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4章 四二三
“钱粮, 杨完者与达识帖睦迩霸占杭州日久,漕运没有恢复,粮食照样没法运进大都。而张士诚有周仁这个钱袋子, 师父能让周仁照顾我, 两人肯定认识, 他也一定知道周仁精通敛财之道。我见过周仁的私库, 何止万贯?就算张士诚霸占了江浙,他只要把钱粮往大都送,就比达识帖睦迩有用得多。”沈书原先觉得周仁处事过于油滑了,在太守府待过一阵后, 观察到周仁确实知道怎么利用人口和土地生财。张士诚每攻下一地,首先便是废元旧制, 将民户欠官府的钱粮一笔勾销, 又将首年所收赋税当中的四成返给民户。这么一来百姓就都有了一口饭吃, 不愿顺从张士诚的富户,纷纷被打倒抄没家产, 其田地与积在库中的粮食、衣物俱被发给民家, 愿意合作的豪富自然要拿出钱财“犒军”,无论降与不降, 总是要出钱出粮。
最艰难的无非是打下来的第一年,事实上少则三四个月,长则半年, 只要第一波下地的稻米麦子结穗,有吃的了, 局面便能一下稳住。
接着,张士诚把承天寺改为王府,承天寺有许多铜铸佛身, 俱推倒了铸成铜钱,在昔日平江,今日隆平发行,以替代至正交钞,这种铜钱,称为天佑通宝。这也是为什么周仁派蒲远躬到杭州做说客,赐予众人的金条有别于元廷形制。
“张士诚以私盐贩出身,约略识得些字不足为奇,上来就知道要发布务农桑令,更立劝农使、慰,导民勤劳致富为先。”沈书思索道,“他幕僚众多,虽然未必是周仁的功劳,最终领了隆平太守一职的是周仁,有许多事情我们不知道,也无法再查知。今日周仁为我请赏,张士诚赏我陪着他们吃了一顿饭。杨完者的手下蒋英、刘震已经向胡大海投降,带去三万兵马。另外他有个叫宋兴的部将,占了嘉兴城。”
“嘉兴也是周军熟悉之地。”康里布达说。
“不错,当年张士诚打下嘉兴,没能占住,正是被杨完者夺去。不过听张士诚的意思,宋兴好对付,他会派吕珍去打。他不打算将王府搬去杭州,会派他
的弟弟张士信去。”
“有道人给张士诚算过,承天寺是他的宝地,不会轻易挪动。”
这沈书倒是不知道。
康里布达说:“坊间传闻,不过当年改造承天寺为王府,花费不少。张士诚在隆平府经营多年,颇有名望,应该也不想走。”
“如果太尉府不搬去杭州,那大家也都不必搬了。现在就是等我师父来信,你在李维昌那里搜出来的东西,你说我用不用知会师父一声?”
“这么做对你没有好处。”康里布达叉起手,“大家相互利用,何必真情实感。我会让人继续盯着李维昌,上次你说魏王也许支持的是皇太子,我回去想了想,可能性很大。若真如此,洪修联络奇皇后,有没有可能,是要夺权?”
沈书心头一凛,眉头深锁,“不无可能,皇族无父子,蒙古人更不讲父子君臣。”
康里布达点了一下头,没有谈下去,端起茶来,同沈书各自饮下,便起身告辞。
早桂飘香,院中狗叫不止,沈书把一瓢水浇在纪逐鸢背上,用手遮挡他的伤口。
“可以沾水了。”纪逐鸢闭着眼,舒服地靠在沈书怀里。
“还是当心点。”沈书有点心不在焉。
白天一直用脑,沈书粘床就困了,纪逐鸢在他额头亲了亲,便把人抱着让沈书睡觉。睡得太早的后果就是,卯时不到,一听见鸡叫,沈书就醒了,正要蹑手蹑脚下床,纪逐鸢也醒来,两人穿戴整齐,在院子里过了一套拳法。
沈书太久没打拳,许多招式都记不清了,纪逐鸢逐一为他纠正过,沈书又自己回忆着打给纪逐鸢看一遍。
“别一天吃成个大胖子,得勤练,不然还是会忘。”纪逐鸢自己洗了脸,随手拧干湿布,按在沈书的脸上,胡乱给他搓了一通。
沈书大叫着把纪逐鸢的手拨开,怒道:“都插到鼻子里去了。”
纪逐鸢只是看着他笑。
沈书:“……”到了吃早饭的时候,沈书专拣纪逐鸢不喜欢吃的萝卜条扔他碗里。
纪逐鸢在家里养伤,闲不住,便在小院里辟出一块地方,用竹子做些
小凳,使唤小厮去请木工,看看家里什么地方要添桌椅板凳,什么地方门窗朽了的便都拆下,重新做了上漆。
如此过完中秋,纪逐鸢也不好再混下去,一早同沈书一起坐车去太尉府,一个去东院亲卫队报到,一个拿了戒尺到书塾镇压过完节铁定玩儿疯了的屁大孩子。
恰好这日纪逐鸢不用值夜,便在书塾门外坐着等沈书下学堂,听见里头孩子们胡闹的声音,纪逐鸢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围着沈书吵闹的孩子都吓得屁滚尿流,纷纷把手里的书一扔,作鸟兽散。
沈书气得手抖,扔了一沓纸过来给纪逐鸢看。
“布置他们就写一篇大字,写成这个鬼样子。”沈书喘着气,“罚他们重写,一个比一个有理由,一会祖母做寿,一会要陪舅舅登高,舅舅又是哪个将军,我还怕他们!”
