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二五八
“我说不过你,当我今天什么也没有说过,什么时候出发。”
这时,有人上了菜,荤菜只有一道梅菜扣肉,其他都是瞎炒的时蔬,还有一道豆腐炖鱼头,汤汁奶白,几许碧绿的葱花浮在浓稠的汤面上。
朱文忠把扣肉同炒青菜换了个位置,放在沈书的面前。
“等孙君寿拿到你舅给张士诚的复信,我哥要护送他回常州,或者是明天,要不然就是后天。我想早点出发,给我带两只信鹞,等我确定药材数量,我放信鹞回来。”
“就怕弄不来东西,现在运输阻绝,我们占的巴掌大这块地方,也许不产祛毒所用的药材。”
“确实不产,不用元帅府去弄。大黄主要产在陕西、甘肃、四川这些地方,但寻常用得不多,可以让行商到市面上去买。到时候你收到信,抄一份给陈迪,另一份送到我家,让周戌五去办。”
“那我就去要钱。”
沈书险些笑出声来。
朱文忠悻悻然地说:“我是足不出户,却是元帅府里最能花钱的一个。”
“有钱花的时候不花,钱放在库里也不会生儿子,我保证每一个铜子儿都花在刀刃上。救命的恩情比天更大,那时常州人都会感谢主公,打起仗来,老百姓会帮我们。”
“怎么帮?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朱文忠不以为然道,“裹了别人家的孩子去当兵,不咒骂就不错了。”
“谁都有落难的时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别人听到你朱家的名头就肯给你地方住,给你一口饭吃。这就是民心所用,只是现在你还用不到。”沈书着实有点饿了,吃饭顾不上多说。
“行,我去弄。”
“放心,这趟去太平我探过了陈迪的口风,他还想天长地久做朱家的买卖,你不想想打到太平那会,他出了多少钱犒军。宅子也是尽管拿出来给你舅住,他的宝押在咱们身上,那是个耐得住性子沉得住气的人,不会占你便宜。再说你现在也没什么便宜可以给他占的,话不用多说,我都会在信里写好,你只要派一个人送到他手里。”沈书用筷子扎了个丸子,边吃边说,“就是要出钱,你只管能要
到钱就行。”
红巾军的钱都是一路打到哪里抢到哪里,如此得来的钱,算是用命换,好歹是打下一处地方就能抢一波。种地则不同,年头忙到年尾,大头都交了朝廷,家里勉强糊口,一逢灾年饿死人。朱元璋又接下了郭子兴的老底,据沈书所知,朱元璋的父母也是染了瘟疫去世,只要不叫他出粮食,还是好说。
不过还是要提前送一封信给这陈迪,让他好有个准备,事到临头可以节省些时间。这么一想,今天的事情还很多,晚上也图娜、穆华林、穆玄苍三个要聚头,还要提前跟纪逐鸢说一声,以免他在饭桌上说错话。
“我下午不练箭了,我突然想起,有两件事还要提前安排。”
“那你吃好就回去。”朱文忠挥了一下筷子,示意沈书可以走了。
沈书没起身,摸出帕子来擦嘴,擦干净了,安静地坐在那里,把朱文忠看着。
朱文忠被他看得脖子上鸡皮疙瘩都要炸开了,他手指间夹着筷子,用拇指挠了圈耳朵。
“还有什么事?”
