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四一九
中元节的夜里, 纪逐鸢没有回来,窗外下雨,沈书翻来覆去睡不着, 只觉得越睡床榻越冷, 便蜷成一团。
昏沉沉的时候, 看见一条弯弯的小河, 在暖晕环绕的日光里发着光,银带一般,环绕村庄。鸡叫时沈书就得起来背书,只要书背好了, 一天余下的时光就可以追着纪逐鸢满村子瞎跑。
不过纪逐鸢怕沈书的父亲,不敢带他出门太久。沈书早上起床, 娘亲还没睡, 会给他煮一碗酒酿吃, 总要加一个流黄的鸡蛋。等到沈书吃完,她才揉着熬得通红的眼睛去睡。而等沈书回家, 爹会让他站在水缸旁边, 舀水出来,让他自己把手搓干净, 如果衣服脏了,爹就带他去换一身。晚上睡前要默写一首诗,写不对就讲一遍再写。沈书记事会写的第一首诗, 是贺知章的咏柳,记得尤其清楚的是那句“二月春风似剪刀”, 因他那时总要写错一个“剪”字。
“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晚?快坐下来吃。”沈书的娘微拧着眉头,将勺子放在沈书手里。
沈书咬了一口鸡蛋,雪亮的蛋皮里流出粘稠的蛋黄。
娘就着水抹了一把头发, 打一根黑亮的辫子,向后一盘。这意味着母亲今日不出门也不见客。
“爹呢?”
“后屋里看书,吃了快去,你爹找你一早上。”母亲停顿片刻,似乎知道了什么,走到沈书面前,蹲下身,与小小的沈书视线齐平,端详他的脸,摸他的眉眼,她的手指总是很凉,这让沈书在冬日里格外想把母亲的手揣在怀里,好使她温暖起来。
“是不是书没背熟?”母亲问。
“没有。”梦里的沈书顿时满脸涨得通红。
他娘觉得好笑,伸出食指轻轻勾了勾他发红的耳垂,柔声道:“不是就好,快去背了书出去玩,晚上做好吃的,红烧豆腐好不好?”
沈书咽了咽口水,连忙点头。
天地间被雨湿成了一片,园舍、田地、山川、河流,如同泼在纸上的墨,垂下一道一道黑线。
阴云笼罩之下,四处腾起黑烟,黑背的
大狗行走在梦魇里,狗们有绿莹莹的冰冷眼珠,在昏暗中闪动吃人的寒光。
沈书再定睛看时,每一只狗长长的嘴里都叼着死去人们身体的一部分,有的是头,有的是手。
雨水冲在地上汇成溪流,河道里滚动着粘稠的黑红色液体。沈书仿佛闻到某种恶臭,不禁哇的一声吐出来。
有人递来一碗清水,他一口气就喝光,顺着眼前修长的腿望上去,眼前人一身漆黑战甲,头盔中唯露出一双眼睛,是沈书熟悉的眼睛,在梦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伸出铁甲覆盖满指节的手,把才有几岁的沈书抱在怀里,沈书坐在他的肩头上,“铁甲神”倏然变得巨大,黑瓦如同鳞片,覆在神州大地上,无数焦瓦之下,更有许多不断明灭闪耀的火焰,伤口一般,喷出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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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城外,滚油从城墙泼下,继而腾起一条火龙,云梯上无数人惨叫,滚下城墙。
“斩绳!”纪逐鸢手中短刀割断绳索,同时借助墙面,跃出两米外,滚在地上,闪回到庞大的纵火车上。
将军下令:“扬尘!”
