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三九三
沈书只吃了两口, 就把碗推过去,纪逐鸢拿过筷子,吃完面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到隆平府城里来逛, 沈书跟李维昌来过几次, 那都是为了熟悉暗门在的地方, 还有一次是去王巍清找媳妇那胭脂铺。隆平府是平江路改了名儿, 地方甚大,除了茶酒提举司、转运司,江口还有船场。又因城内水网密布,空气湿润, 随处可见光脚的卖鱼汉。坐小船出行,在船上有船菜可吃, 深巷中吴语轻软, 乃是弹琴唱词曲的, 要是累了,便可找一处吃茶听曲。
两人买完了茶, 沈书看来看去, 一心在想到底纪逐鸢要带他去见谁,心思全不在逛街上。纪逐鸢见到转糖就问他吃不吃, 看到卖鱼饺的又问吃不吃。
沈书面无表情:“再问我就吐了。”
纪逐鸢嘴角微微带着笑意,牵着沈书在大街小巷里慢慢地走。青雾弥漫在白墙黑瓦之中,沈书看了半天, 碰碰纪逐鸢的手肘,倏然问他:“你是不是找不到地方?”
纪逐鸢一脸尴尬。
沈书:“……”
“得到我们进城那个门。”纪逐鸢道, “昨日周戌五拿来一封信,是陆霖捎来的。”
沈书嘴角抽搐,隐隐有一种预感。
果不其然, 兄弟俩在城门等了近半日,下午沈书真有点饿了,就在街边吃点小吃,快到傍晚,沈书靠在纪逐鸢身上快要睡时,终于有一架马车进了城门,径直奔过来,在茶摊旁边停下了。
“纪大哥,沈公子!”陆玉婵没有下车,招呼沈书两个上去,马车再次上路。
陆玉婵一身粗布麻衣,拿了个包袱,大概是衣服。
沈书看了纪逐鸢一眼,纪逐鸢不说话。
沈书只得开口问:“陆姑娘怎么跑来了,车夫是你家里带来的?”
“张伯是我家用老的人,不会有事。”陆玉婵脸上沾了不少尘灰,精神却很好,灵气充沛的眼睛上上下下把纪逐鸢和沈书各打量一番,才说:“我让丫鬟等我离开两
天后,托徐大叔给我哥送信,谁让他要告诉我你们来隆平了。应天无聊死了,每天不是做鞋子就是缝冬衣,闷都闷死人。横竖过来不远,我一个人出门,就说是探亲,谁的地界也没有不让人走亲戚的道理,路上还算顺利。”
“二姑娘,咱们该走哪条路?”赶车的在外面问。
于是纪逐鸢起身,到外面去换张伯进来。沈书同陆玉婵坐了一会,也到外面去,陪纪逐鸢赶车。
两人一句话不说,沈书把纪逐鸢一条胳膊抱着,一条腿甩过去搭在纪逐鸢的大腿上,脚蹬辕条,看着石板路从车轮下滚过去,手指揪着纪逐鸢的手指玩。沈书想着心事,陆玉婵的胆子也太大了,但恰恰是因为她只有一个姑娘家,带一个上了年纪的仆人,不会招人怀疑。张伯大概五十岁,估计练过点招式,能保护她。
从应天到隆平确实不远,而且陆玉婵已经平安无事地过来了,胆子大,运气也不错。这年头借各路造反兵马的名头,做拦路匪徒的混球满地都是,她一路过来没碰上确实是侥幸。
但她来做什么呢?
沈书看了一眼纪逐鸢。
纪逐鸢察觉到,便也低头看他。
沈书在纪逐鸢耳朵边上低声问:“陆霖怎么写信给你不写信给我?”
