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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2章 三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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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 沈书留宿在周仁的家中,他四处看了看,自己走后, 房间仍有人收拾, 周仁还真不是不上心的。沈书早早洗漱完打算睡觉, 躺下后不久, 便有人来敲门。

    开门一瞧,竟是周仁的夫人,带着她的儿子周竹涛来送一碗参汤。周仁的夫人是念过书的,与沈书谈论了些经史之论, 这是颇费时辰的事儿,把人送走后, 参汤已经半凉了。沈书端起来毫不犹豫地喝了, 这一碗汤, 费钱不少,不仅是周夫人的心意, 更因如今外头连碗饱饭也吃不上, 要是浪费了,沈书心中不安。

    风吹动窗下竹铃, 沈书把窗户关上。

    “睡了?”周仁奋笔疾书,头也不抬地问孔管家。

    “灯都灭了。”孔管家犹豫道,“倒是夫人晚上去了一趟。”

    周仁眉头深锁, 抬起眼来,“她去做什么?”

    “好像是送宵夜去, 带了大少爷。”孔管家道,“厨房的人说是下午夫人便吩咐了一盅参汤。”

    “我说今日晚上怎么没有送汤过来,敢情都拿去填那小子的肚皮了。”周仁重新拿起笔, 思路却全乱了,凝神定坐片刻,把笔撂开。

    孔管家小心翼翼地端详周仁的脸色,低声道:“卑职看,夫人还是存了心想聘沈公子给少爷启蒙。”

    “启蒙不行。”周仁一手扶额,拇指用力按压眉毛,“涛儿才七岁,这年纪容易受人影响,得找个老练的先生,才定得住他爱玩闹的性子。沈书才多大点?他做学问是不错,但涛儿还不到做学问的年纪。发蒙要老先生,同她说过多少次。”周仁的话声一顿。

    正当孔管家想开口劝解时。

    周仁抓起桌上镇纸,扔出去当啷一声砸在门框上,碰了一下旁边立着的梅瓶,孔管家连忙过去把摇晃不止的梅瓶扶住,立稳。

    “明天午后的应酬,都推了。”周仁道。

    “是。”

    周仁想了想,让孔管家去备拜师礼,明天就要用,接着又说:“另外,照上次给杨完者的礼单,削一成,准备一份

    。”

    “那可价值不菲。”孔管家道。

    “去备就是,钱不从咱们家出,从府库里出。”周仁这么一说,他管家放下心。

    周仁扯过一张空白纸,把要用到的条子打给管家,挥手让人退下后,才将方才没有写通的条陈拿过来,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下笔接续。

    翌日天不亮沈书便被窗外的鸟叫声吵醒,起来后听说周仁一大早进张士诚的王府里去了。

    这是寻常事,未必是因为昨日三言两语说通了周仁。沈书慢慢地吃着早饭,周仁的儿子过来一趟,沈书陪他玩了一阵。他足足在周家呆了一上午,周家的下人来问是不是传午膳时,沈书方推拒了,出门回家。

    轿子抬进上坡的竹林,突然一停。

    沈书正在打盹,出声问道:“怎么回事?”

    这话该孙俭来答,外面却无人答言。

    沈书的瞌睡立刻便醒了,他坐在轿子里,手心有些出汗,心念电转,猜测外面要么是外面的人全都死了,要么是都被人挟持,被杀总有声音,轿子落下时还算平稳,估计是挟持。

    “孙俭?”沈书压抑住嗓音里的颤抖,唤了一声。

    “是少爷的朋友。”孙俭的声音听上去还算镇定。

    沈书仍不很放心,但躲着也不是办法,便弯腰从靴子里抽出李恕送他的短刀,缓缓拔出短刀,他的动作尽量慢,短刀悄无声息地从刀鞘中退了出来。

    “这位姑娘,我们好像见过。”孙俭还在说话。

    沈书的手停了一下,拇指压在刀把儿上。

    “也图娜姐姐何不上来说话?坐轿子舒服些。”沈书话音未落,听见女人的笑声,他心里松了口气。

    “放开他们。”也图娜下令道。

    沈书捞开轿子布帘,往旁边坐,腾挪出个位子给也图娜。看清楚了外面的情形,也图娜的手下各个拿刀比在轿夫们的颈上,此刻听了她的命令,各自收手,随在轿子后面。

    去年底,纪逐鸢手中突然多出了一块红宝,那是也图娜之物。虽然纪逐鸢不愿多谈,终究还是告诉沈书,

    也图娜想要拉拢他们到大都去,当时杨宪还没有发难,所有人都在预备着过年。

    “姐姐竟然亲自来了,路途辛劳,就在这住几日罢?”沈书的话有两层意思,一是他认康里布达这个兄弟,同样敬称也图娜一声姐姐;二是,也图娜最好早点说清楚来干什么,这里也只容她小住几天就得走。