一时间尘土飞扬,烟雾弥漫。
纪逐鸢咳嗽数声,用手臂挥开眼前的白烟,他虚起眼睛,从石灰粉里分辨自己人。士兵将干柴堆到城下,纪逐鸢手中剑鞘当啷一声撞翻早备在车上的一口大铁锅,早已烧沸的热油瞬间蹿起数丈火苗,热油淋湿的干柴噼啪燃作一团。零星的炸裂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纪逐鸢快速离开纵火车,将飞钩抛过城墙,亲卫队俱是高手,数十人趁扬尘遮蔽的大好时机,快速攀上城楼,了结了守城士兵。
是时,达识帖睦迩家酒宴方散,他亲自将杨完者送上马车。杨通贯及其弟伯颜各自登上右丞府中派的马车,熏熏然地在车中睡了过去。
夜色沉沉,达识帖睦迩听着远方沉闷的撞击声,离得太远,人声穿不过来,只不过便站在右丞府门外,也能看见城门方向上空腾起的袅袅青烟。
达识帖睦迩回到院中,提起狼牙棍,带上侍卫,到营房点兵,
施施然赶往城门,这时城楼上下已经俱是火海,烟尘寥落,苗兵的尸体横七竖八,布满女墙内外,城门豁然中开,甬道中零星散落了几朵火焰。
一身战甲的将军提枪坐在马上,城楼上残破的苗军旗仍未烧尽,火光照出一张略带狡黠的中年人的脸,他眼尾的纹路蜿蜒至太阳穴,稍作出表情,便起了一脸的皱纹,将狡黠藏起,反有几分儒雅和善。
待得他完全走进光亮之下,达识帖睦迩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不祥,他虽然知道张士诚身上所穿绝不可能是纯金打造的战甲,然则那身铠甲折射出金光,而战裙上无数细鳞片则如龙甲一般光耀夺目。
枪头向地下滴血,三十二骑亲卫将马并过来,随在张士诚的身后。
达识帖睦迩也是骑马而来,他回头看了一眼侍卫长,这些在江南的温柔乡里睡久了的蒙古人,裹一身布袍便随她出来在,连达识帖睦迩自己,也因铠甲生锈只穿了一身皮甲出来。而张士诚披挂齐全,连马也穿了银光铮亮的马甲,马甲上沾染的血迹丝毫无损他的威风,头盔更使得张士诚足高出了达识帖睦迩一个头。
“右丞别来无恙,旧伤可痊愈了?”张士诚朗声道。
达识帖睦迩面无表情,答道:“劳太尉忧心,分头办事吧。”
接着,达识帖睦迩引兵向南,那里是府库所在,十几天前被杨通贯的手下占了去。
而张士诚大军,没有了苗兵阻挡,浩浩荡荡开进了杭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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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日,北方已经十分寒冷,大批百姓簇拥在一起,羊群一般,被赶下河里,河水刺骨冰凉,无论老少,行路皆十分艰难。军队分布在左右翼,先是骑兵上坐着执鞭的士兵,但凡有人想要回头,就是一鞭子下去。
滚倒在地的人常常就爬不起来了,被后拥上来的人踩死踩伤无数。
到了真正的宽阔河岸边,只见一道长索牵在两岸,河上停着数十只大船,先被赶上船的是富户,他们面无表情,各自抱着包袱,提着箱子,有的以手臂护住妻小。接着是被绳子拴成串的
青壮年,再是年轻女子,最后是老人。
“求求了让我母亲上去。”
“娘!”
“我爹是堑花的工匠!”
“大人,我爹做了一辈子的铺兵啊,他年纪大了腿脚不行,受不得冻。”
将领抬脚就踹,一名三十几岁的男子被踹得滚了出去,翻身起来时血从额头往下滴,他左右串在同一条绳上的男人们都被带得站不住跌坐在地上。
有人牵扯绳子劝他算了。
另数人什么也看不见一般,木然的双眼有如是盲了,将他推着朝前搡,那男子被裹挟着让人群冲开了,他的老父亲还在岸上。
折腾整夜,船靠岸,长索吊过对岸的牲畜四仰八叉地被解在岸上,嘶哑的猪叫声直扎人心窝。
有人趴在船舷上就吐了,一时间又扯得前后的人踩来踩去,时时有人高喊:“踩着人了!当心!都停一下!”
