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三零八
刘青与纪逐鸢各自走了,不到半个时辰,沈书还在给陈迪写信,外面有人敲门。沈书抬头愣怔住了,把信一封,扔在抽屉里,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来压到枕头下去。
“谁?”沈书侧耳贴在门上,门外静悄悄的,沈书等了片刻,眼睛在屋里四处打量,打算到一边窗户上去把窗户纸捅个洞,暗中观察一下到底有没有人敲门。
就在沈书还在看窗户的时候,窗户开了,吓了沈书一跳。沈书张大嘴,还没叫出声,顿时一股热意冲上喉头,跳起来就想抱一下面前的人。
穆玄苍关上窗。
“怎么是你?”沈书止不住兴奋乱跳的心脏,把窗户上的木栓插牢,方才没有固定好,竟让穆玄苍轻轻一推就闯了进来。
“别管了,我呆一会就走。”穆玄苍说。
沈书来回打量他,穆玄苍瘦了不少,脸也黑了。沈书眉头皱了起来,指了一下他的下巴,“这怎么回事?”
穆玄苍摸了摸下巴上的疤,笑意竟略有点腼腆,“男子汉哪有没点疤在身上的,不妨事。”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去山东了?”沈书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又不知道穆玄苍能在这里待多久。
“在山东安顿好部下之后,我带了两个心腹,赶了回来。他们俩一直在向我汇报你的动向,我早就想来找你,只不过在应天府时,你师父的人始终没有撤去,我不敢自投罗网。”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抢走了王族金印?”沈书急得不行。
“嗯。”穆玄苍点头,“我也是……无奈之举,但是你放心,这对汉民只有利处。”
沈书眉头一皱,气愤道:“这时候你还要绕弯子吗?”沈书始终有点不安,不放心地问,“路上你确定没有人跟着我?”
“确定没有。”穆玄苍嘴角一勾,笑了起来,“别把你师父想得太神,只要是个人,百密终有一疏。不然我也不会找到机会夺走那枚金印。我人在山东,想写信给你,怕被旁人截去,想来想去,还是应该亲自来一趟,当面向你解释。”
沈书不禁有些动容,给穆玄苍倒了杯茶,意思是让他慢慢地说。
穆玄苍却说:“我不能留太久,就不同你卖关子了。左司尉在我离开后,可还找过你?”
沈书:“此处铜场便是他送给我的见面礼当中的一处,年初我让朱文忠派红巾军过来看守,另外找人开挖。这次我来本只是要查对账目,不想此处似有一些猫腻,恐怕会耽搁几天再走。”
穆玄苍长吁出一口气,道:“如此甚好,我会在旁人都不在的时候来找你。”
这恐怕很难,纪逐鸢几乎时时刻刻都在。
穆玄苍笑笑说:“你再看到我,既不打我,也不骂我,想来是没有太把我的不辞而别记在心上,这样也好。”
“人人都有一些难处,旁人怎么会知道?我虽然想知道个中缘由,但你不出现,我也拿你没办法。今日你坐在这里,就是你有良心。你我还是朋友。”穆玄苍的出现实在让沈书太意外,他也很高兴,那日看到穆玄苍的留书,沈书还真以为穆玄苍再也不会出现了。
穆玄苍寂静的眼眸里腾地一亮,掩饰地捏了一下鼻子,抬头时已按捺住胸腔里涌动的情绪,开始长话短说。
大体同穆华林说的能合得上,都尉一半一半,各跟了左司尉洪修或是曾经的右司尉穆玄苍,十二名总管愿意投奔洪修,但穆玄苍还是占优,余下还有二十四名总管将分支从江淮流域撤出,撤回到中原。
“你投了刘福通?”沈书问。
穆玄苍摇头。
就在沈书再要发问时,穆玄苍道:“韩林儿。”
“那不也是一回事……”话到尾音处,沈书突然醒过味来,“韩林儿与刘福通不和?”