“你不吃了?”沈书奇怪道。朱文忠还有半碗饭。
“你这么看着我,怎么吃?换我看着你,你吃给我看一下?”朱文忠没好气地说,他放下了筷子,“还有什么,一起说了,我待会用汤泡饭吃。”
沈书:“要是我跟你正在前线冲锋陷阵,得知我哥会陷入险境,我会把全军的利益放在第一位。”
朱文忠愣住了。
沈书继续道:“如果我手上还有未完成的使命,我离开会造成严重的后果,我不会离开。但如果我的离开无关大局,而我能确认我哥正在可以挽回的危险当中,我会义无反顾地到他身边去。”
“我明白。”朱文忠道。
沈书摇头,说:“你不明白,在我心中,他是我的家人,也是我……”沈书的舌头罕见地打了一下结,他的脸孔微微发红,有点不好意思,“也是我心爱的人,每一次他不在我身边,我都会担心。不只是我哥,大家遇到危险,我都会担心。如果事情可以解决,就要第一时间解决。但真的需要我担责任,我绝不会因私废公。不冲突的情况
下,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好好的,我希望我哥能平平安安。要是两者真冲突了,我会视情况选择,不会因为我哥遇到一丁点事情,就不告而别。如果我要离开你的身边,一定是在可以离开的时候。”
“嗯。”朱文忠垂下眼,拿了根筷子戳汤盆里的丸子,丸子溜溜地一跳,带起快冷透了的汤滚到桌面上。
“你是最懂得我的好朋友、好兄弟,无论我作出什么决定,你都是问也不问,就给予我绝对的信任。”沈书一哂,“就算是主公对徐大将军,也比不上我们。如果有幸,我最愿意看到的,便是你振翅高飞,为平定天下征战四方,说来就有点俗气了。但我真的愿意听到你名扬四方,得这世上最好的祝福和赞誉。”沈书说得眼眶略微发红,他朝臂弯里低了一下头,再抬头时已经平静下来。
“你提出的要求,都能说服我,确实有利于我们所有人。”朱文忠显得有点不知所措,“我早上说的话也是有些、我有点吃味,并非真是那个意思,我知道在大是大非面前,你绝不会作出自私的选择。”
“不,我一直是自私的。是人就有私心。”沈书道,“我还太小了。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自己遇上的时候会怎么选择,不过早上你说的那个,我想清楚了。”沈书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应该让你知道。”
“那我也还小。”朱文忠挥了挥手,勉强作出释怀的模样,“快走,带把伞。”
沈书走后,朱文忠用筷子插起那个冷了的肉丸,吃了。他放下筷子,叹了一口气。
一路安步当车回家,沈书也趁机把思路捋了一遍。天空里黑沉沉的,街上的摊贩都在急着收摊,举目望去,满眼都是深秋的萧索。
不知道常州城里眼下什么光景,再耽搁不起时间了,若明日还不能走,要让纪逐鸢去催。也许瘟疫尚未在城内扩散开,最好的结果是只在周军之内爆发。但要是疫气真是从那批大战后没有得到及时处理的死尸身上散入土地、水源,那就不只在录事司坐落的城中可能有人染病。必须尽快赶到当地去,沈书也有点担心晏归符的病情是否真的得到了控制。
“
这么早回来?”黄老九皱了一下眉,把搅拌药膏汁子的篾片丢在盘里,伸手取来铜拐杖,走到门口去伸手要拿沈书手里的伞。
沈书顺势挽住黄老九那只手臂,不让他帮忙。沈书朝四周看了一圈,问黄老九:“只有老先生一个人?”
“周管家带人在后院收拾羊下水,其他的不知道上哪里去了。”沈书把黄老九扶到廊下让他坐好,果然步入内院,几个小厮各自端个小马扎,坐在一起清洗羊内脏,整个院子里都是浓烈的醋味。沈书还是第一次看别人料理羊下水,好奇地看了一会,被小厮们说会弄脏少爷衣服,硬是把沈书赶走了。
沈书进房间里一看,纪逐鸢不在,他放下书盒子,换了一身衣服,叫人打水,一边洗脸一边问端水过来的孙俭:“我哥去哪里了?”
“去驿馆了,就跟少爷前后脚的功夫。”
孙君寿带的人住在原集庆路的驿馆里,有人把守。沈书心想,纪逐鸢一定是去问出发的时间,看看孙君寿拿到复信了没有,如果孙君寿不提旁的要求,应该明天就会启程。孙君寿是去向张士诚复命,要到隆平,沈书心想,不必真把孙君寿送到隆平去,只要确信孙君寿进入张士诚的地盘,也就是从常州边界把他赶过去就算完事。
“今晚上有笋吃吗?”沈书问。
“管家买了足足五斤笋,半条街的都被他一个人买走了。”孙俭端走盆子。
一整个下午都空了出来,沈书有充足的时间写信。
第一封,是也图娜写给穆华林的承诺信,原先沈书就写过一版底稿,上面还有修改过的痕迹。费了半个时辰,在原有的版本上改好,再誊写。等也图娜来了,要让也图娜抄写两份,沈书想过只让也图娜按个手印,然则远不如看到宝贝女儿亲手写下的书信更能触动老坊主,也不会被怀疑作伪。
第二封,是给陈迪的信,沈书简要阐释了一番常州瘟疫所起,基本按照纪逐鸢的描述,把疫气从何开始,目前情形如何写了一遍。末了,沈书又道:“疫情杀人者何止数万,从古至今,每逢大疫,世间惨景形同炼狱,其害远胜战场厮杀。届时需兄施以援
手,所费从元帅府出,有信详述。万望陈兄襄助,小弟感激万分,年内必有报答。”最后问候陈迪的老父身体康健。
第三封写给蒋寸八,乃是半年内军需安排,只需照朱文忠着人送来的一份现成的单子誊下数字,用了印交给周清。
周清刚拿了信要出去,在书房门口碰上纪逐鸢来找沈书。
沈书听见周清朝纪逐鸢问安,把洗好的笔在毛毡上随手划拉了几下,挂到笔架上。
“哥,你去见孙君寿了?”坐了一下午,沈书屁股都麻了,起来给纪逐鸢倒茶。
纪逐鸢接过去一口喝干,嗯了声,“明日启程。”
“没说别的?”
