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三七二
丝竹管弦, 琴声相和,沐在轻软的乐声之中,满桌佳肴美馔, 连沈书亦不禁熏熏然起来。
难怪都爱江南, 目遇之色, 耳得之声, 无处不是使人骨酥身软的温柔乡。
沈书叫周戌五准备的是一人一案,拉了两面四折屏风,吃饭的在这头,唱曲在那头, 既是复古礼,也省得纪逐鸢一言不合掀桌子, 这下就算谈不拢, 纪逐鸢也只能掀面前的食案。
纪逐鸢询问的眼神看过来。
沈书忙挪开眼, 酒过三巡,吃得差不多了, 谁也不提黄老九的事。沈书好整以暇, 比“忍”功,四人之中, 他的位最卑,早练出来了。周仁做惯隆平太守,精于世故, 也忍得住。纪逐鸢来之前沈书便打好了招呼,让他管吃不管说, 一口宝刀置于席上,坐在那里镇场子便是。
“一杯水酒,贺沈贤弟乔迁新居, 听说贤弟一到,周大人忙不迭就接到家里去了,想必都是故交?未知有何渊源?”朱暹是典型的武人,仪表堂堂,言谈带点促狭,拈起酒杯朝沈书扬了扬,洒出几滴酒来,回手一饮而尽。
沈书陪了一杯。
周仁老神在在,俨然没听见朱暹发文,夹菜吃。
“朱大人有所不知,我们兄弟三年前便投奔过周王。”沈书一拍脑门,笑道,“那时还是诚王,奈何当年遭人嫉妒,蒙冤不白,险些在铡刀下走一遭。”
朱暹眼睛瞪大了,满脸不信,摇头道:“若有贤弟这等能人,我怎会不知?”
“三年前,我弟才十五岁,朱大人怎么会知道?”纪逐鸢放下筷子,抱臂坐着,显然不打算吃了。
朱暹匆匆瞥他一眼,又问沈书的年纪。
“那黄老先生是何来历?”朱暹问。
这人真是痴了,都要被敲一笔竹杠还在问黄老九,送上门来的冤大头。沈书端起酒杯,啜了一口,答道:“他是前年放归故里的宫中匠人,原在留守司做个小官,现在年纪大了,回乡养老。”
朱暹嘴巴一动,想问那这老头不是应该被儿子们好好供着,怎么能跟
沈书跑到隆平府来。
沈书不给朱暹发问的机会,一股脑儿把黄老九的身世编了出来,这原也是说好的。大都几乎年年都要向各地索要能工巧匠,便说黄老九是五年前进京师去修佛寺,当年沈书的祖父便是这么被人抓走的,正好借来一用。
“留守司的人,怎么懂武备院的事?”
朱暹这么一说,沈书愣怔片刻,笑道:“要不我让人去请老先生出来,大人当面问他?”
“不了。”朱暹本就不好奇黄老九的来历,尤其在看清他的手艺之后,不愿节外生枝。
留守司确实不管武备,忽必烈在中统四年命令各路建军器局,又在大都设武备寺,后来武备寺改为军器监。在元廷设立卫尉院后,军器监改为武备监,不久后,武备监复名为武备寺,与卫尉院并立,大德年间,武备寺升为武备院,此后一直是掌管全国各地兵器、铠甲的重要机构。而留守司专司皇宫与大都都城安全,同时管理营造诸事,雇买人员和设备。
沈书心想,黄老九这么大年纪,许是除了留守司,还在旁的地方待过也说不定。
“那三年前,到底贤弟是牵扯到何事呢?”朱暹放下酒杯,手肘压在案上,神情关切,“太守大人在此,贤弟若有冤情,不妨说来一听,周大人与我,都不会袖手旁观的。”
沈书一笑,没有说话,端起酒来沉默地喝了一口。
“朱大人对沈书的事,十分关切呐。”周仁嘴角含笑,放下筷子,按住一膝,侧身朝朱暹道,“那都是早几年的案子了,说来也怪,最后仅凭一人的证词,便把案子结了。牵扯三家人,按说得有物证,我已去查过,行凶的兵器并不在案。大抵是从高邮过来的时候,管案卷的人不得力。不过连认罪状也没有,竟就定了罪,左右是说不过去。听说只有一个人证,是老弟你手底下的人。”
“谁?”朱暹立刻被周仁的话牵着鼻子走。
沈书埋头吃菜,念头转得极快。周仁肯开口,沈书心里就有了九成把握,这番话是为沈书等人脱罪,
显然周仁的意思,是不会追究那桩旧案。当年的人证,沈书曾问过李恕,李恕说舒原告诉他,是张逊为了争钱贺家留下的田地宅院,说钱贺是他的叔叔。事实上钱贺曾受张逊父亲的恩惠,只是见他父亲也死了,照拂他以报答昔日的恩情。
周仁眯起眼,捋须笑道:“你手下有一个管军,唤作张逊的。”
纪逐鸢飞快看了沈书一眼。
沈书心头一跳,他正在想张逊,周仁就点到这个名字。周仁又是什么时候去翻这个案子的?自己没有提过,看来周仁早就有心留意,沈书、纪逐鸢都没有改名,钱贺当年是统御数千人的将领,也许这个案子周仁曾在哪里看到过。沈书心想,真的就有这么巧吗?
