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三零三
封好手里的信,沈书朝旁一瞥,走到门外,轻手轻脚关门,从门缝里看见纪逐鸢仍睡着,沈书走到外院,叫人把信送到公府行衙。
“人要是不在你就先留着,明日上午再去送,一定要亲手交给张楚劳本人。”沈书叮嘱几句小厮,揣起手在院子里走了几步,一脸思索神色,突然扯起嗓子喊“来人”,周敦恰在近前,过来听令。
“把刘青叫过来。”
周敦这便去了。
沈书进黄老九的房间去等人,陪着下了一盘棋,就说要出去几天,黄老九提子出盘,掀起眼皮看沈书,道:“在外行走,当心安全。”
沈书笑道:“自然是,跟我哥一路。”
黄老九嘴唇抿得紧,似乎还有话说。
沈书又道:“这趟我把刘青也带上。”
“唔。”黄老九略点了一下头,没说什么。
说来奇怪,黄老九在家里住的日子长了,沈书都有点忘了人是替康里布达照看的,只觉家里多了一个老人家,像自家的老祖父还在一般。
下完棋,沈书乐呵呵地一拱手:“晚生又输了。”
“你要学的还很多。”黄老九话里有话,把棋盘收起来。
沈书才起身,听见纪逐鸢在外面叫他,黄老九使了个眼神,沈书毕恭毕敬地辞了出去。
“还等谁?”纪逐鸢过来牵沈书的手,朝马房去。
沈书跟旁边站着,他哥在套车,纪逐鸢的意思,叫林浩不用去,他要亲自给沈书当车夫。待看到刘青,纪逐鸢嘴角有点抽搐,把马缰往带子里一塞,指着刘青问沈书:“他也去?”
刘青一脸莫名。
“带个人跟你换着赶车。”沈书把刘青拉到一边,说了会话。
出发后沈书在车里吃点心喝茶,出城后遍地都是才收了麦子的田地,有的盖了地灰,有的已长出青青的野草。空气干燥凉爽,沈书扒在窗上看了会,刘青在旁坐得笔直,沈书看着好笑,并不点破,把车门拉开,坐到前面去了。
纪逐鸢臭着一张脸。
“吃绿豆糕吗?”沈书怀里放一只食盒,马车走得不快,清风拂面,将他鬓边略微散落的几根头发往后拨。
沈书眯起眼睛,经过一场雨,又经几日晒,地面平整不少。
纪逐鸢蹙着眉摇头,沈书把绿豆糕喂到他嘴边,哄道:“吃一个。”
纪逐鸢看沈书一眼,吃了。
沈书又拿一个。
纪逐鸢:“……”
沈书哈哈大笑起来,咬了一口,余下半块喂给纪逐鸢吃,纪逐鸢吃完糕,嘴角微微上扬。沈书侧着脸端详纪逐鸢,脸上不自觉便有笑容,道路蜿蜒不知伸向何方,就算是这样浪迹天涯,也没什么不好。
“想什么?”纪逐鸢眼神示意。
沈书扒开水囊塞子,伺候纪逐鸢喝水。
“想不打仗就好了。”沈书道,“不打仗了,咱们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住下来,弄一个大院子,大家都住在一块,或者挨着住,有什么事站在家里吆喝一声,弟兄们全能听见。”
“这话你说很多遍了。”纪逐鸢道,“跟他们住在一起做什么?吵死人。”
沈书把地图掏出来看,指挥纪逐鸢拐弯,赶路的时候,刘青反而成了闲人一个,纪逐鸢压根不让他俩赶车。到第二天傍晚,纪逐鸢才到车里抱着沈书睡觉。
沈书睡得迷迷糊糊,知道是纪逐鸢把他抱在怀里,始终没彻底清醒过来,再睁开眼,天已经黑透了。刘青在马车旁生了一堆火,坐在树下打盹,似乎已经睡着了。
纪逐鸢把沈书拉在怀里,亲了一会,沈书十分紧张,外袍已宽了,挣扎着趴过去确认车门锁紧了没有。纪逐鸢长臂一捞,便从他身后凑上来,把沈书抱在怀里,于他耳畔低声说话,亲沈书的耳朵。
沈书抬起头,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手够不着,只得看着纪逐鸢手臂拦在窗帘上,半个月亮坠在天顶,银亮的月光静静流淌在沈书的脸上,他脖子与耳朵红得不行。
纪逐鸢更深地埋在沈书的肩窝里,只觉拥了一怀月光,融融缠了他一身。
等沈书彻底清醒时,天已经大亮,刘青赶车比纪逐鸢稳,速度也更快。沈书从纪逐鸢身上起来,脖子疼得厉害,肩膀也很麻,纪逐鸢给他捏了会,把沈书的脚放在自己腿上,给他穿好鞋。
糕点没吃完,沈书吃了点,马
车停下时,三人坐在路边取出茶具,刘青去找水,竟叫他找到一处山泉,从斜坡上冲下来,白浪婉秀,像是一条小白龙。
纪逐鸢把脸洗了,沈书也去洗,纪逐鸢在旁边帮他把袍襟搂(lou)着。山间翠意缭绕,风吹来甚是凉爽。纪逐鸢在沈书满是水珠的脸上亲了一下,沈书当即有点脸红,还好刘青牵马去吃草了。
纪逐鸢双手抱住沈书的腰,把他从斜坡上带下来,生火煮茶。
晚上三个人吃净整只风鸡,在寺庙里住,原是先看见的寺庙,没法在庙里吃肉,于是吃完了才前去借宿。舒舒服服睡他一整晚,兄弟两人清心寡欲,佛祖跟前不敢胡来,早上醒来,手脚缠在一起,沈书窝在纪逐鸢的肩前,便要起来,纪逐鸢却扣住他的手不让起。
“再睡会,你不累?”