“这谈不上,但刘福通野心极大,将来恐怕不会愿意甘为人下。正因如此,韩林儿需要暗门。”穆玄苍说,“我本意想在你师父身边多待一段时日,看看他要做什么,但这个机会实在来得太好太突然了,唯有当机立断。两处漠北马场,就算你有钱也买不到,错过这一次,有生之年也不会有下一次机会。但你师父对我还有防备,没有让我经手交换人质的场地布置,甚至派人盯着我。”
穆华林竟然还派了人跟踪穆玄苍,那他怎么会不知道暗门其实早有
反意?
没等沈书询问,穆玄苍平静地解释道:“他们只会跟我到你家。”
“你有话没说完。”沈书敏锐地察觉到。
穆玄苍迟疑道:“我与你师父的恩怨,不该把你牵扯进来,罢了,我有许多事是对不住你的。沈书,你师父似乎真在考虑将自己的权位下移给你,但我不明白,你是汉人。”
怯薛不是人人都可以做的,尤其在这么敏感的时局下,汉官人人自危,一个来历不明的汉人,怎么可能取代留着古老家族血液的穆华林的位子。沈书从来没想过,哪怕现在听穆玄苍说,沈书也不大相信。但他安静地听着,只因穆玄苍的神色极其认真。
“他一直在帮助你,不让你涉险,而且,如果他收你为徒不是认真的,为什么江湖帮派都得到了消息?”
沈书松了口气,说:“这他告诉过我,说是为了试探你们。”
“试探?”穆玄苍脸色微变。
沈书分析给他听:“如果你们忠于穆华林,得到这样的消息,仍会照着原来的方式,与他合作。就算想认识认识他的徒弟,或者说你以为的继任者,一定也会经过他来引荐介绍,而不是绕过穆华林。”如此沈书又想到林凤,林凤已知是洪修的人,林凤也是直接找的自己,那时她也知道沈书和纪逐鸢已被穆华林收为徒弟。这以外——康里布达是误以为沈书是传闻中庚申君的私生子,洪修让帖木儿和赤沙绑了自己去见他,而穆华林对于洪修接任了暗门门主之位,似乎比穆玄苍做门主更感到满意。沈书与也图娜的第一面,是也图娜被平金坊的叛徒拿下,康里布达求了穆华林去救她,在那个雪夜,极为偶然的情况下,两人见到的。然而,后来也图娜千里迢迢从大都找来,说是因为康里布达和沈书的交情,却也提到沈书是狼王的弟子。
也图娜也是一个极不稳定的变数。
“她继任坊主之后,驱人到漠北,但晚了一步。”穆玄苍说,“她带了那么一支全是胡族的人马北上,一路都要经过盘问。何况,我还给她准备了不少小礼物。”
“那她父亲是你杀的?”
穆玄苍摇头:“不是我
,我怎么来得及,而且我也打不过。”
沈书想起康里布达曾经分析过,他怀疑也图娜同暗门有勾结。正在沈书激烈犹豫要不要直接问穆玄苍这件事,他还有一件事徘徊在问与不问之间,便是在常州的破庙内,为什么他要严刑拷打帖木儿,最终致他死亡。
这件事穆玄苍没有告诉沈书,而是沈书通过纪逐鸢返回到寺庙里挖出尸体来,遗体告诉的纪逐鸢。穆玄苍当日对沈书说,帖木儿是自杀。
沈书隐隐觉得,穆玄苍能从山东赶回来,也许穆华林的判断没错,穆玄苍将自己视作朋友,而他这个人没什么朋友,他确实很珍视这段友情。沈书也有些动容,穆玄苍瘦了不少,下巴轮廓尖锐,肤色黑了不少,嘴唇泛着一层缺水的灰白。
就在此刻,沈书突然感到一丝紧张,说不清楚的一股不祥预感腾地冒了出来。
穆玄苍刚要说话时,手里的杯子一顿,对着沈书的面门砸了出去。同时一条腿勾翻了沈书的凳子。
就在沈书失去重心要跌到地上时,穆玄苍拽住他的上臂,把沈书整个人往怀里一带,朝床底滚去。
叮叮当当一阵碎响,数十枝弩|箭掉在地上,窗户纸被钉成了透风的筛子。
“有人跟踪你!”
