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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3章 三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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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到午饭时候, 沈书才醒过来,陈迪备了好饭,人却未至。

    “老太公叫老爷去说话, 还没放出来,众位先请用。”管家留了两个丫鬟服侍, 领了余人退出。

    陈迪用老的这个管家姓刘,铸造局选址时,沈书与陈迪商议过,当时听见陈迪唤这人作“老刘”。沈书突然想起刘青,刘青和柳奉亨也被找去问话,倒没同其他人关在一起,那日纪逐鸢救人后,刘青和柳奉亨已被放了回去。

    刘青多长了一个心眼, 他和柳奉亨什么也没招,问他俩事情, 全说不知道。而问他们二人是怎么认识沈书的, 又各自都说实话。而且刘青和柳奉亨的名字是明白写在兵册里,人抓走扣下了,却问不出东西来,将领去要人时便会十分难看, 于是检校组只好把人放了。

    估计今年矿场也去不成了, 不知道会让谁代替自己的职位。就是可怜柳奉亨,他还盼着回乡去给他哥看一眼, 刘青把他照顾得很好。等到朱文忠大军启程,军中就还有陆霖、刘青、柳奉亨是自己人, 纪逐鸢也可以联络他的手下。

    最重要的钱解决了, 沈书心里放下一块大石, 心情也好多了。昨晚纪逐鸢抱着他说了不少让沈书想起来脸红的话,他好像四肢百骸里都塞满了棉花,整个人轻飘飘的。

    从太平出发,坐陈家的商船,陈迪有一批粮要送去池州,另外派个管外事的随船,送完人之后,沿江到潮州买货。

    “就此别过,陈兄切勿远送。”沈书在码头上朝陈迪拱手,“钱我会还给你的!”

    陈迪脚底险些一滑,摆手驱赶沈书上船,“这么点钱,何足挂齿?”

    “反正我会还钱给你的!”沈书上了船还在叫。

    纪逐鸢把人推进船舱,省得沈书在舢板上叫得丢人。

    “什么钱?”李维昌笑嘻嘻地凑了过来。

    “关你的事?”纪逐鸢拦在舱门处,沈书已经入内。

    李维昌不甘心地看了一眼沈书的背影,对纪逐鸢笑道:“云都赤大人说了,叫我照顾好少爷,少爷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不能不上心呐。”

    纪逐鸢对李维昌勾了一下手

    指。

    李维昌警觉地倒往后退了半步,“就这么说,这么说就成。”

    “关乎少爷的清誉,你过来点。”纪逐鸢见李维昌不过来,激将道,“怕我动手脚?你不是暗门的人么?还能怕我?”

    “没有的事。”李维昌警惕地靠近纪逐鸢。

    纪逐鸢压低声音冷漠地说:“少爷欠了一屁股外债,既然师父让你照顾他,这钱就你来出……”

    纪逐鸢的话还没说完,李维昌猛一拍脑门,直起身,大惊失色:“啊呀我有一件极品青鼠皮的衣服落岸上了,我回去找找,我去叫船老大稍等一会,我这就去。瞧我这脑子……”

    李维昌的话声远去。

    “守财奴。”纪逐鸢盯着他的背影嗤道,转身进了舱内。众人先都在外面围坐,趁李维昌和暗门的三个手下都不在,沈书见机叫周戌五和几个小厮把钱箱拿上来,照他昨晚上贴好的纸条给分了。

    “我去,真是大善人啊。”高荣珪拿来一块五十两的银铤,噘起嘴轻轻对银铤吹了口气。

    蔡瓒依样画葫芦,一把抓来个一枚银铤,但对他来说银铤太沉了,当啷一声便掉回桌上。

    沈书道:“大家身上都带点,事出突然,什么东西都没带出来,我哥抢了点银钱出来,也不多,到了杭州穿衣吃饭,样样是钱。”

    “这都是陈大善人送的?”王巍清皱眉道。

    沈书没有回答,只是笑道:“应个急,我与陈兄是忘年之交,见我落难,他自然要伸一把手。把自己那份都收好,进城之后我让周戌五先找个地方落脚。”

    “咱们直接去见张士诚?”高荣珪问,“他可认识我,别刚到就又被抓起来。”

    “我在杭州有个朋友,先去他那里歇几日,等周戌五找好房子,咱们落下脚来,再说下一步。”沈书说话时纪逐鸢忍不住看了他两眼。

    银子分完,众人各自选了房间,从应天到池州坐船,乃是逆行,得在船上睡两天。好在陈家的船宽敞,房间里虽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味,到底比自己找小船舒服太多了。