沈书正要答话,纪逐鸢已一把将他拉在身上,眯起眼瞧沈书。
“想好了再答。”
沈书脸红地继续睡了会,起先身体僵得很,生怕纪逐鸢突然来一句“不累就做点会累的事”,也是让纪逐鸢逗弄怕了。手上沾多了人命,便不能太过敬畏鬼神,否则早疯了。纪逐鸢向来是百无禁忌,别说佛祖的泥塑,便是真身他也未见得会怕。不在此处乱来,无非是不想闹得沈书睡不好,好不容易有床睡,纪逐鸢也晓得分寸。路上沈书取笑纪逐鸢,不是不让带刘青吗?要是不带刘青,纪逐鸢早憋死了。
这话一说,被纪逐鸢按在马车里就是一顿亲。沈书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一年年长大,脸皮也厚了,以前纪逐鸢碰一碰他的嘴,就脸红脖子热,现在总嫌亲不够,沈书迷恋纪逐鸢闯进来的感觉,抱着他的脖子就不想撒手,纪逐鸢又老打趣他,到矿场上沈书已经麻木了,下车就在想晚上住哪。
夜晚,空气潮闷,郑四安排的人早在县城的界碑上等,接到马车后,沈书让那两个人上车,其中一人会赶车也识路,便把刘青换进来休息。
“沈大人一路劳顿,今夜到小人家中用一顿便饭,备得有水酒,明天一早,睡到日晒三竿,小人安排了咱们这儿最俏的小娘子,给大人们唱一出?”来人瞧着
有四十岁上下,晒得一脸比炭都黑。
沈书看了一眼纪逐鸢,纪逐鸢抱臂向后一靠,一条腿踩在车里的小杌子上,闭目养神起来。
中年男子嘿嘿笑着等沈书回答。
沈书在公府的日子没有白待,成天与应天府里的坊正打交道,旧有的胥吏更是精于算计,人人肚里揣个小九九。沈书似笑非笑地看那人,并不答话,直到那人尴尬起来,拿袖子擦脸,似乎热得很,沈书才开口:“到地方我要看两样东西。”
男子松了口气,忙道“是是,全凭大人吩咐”。
“一,我要到矿上走一走,看一看矿工住的地方,进矿井看一眼就走。二,账目和名册送到我住的地方,今夜就要。”
“今夜怕是有点晚了,大人您看……”
“账是早做好的,还是我要来才有账可看?”沈书慢悠悠地问。
“那自然是早做好的,早、早就有。”中年人咧嘴笑,露出一颗黄牙,低头避开沈书的视线,连连点头,手指在腿上抠紧了,裤子布料都皱起来,“大人先去歇一会,小人吩咐人去拿来,只是账目繁多……”
“几个月的账,还有几百本不成?”沈书笑了笑,“就是吴公的军备库,一年的账一夜我也能看完,你只管拿来就是。”
“我陪你去。”纪逐鸢坐起身。
中年男子骇了一跳,只得赔笑称是。
一桌水陆齐备,还有两个丫鬟帮忙布菜,饭桌上沈书没说话,架子十足十端着。饭后纪逐鸢跟去取账本,沈书趁便洗了澡,正在浴桶里泡着,有人在外问用不用伺候。
热水没到沈书下巴,他闭着眼想事,听见刘青生硬地回答:“大人什么也不用,退下。”
刘青当门神还挺有气势,这笔钱花得值。沈书泡了一会,外面脚步声靠近,以为刘青又要给人钉子碰,半晌不闻人声,沈书扭头就看见纪逐鸢关门进来,脱了外袍。
“等会,我叫人换水。”沈书起来穿好衣服,纪逐鸢想凑合洗了,沈书非不让,叫刘青进来把水倒了,刘青又去唤人换水,沈书站在浴桶旁,卷起袖子给纪逐鸢搓背。
纪逐鸢舒服地闭起眼。
沈书放肆打量他哥,顿时有点蠢蠢欲动,可惜今晚还有事,三两下把纪逐鸢涮干净了,趁机感受了一把纪逐鸢身上结实的肌肉,羡慕得不行。
这一晚上沈书先让纪逐鸢抱着睡了两个时辰,纪逐鸢舍不得叫沈书起来,偏偏沈书心里有事,纪逐鸢说还没到该起床的时候,沈书也还是起来了,披起袍子去隔壁。