“别动!”穆玄苍把沈书的头往怀里一按,身体不易察觉地略微一僵硬,就手在沈书的外袍上擦了一下。
动作快得沈书根本没发现,只以为又有袭击,默了半晌,头试探地伸了出去,屋里一片寂静。沈书看了一眼箭镞,低声道:“还好,没有毒。会不会是我师父的人跟到了此处,他一直让我留心,一旦你回来找我,让我立刻向他汇报。”
“你会吗?”穆玄苍黑漆漆的眼珠凝视沈书。
沈书觉得不适地往后挪了点,穆玄苍的手却像两圈铁箍,根本无法挣脱,他执着的目光里似乎藏着什么,又问了一遍。
“我不会。”沈书道。
穆玄苍勾唇一笑,笑得极为开怀,嘴唇靠近到沈书的额头。
那一瞬间,沈书心跳有点慌,他以为穆玄苍要做什么,直到穆玄苍把他从榻底拉出来。
“你去开门
。”
沈书紧张地舔了一下嘴唇。
“我就在门后,有危险我会保护你。”穆玄苍解开外袍,从腰上抽出一把软剑,抖开。
“我、我也拿个什么。”沈书把自己的弓背好,怒吼道:“哪个王八蛋,敢偷袭你大爷!”他上前一步,雄赳赳气昂昂地开了门,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沈书眉头拧得死紧,往外走了两步。
青天白日,院子里安静得一丝风也没有,沈书奇了怪,眯起眼睛往四周看。
就在这时,“扑扑”数声,几个麻袋从屋檐上一路乒乒乓乓地压碎瓦片滚落下来,正跌在沈书的脚下。
日光晃得沈书眼前一片模糊,待眩晕感褪去,沈书定睛一看,是死人,一共四个,手上都用皮革带子固定了一把短弩。
房上跃下来两人,一男一女,都戴着蒙脸布,一身黑,蒙脸布上下起伏不定,可以想见黑布下面的脸正在气喘吁吁。
沈书吓得不轻,背后一只手撑住了他的肩膀,回头一看,穆玄苍已从房里出来了。
“属下叩见门主。”二人正要下跪。
穆玄苍道:“看来不宜久留了。”他不动声色地移开手,对沈书说,“连累你受惊,改日请你吃酒。这个令牌你收下,只要过了淮水,便能调动暗门。”
沈书还有一肚子疑问,暂且也只能按捺下来。
穆玄苍的手下动作麻利地将尸体用绳子吊过围墙。
“外面有板车,不用担心。回去之后如果你师父问起,就告诉他我来过了,你正要套我话,就遇上有人刺杀,我拿你作人质脱得身。其余的你一概不知,记清楚了?”穆玄苍握了一下沈书的肩膀,微微一笑。
沈书只觉他的笑容里有许多话,却没有时间说清楚。
沈书急忙道:“你今日就回山东?”
“也许。我的事情,你不知道的好。”穆玄苍顿了顿,正要走时,又低下头来问沈书,“我们还是朋友,对吗?”
沈书握起拳头。
穆玄苍疑惑地看了一眼,展眉伸出修长的五指,将沈书的拳头捏在掌中晃了一下。
“一路平安,还有。”沈书终于忍不住说,“白天让你
的人不要穿夜行衣。”
穆玄苍哈哈一笑,翻墙而出。
“大人,大人,您这儿是怎么了?”祝牛耳姗姗来迟,带着一帮小厮杂役冲进来,看见地上的碎瓦片,夸张地后跳了一步,“这是怎么回事?!”