    “你在杭州也有朋友?”纪逐鸢铺床时便把方才的疑惑问了。

    沈

    书眼睛也不眨,终于有功夫清点纪逐鸢从家里带出来的行李,看到熟悉的玉兔和木猴,沈书顿觉心跳加快,侧头看了一眼纪逐鸢,将这俩偷偷换到自己的包袱里。

    “沈书?”纪逐鸢转过身来。

    沈书手忙脚乱,一个木头盒子掉在地上。

    纪逐鸢扬眉,捡起核桃大小的圆盒,另外一半是盒盖,当中香气宜人的脂膏原是润手用的,没用几次,还剩下不少。纪逐鸢拇指在膏中按了一下,那气味沈书再熟悉不过,贪欢时纪逐鸢手指上常会有。顿时沈书满面通红,一把抢过盒子胡乱塞到纪逐鸢的行囊里,“这你怎么也拿、拿来了……”

    纪逐鸢侧了一下头,“寒冬腊月,手都皴开了,我擦手啊。”纪逐鸢把拇指沾上的脂膏按在手背上抹匀,这下他一双手都是那味儿。

    沈书简直羞愧欲死,而且满脑子都是纪逐鸢在床上说的那些混账话。

    不过片刻,纪逐鸢还没忘记杭州那朋友,又问一遍。

    沈书给问得有点懵了,乍然想起,朝纪逐鸢解释:“那日你进城打探消息,走后不久,李维昌便带来师父的命令,要带我去杭州。我想大概师父在杭州有什么安排,便说有个朋友在杭州,省得到时候大家有疑问。”

    穆华林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对于其他人,不知道反而更安全。这几日没命狂奔,除了昨夜在陈家睡了个好觉,精神一松懈,沈书忍不住有点瞌睡,船开航之后不久,有人送来午饭,沈书只吃了一碗鱼粥,叼着勺子就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纪逐鸢只得把他抱到榻上去,打了水给沈书擦脸,再坐回去吃饭。

    船晃晃荡荡,沈书这一梦睡得格外沉,醒来时天都黑了,问过纪逐鸢才知,还不到晚上,只不过江上下雨,天色阴沉,映入水中,水天便成一色,就像夜晚一般黑沉。

    纪逐鸢点起一根蜡烛,刚点亮,就被穿窗的一阵江风扑灭。

    纪逐鸢:“……”

    沈书哈哈大笑起来,在榻上滚来滚去。

    “你看书吗?”纪逐鸢坐到榻上来,将蜡烛放在榻畔船板上。

    “不看。”纪逐鸢的行李里,给沈书带了两

    本他近日在看的农书,只是天色太黑,加上难得吃好喝好睡好,沈书不想学习,只想同纪逐鸢抱着。行舟江上的感觉与坐马车完全不同,大江之阔,只觉得人若漂萍,化作天地间的一粒尘沙。这时与纪逐鸢依偎一处的感觉,则完全不同,他们深入地感受和探索彼此,不知疲倦,只在吹水成冰的天寒地冻里,借由对方的体温贪生。

    半夜正熟睡,船身突然猛烈颠簸起来,浪把沈书抛起来,又被纪逐鸢紧紧纳入怀里。

    “起大风了。”沈书趴在舷窗上向外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天空里云海翻腾,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大人,船要靠一会岸,前方是鲁港驿,离天亮还有个把时辰,咱们就在那头避避。”管事的在外面扯着嗓子吼。

    沈书坐在榻上穿衣服,纪逐鸢先出去拍门,挨个叫醒所有人,准备下船。

    待下了船,回首一看,体积庞大的商船被江心扩散而来的余波撞击得上下浮荡。船夫们顶着大风在江边定锚,管事的跑了过来,朝沈书道:“先请大人们进去,恐怕不能睡了。”

    纪逐鸢一手揽过沈书的肩,让他进了馆舍,出去带狗和鸡也下船。

    高荣珪一脸铁青,仿佛有乌云罩着。康里布达刚同他吵过一架,脸色不好,他怀里抱着蔡瓒,蔡柔则迈着小步,一手抓着康里布达的衣角,快步追着他哥。

    蔡定瞥见沈书,小身体朝前扑,稳稳当当栽进沈书怀里,抓着沈书的袍襟要他抱自己。

    进来之后沈书知道为什么管事说不能睡了,鲁港驿楼上楼下全都是人,夤夜灯火通明,堂子里混杂了商人的汗味、脚臭味,又有人在煮肉汤喝,回回葱香气扑鼻,说话的声音里各种语言都有。不时有人顶开牛皮帘门出去,看看老天爷预备什么时候放行,汹涌的江水不甘心地不断拉扯岸边链条和硬木爪锚定死的船只。

    突然,有人的筷子敲了敲碗,一个柔和的女声婉转唱道:“南枝夜来先破蕊,泄露春消息。偏宜雪月交,不惹蜂蝶戏。有时节暗香来梦里……”