纪逐鸢躺了会,到做东西给沈大人吃。谁也不知道纪逐鸢是个带兵的,个个犯嘀咕来的究竟是个什么“大人”,看着像个公子哥,带俩门神,一个比一个杀气腾腾。
沈书一直看账看到天快亮时,叫了人来问话,私刮铜炭,是铜场上的通病,沈书把管事的叫来,一共五个人,一一问了姓名。大门敞开,门外挤着不少瞧热闹的,通通都是跟着祝牛耳挖矿的,拖家带口,家里女人和不愿意去挖矿的,就在祝牛耳手底下待着做杂役或者粗活,另有不少是专门负责运输铸钱和铜石的背夫。
祝牛耳,在矿上管工人,原是淘金户出身,近年来金子是越不好挖了,能挖着什么算什么,偶尔运气好,也能出个把孔雀石。祖上五代都在挖宝,小有一点积蓄,五湖四海也交一些朋友。这个人也是被郑四挖过来,负责招工、运输,矿上的工人自带工具,矿井归祝牛耳自带的一帮子弟兄去架。
茶喝完三巡,纪逐鸢从外面进来,所有人转过去一看,脸色不禁变了,都有点怕他。
“大人,大伙儿名字也签了,矿上还有许多事呢,咱们是不是先告辞……”一个精瘦的高个儿见势不妙,点漆似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跟左右使眼色。
“都等着。”纪逐鸢一发话,已经站起来的一个人,顿时腿软坐了回去。
瘦高个皮笑肉不笑地说:“大人来头好大,看门狗也有这气势。”话音未落,谁也没看清纪逐鸢什么时候出的手,只听见归剑入鞘那一声。
“我的耳朵哇!”瘦高个儿抖着手,摸到疼痛处一股热流。
“耳朵在,在着呢,只是一条细口子。”旁边一人说。
纪逐鸢冷冷一瞥,瘦高个只得闭了嘴,仔仔细细地用手指摸了一遍,耳朵确
实在,张嘴想骂,突然惊得脸色发白,连忙把嘴巴也捂住,怕舌头要遭殃。
“老林。”祝牛耳此时姗姗来迟,黑沉一张脸,朝瘦高个斥道,“这是应天府来的大人,把你的臭嘴闭好!”转头过来,笑呵呵地一拱手,“沈大人,昨夜送去的账目,您可看完了?”
祝牛耳昨夜回去想清楚了,派个细皮嫩肉的小少爷来,能看出什么来?多半说铸造局的账他一个人能看,也是瞎掰。
“等会。给几位上茶,我过会来。”沈书带纪逐鸢出去,先把刘青也带走,回到自己房里,让刘青回去听一听,厅上那群人在说什么。
“悄悄地去。”打发刘青出去了,沈书才问纪逐鸢,“怎么样?找到这帮人的私库了吗?”
“一个叫林放的人管,铸钱场就在矿场不远,拘了二三十个人在那头做苦力。”纪逐鸢道,“矿场上昼夜不息,就是前一阵沤水,井下淹死了六个人,有三个是同一家的兄弟,家人正在矿上闹,早上我过去,有咱们的人假冯将军的名义,一顿鞭子好抽,把人拖走了。”
“这趟没白来,等刘青回来再说。”沈书心里盘算,拿了十两银子,让纪逐鸢到县城里去雇五十个打手。
纪逐鸢眉头一皱,把银子揣自己怀里,卷起袖子。
“我能打一百个。”
沈书:“……”
“不信?”纪逐鸢眉毛一扬。
沈书不说话了。
纪逐鸢只得起来,正要出去,沈书叫他回来。纪逐鸢走到沈书的跟前,沈书扯了一下他的袍袖,纪逐鸢疑惑地打量沈书。
“低头。”沈书红着脸说。
纪逐鸢顿时笑了,食指在沈书下巴一勾,顺势捏了一下沈书的耳朵,沉声道:“没奖励也给你办,你说办谁就办谁,哥就是来给你撑场子的,专门给你使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