“是有这么个人。”朱暹说,“今日一早我还带了人来,可惜贤弟的手下忠心耿耿,始终没有放行啊。”
“误会,朱大人,那日您来请黄老先生去,老先生回来后便吩咐说是您要再来,千万不要放进来。我是小辈,老先生的话,岂能不听?”沈书端起酒杯,“这杯我自罚,还请朱大人恕罪。”沈书一股脑把酒喝下去。
朱暹一愣,乐道:“你小子,我还真不好说你什么。我也干一杯。”朱暹喝完一杯酒,问周仁,张逊怎么回事。
周仁的说法与沈书从李恕那里听来的差不离,讲当时全凭张逊和张逊几个平日里玩得好的兄弟几句话,就把案子定了,因为沈书他们当时已经跑了,于是此事不了了之。
“是不是还有王巍清?”朱暹发问。
沈书立刻猜到,朱暹一早上肯定是见过王巍清,但他确实不清楚这案子,否则他会问高荣珪,高荣珪才是张逊指认的主犯。
“不止,千夫长高荣珪,和他两个兄弟,王巍清、韦斌,随这两位小兄弟,一起都跑了。”周仁道。
朱暹点头,不无庆幸,“跑得好,不然今日我可再找不到黄老先生这样的巧匠。”朱暹沉默片刻,啧了一声,向周仁问,“这么说来,是无中生有了?”
“三家人是真被人杀了,倒不好说究
竟是谁杀的。天下大乱以来,借他人之名,有仇报仇的,并非没有。”周仁道,“既连凶器都找不到,怎么可以草率定罪?”
“是,是。那么此案……”
沈书抬眼看周仁。
周仁袖手,作出表态:“此案在高邮,断然没有让我隆平来查的道理,案件疑点重重,在我隆平府,自然没有将他们当做犯人的道理。”
沈书等的就是这句话,但空口无凭,沈书并未表露出欣喜,而是安静地等待朱暹说话。
朱暹一拍大腿,朗声道:“周兄说得对,等过几日,我把张逊叫来,好好问问。得请周兄找出当年主办此事的人来,若问清了是冤案,就应当将诬陷的人拿下查办!”
沈书心头猛然一跳。
“贤弟将话带到,替我问一问老先生,如此处置他老人家满意不满意。”朱暹陡然把话点破。
周仁险些一口酒喷出来破功,装了一晚上的淡然,这时颇有点哭笑不得,拿来一方湿布擦手。
沈书不禁也笑了,深吸一口气,摇头叹道:“仅凭此,恐怕还不行。”
“哦?为何不行?”朱暹眉头一皱,“黄老先生还有什么要求?”