躲在大水缸后面的小脑袋一个个缩回去。
沈书哼了一声,“就是诚王的儿子,也没有夫子布置的功课不用做的道理,家里有人做将军了不起?有本事叫来跟我哥过招,打得过就不用写了!放课了,都把话给我带回去,叫你们的舅舅、表哥、大伯、三叔的明日卯时带棍子来,长本事了你们,知道搬帮手了,就你们有帮手,我没有帮手吗?!”
一个小孩走出来,嗫嚅着拱手,颤巍巍朝沈书跪拜:“夫子息怒,学生不敢了。”
沈书眯起眼,抓起戒尺。
那小孩浑身一抖,却仍端正地跪着。
“学生也不敢。”又有人出来。
接二连三有小孩从躲避的水缸后面走出来,齐刷刷跪了一排。
“明天一早,抄一遍千字文来看,写不好的留堂。”沈书板着脸说。
他的学生都才五六岁,跪着还没有飞白高,各自拱手做礼,身子一摇一晃地拜倒下去,给夫子行礼。
等到学生都散了,沈书举袖擦了擦额上的汗,长叹一声。
回家的马车上,沈书瞌睡得不行,趴在纪逐鸢的腿上睡了会,醒来时还没到家。
“不睡了?”纪逐
鸢问。
沈书坐起来,从车帘往外看了眼,马车还在街上转,“感觉睡了很久了。”
“累就不做了,康里布达拿回来得钱,够大家吃一辈子的了,找地方买块地买个庄子,当地主去。”
沈书端详纪逐鸢,看出他不是开玩笑,吁了口气:“我想想。”
“嗯,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听你的。”纪逐鸢抓过沈书的手,按在自己腿上,静静地注视他。
沈书被纪逐鸢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舔了舔嘴皮。
纪逐鸢却以为他是想亲嘴,便靠过来。
沈书本不是那个意思,却又相当迷恋与纪逐鸢亲近的滋味,昨晚上纪逐鸢忍住了,亲着亲着两人却都十分动情,纪逐鸢摸到沈书的腰带。
赶车的人听从纪逐鸢的命令,将马车往城外赶,到了自家水田边上,沈书脚步不稳地从车上下来。
天色已晚,看不清两人的脸色。
沈书呼吸还很烫,纪逐鸢揽了一下他的腰,沈书自己站稳,充沛的水气扑面而来,林浩卸下马车,到远处去饮马。
两间田舍亮着灯。
沈书的肚子也饿了,索性看完田地,两人在佃户家里吃了一顿饭。吃饭时沈书听佃户说,现在家里吃的米都是园子里送下来的,家里的几罐腌菜也是园子里坡地上种出来的萝卜和白菜腌制的。
“管家还叫人送了好几罐盐,再过两个月,这一批稻子收了,东家抽多少?”