    也图娜拨弄了一下耳畔卷曲的头发,她将头巾边缘散落出来的头发推进头巾里盖住。

    也图娜作汉人农妇打扮,脸色白里泛红,裙裳有几块地方湿了。应该是进城后洗过脸,仅凭她现在的装扮,很难从城门混进来。

    “我弟弟呢?”也图娜跷起腿,戴金链的右手搭在桌上,恣意打量沈书。

    “你能找到这,难道就没有派人盯住康里布达?”沈书起身,在门口吩咐人去煮茶,回来时说,“这里没有奶茶,只有请姐姐多包涵了。”

    也图娜红唇轻轻勾起,“我那个弟弟,从小就不知道在想什么,优柔寡断,没什么出息。他只有一件事做得像是我们家的人,便是与你结交。你们怎么认识的?”

    “他来杀我师父,绑架了我。”沈书言简意赅,“几年前的事了,不提也罢。既远道而来,有什么事不妨直言,想必胡坊内也有许多事,等新任坊主回去处置。”老坊主在还有纳门涂敢在他的眼皮底下乱来,现在坊主的位子传给后人,还是个年轻美貌的女人,沈书不得不猜测也图娜拉拢自己和纪逐鸢,看中的是穆华林的徒弟这层关系。无论财力还是人力,自己等人根本不可能给也图娜提供更多帮助,那么也图娜是打算再次联合穆华林?

    这也有说不过去的地方,穆华林对也图娜的态度极其暧昧,也承认过两人险些成了夫妻。伏击胡坊坊主一事估计两人都有份,康里布达说也图娜是亲手从自己父亲的尸身上摸出了坊主令牌,并且丢下她父亲的尸身便离去。也图娜会有这些举动,一定有什么沈书不知道的原因。但比起康里布达,沈书对也图娜的关心有限,更能旁观者清。

    也图娜如果想要同穆华林继续合作下去,应该直接找穆华林。最初穆华林放出自己有两个弟子的消息,便是要引出表面看似臣服,实则另怀鬼胎的江湖帮派。比起穆玄苍,也图娜隐藏更深的是,沈书第一次见到她,是穆华林答应了康里布达的请求,替他营救也图娜。也就是说并非也图娜主动来找的沈书,后面也图娜主动找上门,是在穆华林随军渡江后,她找不到穆华林,才来找自己兄弟,请他们代为说服穆华林,替胡坊抓回叛徒纳门涂。至今日也图娜的父亲已死,她成为了新任坊主,这么想来,当初也图娜找上门,真是因为找不到穆华林吗?

    一旦有了疑心,它就会像种子一样抽芽生长。

    小厮端来茶壶和一套杯子,打断了二人之间的沉默。小厮要给二人斟茶时,沈书摆了摆手,示意他出去,取出两只杯,烫过之后,亲手给也图娜斟满。

    “年前我派去找你哥的人,想必把我的意思传达过了。”也图娜红唇轻启,拈起茶杯,染得鲜红的指甲格外张扬。她端起来茶,却不下嘴,抬眼看沈书,等他想好说辞。

    “请我们到大都观礼,康里布达说,胡坊换了主人,须开坛请火神,向净风什么的献祭。”沈书装傻道,“我们走不开,只好拒绝了。尚未向姐姐道贺,你在隆平多待几日,也好让我全了礼数。”

    也图娜似笑非笑:“纪逐鸢竟瞒得过你,真没想到。”

    沈书佯作大惊。

    “我让人带话,请你们兄弟二人来大都,是要做我的左右手,不是观礼。我那个蠢笨的手下,找的是你哥。”也图娜摆了一下手,“现在我还是这个提法,你们兄弟来帮我,顺便把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带回来。”

    沈书不知道做什么表情,笑着摇了一下头,喝一口茶,方道:“康里布达不听命于任何人。”

    “我看他挺听你的话,未曾试过,怎么知道他不听呢?”也图娜提起茶壶,重新往杯中注满水,“或者你不想帮我?”

    沈书避而不答,两人一时有点话不投

    机,也图娜起身看了一圈沈书书房内挂的字画,相当识趣,要沈书找人给她安排住处。

    “今夜当是有接风宴?你们汉人的规矩,我没有记错吧?”