纪逐鸢歪着头看他。
沈书突然就笑了。
温柔的春风就着暖阳,拂在二人脸上,沈书鬓角的黑发也染上了一层金光。纪逐鸢也笑了,一边赶车,一边不时过来吻他。直至马车驰进家门口的竹林,沈书大声喊道:“陆姑娘坐稳了,这一路有些颠。”
陆玉婵在车中答应一声,挑开车帘好奇地往外面看,狭长翠绿的竹叶连成片,湿润的雾气萦绕在竹林之间,不远处现出一处宅门。
“好地方,跟人间仙境似的,怎么找到的?”陆玉婵下车后四处看看,大声把门上的楹联念出来,站着深吸一口气,欣然道,“得多谢两位款待了。”
沈书看陆玉婵的架势,是要住下来了,回房换过衣服,就把周戌五叫
来吩咐,给陆玉婵收拾一间房出来,不能太小,得收拾干净一点。
“房间里拿香熏一熏,陆约的心细,让孙俭也去,不能有虫子。最好是上午能晒到太阳,明天一早下去城里头扯些彩缎,花瓶,要两个花瓶。”沈书想来想去,陆玉婵是要读书的,便让周戌五明天带她在园子里逛逛,告诉陆玉婵在哪里找书。
“还得另外弄一间小书房,她要写字的话……”沈书书房里不乏机要文书,尤其是让李维昌补送来的那些,陆玉婵是聪明人,性格爽直,看见了要问,却又都是不能让她知道的事,最好是不要让她看到,“对了我那书房,弄一把锁。”
沈书白天吃了一肚子东西,现在不饿,而且昨晚没怎么睡,早早便爬上床。纪逐鸢进来睡觉,沈书便掀开被子一角让他上来,两人只是抱着。
半夜里下起雨来,雨一直下到早上。
沈书坐在廊下吃饭,雨水还接连不断从屋檐上往沟渠里滚落。沈书皱着眉看雨,喝了口粥。早上纪逐鸢要去练兵,早饭便不能一起吃了,沈书收拾妥当之后,让人拿来蓑衣和斗笠,到坡上去看田。
远远的沈书便看见许多人聚在田里。
“东家来了!让让!”赵林在前头开路,被围在人群中的是杜陵,他手里的秧苗根部已经发黄。
沈书脸色一变。
杜陵脸上被雨水湿透,抬头看沈书,“要是连着下雨,怕会不成了。”
一时间佃户议论纷纷,脸上愁云惨雾,有些人看着沈书欲言又止。
沈书把杜陵请到园子里去,叫人煎茶端上来,杜陵脸上的水干了大半,沈书又唤小厮端热水来,让杜陵洗了一把脸。李贲把沈书的竹笠和蓑衣拿出去放好,茶没来,杜陵身上衣服还是湿的,沈书干脆叫人带他去把衣服换了再来。
沈书在厅内呆坐了一会,杜陵收拾妥当回来,茶也上来了,两个人各自摸到有点烫的茶杯,沈书回过神道:“这些田四周都是围起来的,除非整个平江路都淹了,肯定是淹不到田
里去。”
“是。”杜陵四处看了看。
沈书当即会意,让人去拿纸笔来。
杜陵便把后面垦出来的田地,绕着住宅所在的园子画出来,坡上的田地又分成许多块。
“现在这几块是种的豆子,上面的地留着种麦,先种了一两块试试,眼下不当时,只当肥土。这一块,是留着种桑麻的,还没有下地。瓜架是最早挂的,这不挑时节。就是水稻,要赶在清明前种下去,这几日已经插了,没到抽三叶的时候,最怕水淹。今年的雨水多,前几天已经有点泡了,晴了两天,昨晚雨下得大,现在看起来也不像要停,有人叫我去看看,看到的就是东家见到那样,一部分黄根了,有些还没事。按说要晴,地气就会和暖,现在还看不出来,但要是一直下这么大的雨,出现黑根,就没什么好救的了。”杜陵把佃户们没说的话也一起说了,“大家住进来,就是吃东家的米,这一季如果弄不好,就要等到六月再种,今年收成大减,不知道怎么交粮。”
沈书现在还不知道要在隆平待多久,佃户都是刚招上来的,照沈书的想法,就算要走,也可以想办法让他们仍能种这部分地。前提自然是佃户们都够勤快,地能种得好,换谁来做这园子的主人,自然都会留他们下来种地。
这头一年算是试验,看看到底这些地年产能有多少,养不养得活自己带来的这些人吃饭。同时也是打消周仁的疑心,作出要在隆平府里扎根的姿态给他看,以此取得周仁的信任。
要是真这第一季种失败了,说不得只好拿出钱来买米养活这一大家子人,既然给沈书种地,沈书断然不会看着他们饿死。不过这话还不能说,不然都想着随便怎么样都饿不死,还种什么地?
“浙西的地向来产量居全国之冠,亩产三石的也有。”杜陵似乎有话说,沈书做了个手势,让他先等一等,接着说下去,“咱们后面的土比底下的硬,不过多费工夫深耕便是,把土块都砸碎
,我看大家手脚也都勤快,这不成问题。咱们这儿比起整个平江,算是高的,但在整个江浙,算是低的。原先我也不会种地,不过这些年在外头忙,略涨了点见识。”
这也是沈书家里的佃农,如今茶余饭后田垄间谈得最热的事儿。
到底这个东家是什么来头,竟没人知道。沈书不打算告诉他们,有时候人知道的事情多,想的也多,反倒不能专心做好手头的事情。
“你看这样行不行,找几个有经验的人,把瀽穴位置找准,天稍微晴点儿,只要雨能停半天,就可以把穴凿出来。”沈书看杜陵的脸色,就知道想对了,又道,“我看这雨也下不长,等稻长三叶,就不怕水淹了。但总不能每年都来这么一下,弄得大家提心吊胆,觉都没法睡。”
杜陵一哂:“种地就是如此,看天吃饭嘛。少爷是做过农官?”