这家的男人姓丁,女人姓冯,是汴梁逃过来的,路途遥远,家里男人有力气,周戌五招佃户的时候,见他们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婴孩正在襁褓中,便留下了。职田是沈书做了主簿后,才在城外南院圈的,纪逐鸢也分了六亩地,离这儿不远,沈书看旁边的地没人种,又叫杜陵相看了,纪逐鸢原本圈的那块地,本就不如这底下的田肥,于是沈书便找田主,两边把田契重新签过,拿到官府签印。这么着,前后连在一起的二十亩水田,都是沈书家的了。
“今年不抽,你们留着吃吧。”沈书随口道。
那姓丁的惊着了,
看一眼媳妇,大张着嘴,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东家别拿咱穷人家的开玩笑。”
“你东家不开玩笑。”纪逐鸢道,“安心种地,就明年要抽也抽不了多少,放心。”
佃户千恩万谢地拉着媳妇要跪下磕头。
“别,把地种好就是了,我又不是什么老爷,磕什么头。”沈书指了旁边坐在榻上的小孩给佃户夫妇看,“回头你儿子学你,就把膝盖教软了。”
沈书看出来他们一直待着,人家两口子不好说话,这么大个喜讯,不出明天早上,附近的佃户就都知道了。
晚上沈书枕在纪逐鸢的胸前睡觉,去年中秋,他们在应天府登高望远,灯火煌煌,连成一片,集市上别提有多热闹。今年中秋隆平下雨,便没出门,月亮也没得看,中秋只要不看月,就像没过似的,连月饼吃着也没那么香了。
纪逐鸢说的,也不失为一种活法,弄几亩薄田,再有个庄子,也不必有这间园子这么大。
窗外风声频频,沈书迷迷糊糊睡过去,第二天起来一看,并未下雨,只是天阴着,吃完早饭正要出门,看到门房在同人说话。
沈书上了轿子,中午叫陆约一桌吃饭,跟在应天的时候一样,除了陆约值夜第二天沈书带赵林或者李贲,到太尉府教书他还是带惯了陆约。
“姚老先生没来?”陆约给沈书盛了饭,铺在米饭上头的都是沈书爱吃的菜,他坐下来时,才小声同沈书说话。
“前两天一场凉,染了风寒,太尉府的裴大夫去给他瞧病,老先生不愿吃药,惊动太尉亲自去看过,现下肯吃药了。”
陆约:“张士……太尉待有识之士没什么架子。”
那都是因为还用得上。沈书心里想,并没说出来,扒光半碗饭,肚子舒服了,喝口汤,问陆约:“早上门房在同什么人说话,你看见了?”
“许是来家里找谁?”陆约正色回忆了片刻,“穿的是汉人的衣服,眉目像胡人。”
“你也看出来了?”那就不是自己匆匆一瞥看错了,沈书心里有了数。
放课
回家,等不到吃饭,沈书便让陆约把早上看门的人叫到书房。
“是有个胡人来打听,问咱们这儿有没有住着一位叫康里布达的人,说是康里布达族里的亲戚,使唤他来传信的,隆平府里现在胡人不多,他打听了快一个月,才得知咱们家里住着一个,不知道是不是,过来问问。”
“你怎么说?”沈书问门房。
“周管家说了,上来打听家里的人,通通就说不知道,只说我们是在外院当差,不清楚家里住些什么人。”
沈书嗯了声,“他还问别的了吗?”
门房毕恭毕敬从袖子里取出一颗明珠来,双手呈上,躬身答道:“还问看没看见过胡人进出,小人说偶尔也有,但最近一个月都没见着胡人。”
沈书拿起珠子,放在门房手里,让他走了。沈书找来刘青,让刘青去找康里布达,告诉他有人找上门来,叫康里布达两日后在两人常去的如意茶馆碰面。
两天后的傍晚,沈书放课出来,恰好碰上纪逐鸢在等着接他,只得把纪逐鸢也带上了。
“有胡人找他?这两天你怎么没说?”纪逐鸢一听,脸色沉了下来。
“不是什么要紧事。”沈书大概已经有方向了,“而且现在你不是也知道了?”
“那不一样,这种事你应该告诉我一声。”
沈书停下脚看纪逐鸢。
纪逐鸢仍在气头上,语气不好,“我是不是家里当家的?”
“是,你是。”
“敷衍我?”
沈书认真道:“你是我当家的。”
纪逐鸢脸色这才好一点,牵住沈书的手,那茶馆离太尉府不远,沈书打算晚上回去时花两个钱在茶馆门口雇一顶小轿,现在让纪逐鸢给搅合了,两个成年男子,一顶小轿根本容不下。
“以后再有这种事,要立刻告诉我。”
沈书一肚子腹诽,这种事,哪种事啊?嘴上却说:“好的。”
纪逐鸢看他一眼,不易察觉地笑了,捏了一下沈书绷得紧紧的脸。
“好。”沈书拉长声调答应。
“多一个人帮
忙出主意,你能轻松点。”
沈书不禁失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