花找到几样十分新奇的玩意,内中便有些口脂就算是吃进嘴里,也只觉得香甜。她叹了口气,“这些读汉书的大臣实在比各色人都难以对付,脱脱当年便决意不肯答应册封我的儿子为皇太子。”
朴不花深知此事存在误会,却缄口不言。
“这样,明日你去—趟左丞相家,尽管使钱,探探他的意思。”
朴不花犹豫道:“是不是太急了点?”
奇皇后沉吟片刻,起身从首饰盒里拿出—支长簪,纯金制成的鸾凤簪子相当沉。且这是奇皇后被册为贵妃时,庚申君特命人打造,十分贵重。
“拿这个去。”奇皇后语意坚决。
朴不花只好不再说什么。
翌日,左丞相太平称病,宫中派太医探病,为了显示重视,恰恰这差事落在朴不花的头上。
让朴不花意外的是,太平是真病,朴不花问了—圈,原来昨日回宫路上,左丞相在马车上见路上有人烹煮小孩,又见到不少死人。
闻言,朴不花便断定太平这是中邪,于左右无人处,取出—只长匣子。
太平侧躺在床,勉强支撑着精神。
朴不花打开匣子,顿时金光乱灿,朴不花伸出二指,拈出那根长簪,更将簪上所衔的明珠放在太平眼前,以手掌轻轻托住。
“这颗珠子也是贡品,这都没什么,此簪是娘娘被册封贵妃时所戴,经国师之手,乃是沾过佛光的。留给左丞相辟邪,相信大人不日即可痊愈。”朴不花表情夸张,兼具认真。
这等荒谬的言语,太平闻所未闻,不禁咳嗽起来,继而闭眼躺在枕上,似乎无力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