“几个毛贼,都叫我打发了。”沈书拍了两下手,一副刚打完的架势,“你既然来了,把这儿清理一下,对了,找个泥瓦匠,看看房顶用不用补一下,省得漏雨。”
祝牛耳沉着一张脸,朝地面啐了一口。
这时沈书已在房里坐着,他把桌椅板凳收拾了一下,推窗趴在窗框上向外望去,祝牛耳趋步过来听令,脸上堆满奉承。
“窗户也修一下,窗户纸不知道怎么弄破了。”沈书意有所指。
祝牛耳心中本来有鬼,一听脸色更不好看。
沈书手肘压在窗棂上,朝祝牛耳说:“听说城里有不少对国公不利的传闻,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小人没有听说啊。”祝牛耳怒斥道,“哎你,就你,过来。”
一个小厮跌跌撞撞闯了过来,单膝跪在窗下。
沈书的手指敲打脸颊,思索地瞧祝牛耳。
“外头可有人在说吴公的闲话?”
“这……”小厮抖如筛糠地哭丧个脸,“没活儿的时候,乡民们就是爱说几句闲话,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说吴公又纳了两房小妾。大伙儿也不止说吴公,说得最多的还是蒙古皇帝。”
祝牛耳一个耳光扇过去,小厮捂脸哇哇坐在地上哭。
“闭嘴!还哭!”祝牛耳训斥两声。
小厮连忙用一只手紧紧捂住嘴。
祝牛耳又踹他一脚,“干活去!”转过头来对着沈书笑道,“乡民随口胡诌的,大人若听见什么,告诉小人在何处听见的,小人立刻就带人去收拾这些贱骨头。”
“我现在是还没有听见,这样,祝牛耳,既然你是郑四找的人,我就给你讲明白点,矿上的红巾军不会撤走。”
“小的实在不知道大人的意思……”
“你现在不知道,没准回去静一静就知道了。你也知道这里穷乡僻壤,死个把人不是什么大事。你别看我这个样
子,看到那摊血了没有?”沈书随手一指。
祝牛耳眼皮大跳,果然见到院子里好几摊暗色的痕迹,只是地面有青苔,不能立刻分辨是不是血。
“人不可貌相这句话,你该听过。”沈书道,“再怎么样,郑四是我的管家,就像李却虞是吴公的手下。谁听谁的,不是很明白吗?”
祝牛耳眼睁睁看着两扇窗户在自己面前砰一声关上,略微佝偻的背脊直了起来,他收起谄媚,走到那几滩暗色痕迹前,犹豫地蹲下去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瞳孔顿时紧缩。指尖分明是血液的颜色,他再把手指放在鼻端,额角跳个不停,突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惊疑不定地回头看了一眼沈书的窗户。窗户上一个接一个圆洞,着实很像有人从窗户往房间里放过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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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哗啦一声,热水兜头从纪逐鸢的脑袋往下冲,沈书卷起袖子,露出两条雪白的胳膊,他上臂的肌肉已经紧致结实,分开皂液的手指格外修长。
纪逐鸢看得有点着迷,几乎没有听清沈书说什么。
“穆玄苍今天来见我了。”沈书又说了一遍。
“谁?”纪逐鸢猛然睁眼。
沈书忙叫他闭上眼。
纪逐鸢眼睛被水刺得略微发红,眉峰紧皱,一把抹掉脸上的水。
“他来找你干什么?他不是逃了?”纪逐鸢想来想去,十分不妙,复又看沈书,“他还惦记你?”
“不是!”沈书把纪逐鸢的头转过去,手指插在他的头发里,关节抵在纪逐鸢的头皮上揉按,“他就是不辞而别,心有不安。”
“呵。”纪逐鸢冷哼一声,“这种亡命之徒有什么可不安的?那个混账不知道又在算计你什么,你脑子也不好使,他一肚子坏水我跟你说……哎,人呢?”纪逐鸢使劲把眼睛睁开,才一回头,冷不防一瓢热水直对着他的脸冲了下来,纪逐鸢眼睛睁不开,双臂却往前一伸。
沈书连忙求饶。
“我错了错了,哥!”
“进来,脱了脱了。”纪逐鸢哪儿听沈书说什么,眼睛都没睁开,也不管沈书还穿得有衣服,抱着他的腰就把人拖进了浴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