    女子音色婉转,唱得不算很好,然则寒夜孤灯另有意趣,惹得不少人抬头

    去看。

    唱歌那女子却戴了一顶竹笠,垂围白纱。

    有一商贾动了动身边坐的女子,女子显然不肯,推拒再三,有人起哄,便站起身。解去大氅,露出来一身极为罕见的红绫小袄,冬日里甚少见这鲜亮颜色,她还不曾开口,就有人喝彩。

    女子顿时满脸绯红,嗔怪地瞥一眼戴毡帽盘坐在火堆旁的中年男子。

    “在做什么?”纪逐鸢回来了,一脸莫名其妙,他坐到沈书的身边,将火堆烧起来,让众人围坐在一起烤火取暖。

    蔡柔非要去看,康里布达只得让她骑在自己肩头,挤到前面去。高荣珪不悦地看了两眼,将树枝一扔,跟了上去。

    “在唱酸斋的清江引,多半这女子也会答她一曲咏梅。”沈书让纪逐鸢烧点热水煮茶喝,纪逐鸢找出锅子,支起铁架,翻出一封茗茶。

    幽幽曲调唱响,沈书不禁听得入神,这第二个比第一个唱得更好,她的嗓音十分特别,弹动人心,实属老天恩赐。

    “芳心对人娇欲说,不忍轻轻折,溪桥淡淡烟,茅舍澄澄月,包藏几多春意也。”

    沈书脚在地上合拍子。

    震耳欲聋的一阵叫好,不断有人催请那女子再唱一首。

    “不怎么样。”纪逐鸢低下头,手指搓开茶叶,顿时香气四溢,引得不少人看过来。

    有一个大着胆子过来讨茶吃。

    纪逐鸢眉头一皱要赶人。

    晏归符让那人先等等,煮滚了再来。

    等第一个人捧茶去吃了,便有第二、第三个来,纪逐鸢不胜其烦,晏归符找出一把木勺,吃茶可以,自己带碗或者杯。

    沈书看纪逐鸢想发火又强自压抑的样子,觉得好笑,便说话来逗他:“知道酸斋是谁?”

    “方才就想问,这不是个地名?”纪逐鸢险些憋坏了。

    沈书笑道:“不是,你看那墙。”

    墙在纪逐鸢的背后,纪逐鸢道:“不看,你念我听。”

    于是沈书便念了给他听,这站舍内到处都有人点灯,灯光虽然晃动得厉害,却把室内室外都照得一片通明,而江上猛烈的风,都被光明拦在了驿站外。

    沈书嗓音响亮,带

    着年轻文人的斯文雅致,语速不快不慢,暗含一股直透人心的定力。

    喝茶的人不觉也坐下来听他念。

    “吴姬水调新腔改,马上郎君好风采。玉郎一去春草深,谩有狂名满江海。歌诗呼酒江上亭,墨花飞雨江不晴。江风吹破蛾眉月,我亦东南西北征。”那壁上字迹苍劲,颇有潦草意,末两句豪情呼之欲出,名为和酸斋,实则漫看昨日,对照自身。留名萨都剌,这一首写在站舍墙上,要不是灯光这么亮,沈书还真看不见。

    他这一念,许多人都看见,议论纷纷。当中一人,脱了鞋正在烤脚,将麻鞋穿上,凑近到壁前,虚起眼睛看了半晌。

    沈书继续对纪逐鸢说:“酸斋名贯云石,当年人称小翰林,治军严明,能写诗作曲,后来让爵于忽都海涯,之后云游天下,真正快活恣意。”

    “哦。”纪逐鸢给沈书盛了一碗茶。

    沈书:“……”

    “其人最绝的,还是一首楚怀王呐。”一身道人妆扮那人凑了过来,他披头散发,袖手过来坐下,看上去有三十多岁。

    沈书让纪逐鸢也给他一碗茶。

    “没有碗。”纪逐鸢漠然道。

    “我有。”那人解开脏污的袍襟,递出一个粗陶碗来。

    沈书留神看了一眼,碗倒是洗得很干净,他对纪逐鸢使眼色,纪逐鸢没有好脸地给这人舀了一碗茶。

    “多谢,多谢。”那人捧着茶碗取暖,朝沈书道,“小兄弟读了不少书?”

    “认识几个字。”沈书道。

    男子点头,叹气声饱含惆怅:“做人到贯酸斋这份上,还有什么不称意的,灵光天降,非凡人能比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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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里已经讲了诗、曲出处,就不再标注了。萨都剌和酸斋的诗中也有一个版本是王孙一去春草深,这里选用流传比较广泛的这个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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