纪逐鸢:“想让我找人通通关系,再见一面主公。”
“你没答应?”
“不能答应,不会答应他。我看他灰头土脸,没说几句话就出来了。”
“那这么晚回来?”
纪逐鸢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来,顿时油香扑鼻,他撕开被水汽蒸得有点软的纸。
“啊!”沈书大叫一声。
纪逐鸢微笑着撕下鸡腿给他。
这只烧鸡外皮油亮,一看金黄的色泽,沈书就料到必定好吃,本来不饿,吃了一口真的饿了。
纪逐鸢撕下另外一只鸡腿,放在一边,拆下鸡翅膀和鸡头鸡脖,撕下一条包裹着鸡皮的鸡胸肉丝吃。
“好像我来得不是时候?”
沈书听见穆玄苍的声音,书房门没关,穆玄苍直接进来了,他看了一眼纪逐鸢,扬眉,对沈书说:“饿死我了。”
沈书用力嘬了一口鸡腿骨,随手扔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黄狗摇头摆尾叼起骨头就跑,沈书都没注意他什么时候进来的。沈书拿起另一个鸡腿,舌头抵得脸腮鼓得圆圆的。
穆玄苍笑了起来。
“快吃啊,凉了就不好吃了。”沈书把鸡腿直接塞进了纪逐鸢嘴里。
穆玄苍:“……”
沈书撕下一边鸡翅膀给穆玄苍,擦干净手,到旁边去喝茶解腻,然后在两人对面坐下来。纪逐鸢近乎挑衅地把鸡腿咬得嘎吱作响,显然是连骨头都咬碎了。
穆玄苍皮笑肉不笑地说:“小纪
将军也在,幸会。”
纪逐鸢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跷起腿,捏着鸡骨,换了一边后槽牙。
鸡骨头被咬得粉碎的声音。
不知道纪逐鸢怎么回事,总是看穆玄苍不顺眼。沈书忍住笑意,开口道:“我正打算过去找你,晚上我师父来,周戌五给你说了吧?”
“说了。”穆玄苍点头,神色看上去有点紧张,“你到底请了谁做见证?我认识吗?”
“我师娘啊。”沈书道。
纪逐鸢呛到喉咙,咳嗽了一声。
穆玄苍感到莫名其妙,“谁是你师娘?穆华林娶妻了?他还有闲工夫成亲?”
“见到面你就知道了,没忘记要问我师父哪些事吧?”沈书正色道。
纪逐鸢狐疑地看两人,扔了手上啃得干干净净的断骨。
黄狗快乐地从地上叼走骨头。
“不让你哥先出去?”穆玄苍说。
纪逐鸢:“???”
“不用,没有什么事是我哥不能知道的。”连自己要跟去常州纪逐鸢也已经能接受了,就算穆玄苍说出前几日那堆事情,反正已经过了,纪逐鸢要是不高兴,沈书就让他高兴高兴。明天就要出发去常州,得骑马去,沈书有把握纪逐鸢不会在这种时候让他骑不了马。
“三件。”穆玄苍说,“第一,同他说清楚兀颜术不是我杀的,他也没有留下什么遗物,那封信是我凭空捏造出来的,当时我半醉半醒,感到危险,才那么说。我扯谎扯惯了,你可以作证。”
“我也可以。”纪逐鸢冷冷地说。
“兀颜术真的没有留下信来?”沈书问。
穆玄苍用左手食指一颗颗抚过右手腕上的菩提珠串,抬眼看沈书,“真的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