    沈书短暂地愣了一下,点头称是,他略微将脖子勾着,现出谦卑的姿态。也图娜犹如一只高傲的孔雀,二人从书房出来,沈书领也图娜四处转了转。也图娜对园子里的一切都显得漫不经心,不怎么感兴趣。

    再听沈书说康里布达并不在这里,沈书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时。

    也图娜略微皱了一下眉头,定住脚步,转过身来,看了会沈书,神色竟显得有些凝重。

    “连你都不知道他去了哪?”

    沈书并未把话说死,只道:“许是往西去,以前他提过,说是有一笔钱放在了甘州。”

    也图娜恍然大悟:“难怪他要带那贱人往西去。”

    “谁?”沈书一时不知也图娜口中称的“贱人”是谁。

    “我弟弟来时,带来的三个孩子,也在这里?”

    也图娜问得突然,沈书来不及掩饰表情。

    “当日我放他们走,就不会再杀他们。”也图娜生硬地说,“但不要让他们闯到我的面前来,我不一定能管得住自己的手。”

    沈书只得答应绝不让那三个小孩闯进也图娜住的院子,好在这地方够大,在园子里住着三五日碰不上也是寻常事。

    也图娜忧心忡忡地进了房间。

    沈书松了口气,也图娜自己一个人,带了四个手下,这么住下来,当真令人头大。沈书一边想心事一边往下坡路上走,不由得脚底一滑,连忙胡乱抓住一根竹子,好不容易站稳之后,沈书拍了拍手心里的勒痕,左手在右手掌心里用力揉捏。

    刹那间有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也图娜到和阳找他们那次,后来借助他的帮忙,渡江去找穆华林了。现在的也图娜已不需要像那时掩饰自己的目的和行藏,如果也图娜在她父亲被害前的一两年内,父女二人之间的裂纹已无法弥合,她当时行事总是独来独往,是可以理解的,她并不想让胡坊

    中第二个人知道她在与何人密谋何事。

    晚上沈书把弟兄们都叫了出来,但单独让人把蔡家几个孩子的饭菜送到他们房间里去,周戌五已请了几个妇人来看孩子,不出来也没有什么不便。

    饭后沈书已觉得有点烦了,纪逐鸢还没有回来,沈书看书看不进去,他急着想跟纪逐鸢谈一谈也图娜。

    经过一整天的反复咀嚼,沈书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恐怕更接近真相。

    沈书看着书等纪逐鸢,看着看着把书扔了,扯了张纸来默写盐铁论,试图平复心绪,没写两笔,院子里有响动,沈书听见纪逐鸢在压低声音问:“我弟睡了没……”他便把笔一丢,开门出去。

    数日间隆平内外都在下雨,纪逐鸢一身皮甲上都是泥,鞋子脏得不能再穿。沈书屈膝,解了纪逐鸢的战裙,让他坐在澡房里。

    纪逐鸢低下头,露出脖子上一道红痕,沈书看得心疼,手里的丝瓜络不碰他擦伤的地方,换了热毛巾擦拭。

    纪逐鸢说是骑马穿过一片树林,低头让树枝擦的,不算什么。沈书解开纪逐鸢的头发,梳开他头发打的结,洗完后一瓢热水淋上去,纪逐鸢闭着眼睛,沈书可以放肆端详垂头垂手坐在凳子上的这个男人。

    已不好再用少年来形容纪逐鸢,他的个子不会再长了,身形俨然是雄健、伟岸的一个成熟男人。

    算到今日,纪逐鸢打仗已有五年,生死场上练出这一身钢筋铁骨,他的皮肤已不可能再恢复少年的白皙,腰腹和背上的伤疤,深刻的那些,将会陪伴他一生。

    “眼睛。”纪逐鸢抬起脸。

    沈书用干布给他擦了擦脸,拿来布袍替他穿上,替他包好了头发,两只手按住揉了一会,将包头的布解开,就搭在纪逐鸢的肩上。

    “亲个。”纪逐鸢低头。

    沈书的脸早让潮湿温暖的热气熏得有点发红,他挽住纪逐鸢的脖子,与他亲了片刻,纪逐鸢把沈书按在放衣服的长凳上,搭在上头的旧衣服掉了一地,他揽住沈书的腰,不让他滚到地上去。

    “想死我了。”纪逐鸢亲吻沈书的脖子,起身,再低头亲他的嘴。

    沈书两只手捧住纪逐鸢的头,手指插进他湿润的头发,安抚地以指腹按压纪逐鸢温热的头皮。

    “行了,有事跟你说,先回房。”沈书把纪逐鸢推开些,他心跳得极快,胸中有一股说不出的冲动。但不是时候,也图娜都找上门了,必须尽快拿出办法来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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