军队吹响号角,持军械的士兵开始结队,驱赶人们继续赶路。
周全拨转马头,骑上高处,滔滔河水不绝,船只被拴在岸边,黄河水涌如怒龙,奔向天际。天色渐渐亮了,红日初升,河水东流,再不回头。
“将军,该动身了。”裨将提醒道。
河面宽阔无涯,若非在夜里渡河,凭这怒涛万丈,怀庆百姓就绝不会肯上船。纵看不见,周全也知道,黄河将察罕帖木儿派来的大军阻绝在了对岸,而汴梁,是一伙乌合之众,他率兵来投,红巾军自当欢天喜地,他虽不曾带来金银,却带来了人口,有青壮年,就有兵力。
初升的朝阳照亮周全的脸,他颧骨的疤痕明显起来,枯槁的皮肤和狭长成一条线的眼睛,使得他的容貌有狠厉薄情之感。
“走吧,去汴梁。”周全抽出马鞭,一骑当先,冲到了疲困的百姓前面,与开在队伍最前方的头阵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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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暴雨停下后,陆陆续续又是一段时日的连绵细雨,七月末,李维昌仍未返回隆平,但托人送回来一封信。暗门在张隋和费马的安排下,隆平府里归属李
维昌掌握的人手尽在沈书的调用之下。
“我照他们在隆平的所有的铺面,铺面的规模,大概什么铺子一间能有多少人,粗估了一下,能有三百余人。”沈书示意康里布达喝茶。
天气阴冷,白天一旦下雨,从窗户望出去,所有的绿意都被打湿,笼上一层暗沉沉的雨色。
“那范大老爷,查出是什么人了?”康里布达问。
沈书略一沉吟,放下茶盏,揣起手说:“不是滁阳的地头蛇,此人家在大都,通着大都一位王爷的路子,向来嚣张惯了,他的家丁凭一本魏王的府邸里出具的劄子,就能通行各地。”
“魏王?”康里布达略皱了一下眉头。
“你知道?”
“孛罗帖木儿是个草包,曾因嗜酒而耽误战机,运气却是很好,后来全身而退。他的女儿嫁给了高丽江陵大君,也就是现在的高丽国主,你知道第二皇后奇氏是高丽人,魏王也是她的支持者。”
“沙老二、马枣,还有阮苓,这些人是奉大都一位王爷的命令追击你们。”沈书注视康里布达的双眼,缓慢地说,“是追击你,高荣珪被抓是因为他肯为你豁出性命,阮苓从种种迹象判断出你们互相牵绊,因此要以高荣珪为人质,引出你。实际上她两次行动,都是为了抓住你。而他们的目标,已经很明确了,要的是传国玉玺。我们都知道,上一次传国玉玺作为皇帝正位的工具,是数十年前,真金太子妃从御史中丞崔彧手中得来,而崔彧则是从扎剌儿家偶然得到了此物。据木华黎过往曾孙硕德说,传国玉玺是族中勇士偶然获得,因家人不识,才将此宝藏在家中。这是这两年我朝许多家中曾有人做官的文人幕僚打听得来的消息,当年你我曾就传国玉玺是否还在人间有过一番争辩,据我父亲说,李家人抱着那玩意自焚时,这玉玺就不见了。但既然成宗是以这方玉玺正位登基,又因这玉玺牵扯出许多事情,我便留心打听过。”
而让沈书一直颇为意外的是,朱元璋没有在寻找这方玉玺,他偶尔在周仁面前谈起过
,周仁也认为元成宗所用的是一方假玉玺,起兵造反的汉人似乎并未将这玉玺当回事,反而穆华林与脱脱都受命寻找这玉玺的下落,如今还多了一位大都的王爷。
沈书分析道:“当年传国玉玺是在世祖驾崩后,朝廷局势不稳,后继人选并未确定,真金太子妃以此压服了其他权贵,也堵住了天下的悠悠之口,将她夫君真金太子的第三子铁穆耳扶上了皇帝位。自然,他也是蒙古人的可汗。或许,外族认为,只有拿到传国玉玺,才能做汉人的皇帝,入主中原,统御前宋所摄之地。”
康里布达瞳孔微微紧缩,捏在茶盏边缘的手指甲盖发白。
若沈书的设想成立,胡坊会四处搜寻这枚玉玺也可以解释了。
“魏王支持奇皇后,那他一定也支持奇皇后之子,也就是皇太子爱猷识理达腊。派出阮苓等人的这位大都王爷,马枣虽然不曾说出他的真实身份,或许可以作次猜测。哪怕不是魏王,孛儿只斤家支持皇太子的也不在少数,这众多王爷里,或许还有旁人。但魏王的女儿既然嫁去高丽,或许我可以给北方的人捎一封信。”
康里布达一听便知沈书要找穆玄苍,他喝了口茶,侧脸陷落在阴影里,唯有耳垂挂的小小金环闪动着微光。
“我看不透穆玄苍。”康里布达难掩后怕,“但这一路不是马枣的话,我和高荣珪应该都会折在庆阳府了,是欠他一个恩情。”
“谁欠谁的还不一定。”茶碗里热腾腾的烟气沾湿沈书的眉眼,一口热茶汤落入腹中,驱走他一身的寒意,“这是李维昌的信,你先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