纪逐鸢朝沈书使了个眼色。
沈书感到奇怪,当即笑了笑,喝酒不答,还示意朱暹也喝。朱暹满脸疑惑,纪逐鸢却拿起杯子,将酒杯向前一推,爽朗道:“久闻朱将军大名,颇为仰慕,吃了这杯酒,不知是否有幸同将军切磋切磋。”
朱暹兴趣不大,正要拒绝。
“小民有幸得了两支火铳,就不知同朱府里的比如何,想请朱将军一试,就以小人带来的这两支,试二百步外的目标物。”
朱暹眼底一亮。
沈书抓住时机,打断二人的比试,说天色已晚,不如改到明日白天再试。
朱暹则是就觉得晚上看不清火器,当然白天看更能见识一下沈书兄弟俩手里持有的是什么样的火铳。勾起了朱暹的兴趣,大部分事情都谈妥了,送客回来,沈书捏了一下酸痛的肩膀。
纪逐鸢吩咐人去备热水,俩人一起洗了个澡
,沈书的肩不酸了,腰酸得一个劲在纪逐鸢怀里嘀咕。纪逐鸢替他捏了几下腰,沈书哼哼两声,险些睡着了,突然想起来,抬起头看他。
纪逐鸢询问地“嗯”了一声。
“怎么不让我提舒原的事?”沈书本打算一鼓作气,把所有事情谈妥,好扫除后顾之忧。
“让黄老先生到了朱府后,再跟朱暹提。”纪逐鸢勾了勾沈书的下巴,掉头亲他的眉,手伸进被子里,“周仁也不知道舒原跟我们一起,你不提,朱暹如果从前认识舒原,黄老九提起,便拿张士诚已经降元来说服他。如果朱暹不认识舒原,那最好,张逊本来也不认识他,朱府里那伙工匠,我估计是不认识舒原,真有人认识朱暹也压得住,莫让他的从前的同僚见到,多生枝节。虽然不是对付不了,尽量低调,总有好处。”
沈书差点没忍住咆哮:你还知道要低调啊!可能纪逐鸢吃多了亏,终于知道行事要小心不要招摇了。
“我得同朱暹交个朋友。”纪逐鸢已有打算。
“他像个武痴。”沈书道,“痴迷火器,你使得还不错?”因为火|药难弄来,沈书也不清楚纪逐鸢如今放铳准不准。
“你瞧好吧。”纪逐鸢吻上沈书的唇,呼吸交错,顿时帷帐内暖如阳春。
沈书不好意思地推了一下纪逐鸢。
纪逐鸢只得起身吹了灯烛。
“床下都依你,床上你得依我的。”纪逐鸢低沉的嗓音响在帐中。
月光将窗纸照得一片冰冷银光,园子里静悄悄一片,偶尔一两声狗叫,远处不知哪里响起猫叫。
睡在绒线铺子厢房里的王巍清醒来,呼吸急促,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声震动耳膜,他粗糙的带着刀痕的手指用力搓了搓眼睛和眉毛,单薄的里衣被汗水润湿了一片。
王巍清到院子里打水冲身子。
店里伙计的房间亮了一下灯,叫唤一声:“洗澡呢?”得王巍清一声答应,伙计又去睡了。
王巍清睡不着,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提气攀上院子里被雷劈过的一棵古树,提气上房,坐到屋顶上。成片起伏不定的瓦房在月色
下俨然是一面荡满涟漪的湖,树影不时伸出屋瓦,夤夜,街面上一个行人也没有,连灯盏也少有,后巷连着小河,乌篷船停在水上。
王巍清朝胭脂铺的方向看了一会,呆坐着,摸出身上的短笛,吹了一首故乡的小曲。
古朴的曲调带着北方小镇的苍凉与粗莽,笛声低沉,像是一颗石子,击碎梦中人的沉睡。
“怎么了?”小窗中响起男人说话的声音。
脸色苍白的女人翻了个身,厌恶地皱了一下眉,乍然坐起,牵过凌乱微敞开的里衣裹住单薄的身躯,匆忙下榻,“我去看看浩儿。”
“有什么好看,他都三岁多了,难不成还跟老子抢奶吃?”男人一把抓住她的手,不顾她挣扎,埋头在她的颈中深嗅,继而发出猪吃食的吭哧声。
王巍清吹了一会曲子,用袖子擦了擦笛子,收起短笛,回房去睡。
天蒙蒙亮时,王巍清就醒了。
伙计打着哈欠,挪开排门木板,眼角挤出两滴泪来,“园子那头可吩咐一早要来人接的,先生吃过早饭赶紧回来吧。”
“我就在胭脂铺对面的早饭摊子吃,来人了你来叫我。”
这天清晨一股强烈的预感让王巍清觉得,今天能碰上她,于是卯时不到,他便在早饭摊子上等,等早饭卖完换成茶摊。
摊主见他脸熟,当即便招呼他。
王巍清要了一壶茶,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刚刚开门的铺子,铺子里的伙计正在擦木柜。
接二连三有挽着菜篮子的妇人进出胭脂铺,大多是年轻的女子,有些没有出嫁的,便戴个帷帽。
王巍清不敢喝太多水,省得要上茅房。
一个瘦得像是要被风吹起来的妇人,牵着个小孩子。
王巍清眉头拧了一下。
妇人的手背上有一大块淤青,手指也生满了冻疮,肿胀得像一截一截红萝卜。她在胭脂铺门外站了许久,正要走时,孩子哭了起来。一架马车直冲过来,妇人吓得呆了,只把孩子往怀里一按,紧紧闭眼。一股大力从肩膀握上来,女子疼得“啊”的一声,事情发生得很
快,她的帷帽在冲撞中滚到对街的茶桶旁,儿子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