沈书笑笑没有答言。
说定之后,沈书问过杜陵还要不要人,杜陵说就用家里的农夫。沈书心想,这也省了事,便由他去。
到底老天赏脸,中午雨还在下,向来雨过了午就要下一整天。沈书正在犯愁,叫了一声“赵林”。
赵林连忙丢开掸子过来。
沈书揣着袖子,伸长脖子往屋檐外瞧,天色还是阴沉,屋檐下沟渠里的水冲得哗哗响。
“你看看,雨是不是小了点?”沈书道。
赵林直接跑到屋檐外头去,站了一会,大声道:“是小了!”
“要是待会停了,你叫我。”说完沈书到房间里去理今日送上园子里来的名帖,除了蒲主簿、文书办,另有两个管勾也拿帖子来。沈书手指在里头拨来拨去,都是小虾米,大鱼还未上钩,还得等。
沈书又琢磨着,下午真要是雨停了,就把给黄老九的茶亲自送去,顺便看看新制的火器。
小雨只持续了半个时辰,沈书让赵林去给杜陵说一声。沈书胡乱把午饭对付了,换好衣服,赵林便小跑着回来。沈书见他机灵,精神头也好,索性
让赵林跟着一块去。
赵林一声欢呼。
沈书笑得不行,拍了一下他的肩,叮嘱他出门以后就不可这么吵闹了。
“小人知道。”赵林嘿嘿一笑,“这没去过朱府,老听人说怎么气派,少爷肯带小的去见识见识,这不是心里头高兴。”
“这算什么?以后有真家伙给你们用。”沈书不再多说,把周清叫出来,李贲跑到山下去叫一顶轿子上来。
·
“砰——”一声铳响。
朱文忠放下火铳,朝身边的李垚说:“看清楚了?”
“清楚了。”李垚沉着脸,上去加实弹,填火|药,学着朱文忠的样子,也对靶子放了一枪。
朱文忠走到廊下,便有一名美貌女子递来热帕子让他擦手,此女正是当初一夜间搬离应天的韩婉苓。
阿魏端来一个盆,接走朱文忠用过的帕子。
“等李垚学会了,我便把他留下,另外再派一队人保护你。”朱文忠话音未落,檐下的一排画眉鸟叫个不停,朱文忠便拿了把小米去喂。
“我这里不用留人,人多反而打眼,从前只带阿魏,也未见得就出什么事了。”朱文忠伸手韩婉苓又抓一把小米给他,朱文忠一只手喂鸟,另一只手拉住韩婉苓的手便不放了。
院子里只有李垚在练铳,数月的劳苦奔波,韩婉苓清瘦不少。
画眉在笼子里跳上跳下。
朱文忠垂下头来认真地注视她,将韩婉苓垂在耳畔的一缕头发拨到她的耳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好不容易才寻着你,我以为这辈子再见不到了,你就不能让我安心?”
韩婉苓脸上微微发红,看了一眼李垚,意思是这里还有人,眼神示意朱文忠不要胡说了。
“少爷怕娘子再跑了,娘子要不让小人跟着,少爷只会以为,娘子打量着再甩了他。”李垚把铳放下。
朱文忠随手抓了个东西掷过去砸李垚的头。
李垚双手接住,赶紧趋步上来,笑道:“少爷的玉坠儿,可不敢摔坏了,回头夫人见您身上少了什么
,可是要骂人的。”
韩婉苓面上的笑意僵住了,掩饰地垂下头,再抬头时已满面若无其事,她略微踮起脚,在朱文忠耳畔说话。
朱文忠便揽住韩婉苓的肩,二人到屋里去说话,让李垚留在外头看着,除了军情,无论什么事也别来打扰。
作者有话要说: 瀽(jiǎn)穴:种地解决水的问题,主要是应对两种情况,一是旱,一是涝。旱就是干,元代有多种灌溉工具,比如说水转翻车、高转筒车、风车之类的。涝就是沤在地里的水没办法及时泄出去,所以在做圩田的时候得留出足够的瀽穴出水,现在农田其实也有。圩田和柜田比,柜田可以说是小型的圩田。圩田和圩田规模都比较大,柜田规模比较小。王祯说:“旁置瀽穴供吐纳,水旱不得为亏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