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二二五
灯笼的光斑一路上跌跌撞撞,脱落了方寸皮毛的狗儿亦步亦趋跟随在舒原身后,而他根本注意不到有狗跟着。
前方是黑暗,后方也是。陌生的隆平府,在两个月后,依然显得陌生。晚风从他急促呼吸的嘴和鼻子猛灌进心肺,森寒之感流动在他浑身的血液里。
舒原突然站住了脚。眼前是一间银器铺,他曾来过。
听见接连不断的敲门声,店主不得不离开温暖被窝里,女人光滑弹韧的臂弯,他温存而留恋地抚过女人睡意浓重难以睁开的眼睛,低声在她耳畔说话。起身披衣,一手圈住油灯火焰,向外走的同时,高声答话。
“舒大人?”店主迟疑地上下打量来人,对方唇齿轻颤,嗓音像是喉咙里堵塞的一块圆石,好不容易才滚落下来。
“经过此处,喉咙难受,进来……讨一杯茶吃。”舒原垂下眼睛,失魂落魄地问,“可有不便?”
“鄙舍粗陋,大人若不嫌弃……”
店主的话未说完,侧身让舒原入内,仔细关上排门。脚下传来“嗷呜”的一声细弱惨叫。店主也发觉自己踩到了什么,连忙提起脚。灰白的影子一晃,飞快篡到舒原所坐的椅子下方,把自己蜷成一团,只露出硕大的两只眼睛,随店主走动,毛茸茸的脑袋左右转动。
“大人真好兴致,夜里出来散步,还带家里的狗。”
舒原猛一回神,低头疑惑地看了一眼。
“不是我家中的狗,路上跟来的。”他恢复了些冷静,心中转过许多念头。院子里的人全都不见了,日常看守们总要用一些水罐、茶碗、灯烛、被褥,这些统统被取走。关押孙捴的房间没人,连栅门上的锁也被拆走。地上有血迹,主要是院子中间积起的那一洼浅浅的血,他多半是挨了打。
那并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孙捴每天都要挨打。
人突然被撤走,一定是换了地方关押,天亮之后,他得找人去打听一番。
热气腾腾的茶汤冲淡了舒原周身的寒凉,店主将茶杯递到他的手上,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夜里叨扰,实属冒昧了。”舒原喝下一整杯热茶,感觉好多了。
店主摆了摆手,眼角闪动着被困意逼出来的泪光,他吸了两下鼻子,把手臂伸进原本只是披在身上的外衣袖子里。
“大人今晚,似乎受了惊吓?”
岂止今晚?这个字眼像是一颗落入湖心的石子,霎时间激发出舒原更多的怀疑。白天有人来额外关怀他,在行衙中,那些平日甚少来往的同僚,似乎都在暗中注意他,晚上近乎是来索贿的官员。是了。舒原终于想明白,他一直隐有的古怪感觉是为何。
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像是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舒原举起茶杯,朝店主再要一杯茶,他手中握着一杯温热,没有当即饮下。他只是需要这难得的温暖,让他的心更坚定一些。舒原的心里闪过几位长者的名字,漫漫长夜,还有许多事情可做。只有逐一拜访,说服他们为孙捴求情,以什么理由?他是朝廷来使,元廷虽被刘福通暂时牵制,但也不是完全分不出余力来打压周王。
孙捴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官,何必要为难他?就当是放过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要是主公记恨他曾当堂诟骂,就让他磕头以赎,一个不够,多磕几个便是。他受的屈辱也够了,只要让人将他押到张士诚的面前,看看他的脸,看看他的身体,只要还是个人,断然不会不为所动。
念及此,舒原告辞离去,那狗也跟着他走了。
店主躺回热被窝,女人背对他睡着,他半晌不能入睡,总觉十分奇怪。迷迷糊糊中盹了一会。店内的人手通常卯时不到便会过来,窗外的天空已挂上了启明星。
“再睡会嘛。”妻子勾住他的脖子,试图钻进他的怀里多汲取一会温暖。
“昨天不是跟你说了,今天有船运货来。我得带他们几个到渡口帮忙,你睡你的。”男人以唇碰了碰妻子香软的面颊,把她微凉的手放进被窝,起来穿衣服。
天亮的时候,板车滑动,舒原一屁股跌在了地上。窝在他怀里的狗睁开眼睛,但没有看他,四足踩在舒原的腿上,狗爪细而硬,陷在肉里又痒又疼的感觉令舒原皱起了眉头。
他终究没有驱赶这个陪伴他一整晚的可怜东西。这一晚,
他也如同丧家犬一般,被从东赶到西,又从北赶到南。往日的旧交,曾对他寄予厚望的前辈,个个像是闻到了什么刺鼻气味,警觉地不肯见他。
但事情还没有传开,就还有一线希望,一整夜连续不断的失望,让舒原一颗心不断往下沉,就像是坠入无光也无底的湖底,难以呼吸。
幸好现在天如常亮起来了,天边绚烂的朝霞显示这将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晴天。
低头时舒原不禁喉中响起一句模糊的粗话,幸而没有出口。他把狗放在地上,这时才发觉狗本应是白色,不知在外面流浪了多久,长毛纠结,黑乎乎的大眼珠是狗全身上下唯一的亮点,狗的眼角却堆积了厚厚的眼屎。
舒原拧紧眉头,从板车上捡来两根干稻草,他不太确定地靠近狗,刮第一下时,狗张开了嘴,看见它亮出来的尖牙的瞬间,舒原向后缩了一下。但狗一直安静地看着他,尾巴缓慢无序地冲他摇。
应该不是要咬他。舒原一鼓作气把狗的眼屎清理干净,最后一下,狗突然扭头,一声震耳欲聋的狗吠让舒原心脏瞬间狂跳起来,无意识地“啊”了一声,踉踉跄跄后退着起身,手抓到板车,才让他勉强稳住身体。
“汪!汪汪!呜——”狗的咆哮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
人群突然沸腾起来,刚摆出货色的摊贩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活鱼奋力一挣,哗啦一声掉进盆中。
飞溅的水花沾到舒原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他拉满血丝的眼睛,豁然张大,不敢相信地注视着被士兵抓在手里的那颗人头。
中年人安详地闭着眼,脑门上那道巴掌宽的口子肿胀不堪,带着青紫的颜色。
金色的阳光照在死人略有浮肿的脸上,他干枯的嘴唇微张,血洞里见不到一颗牙。
“哎,跑什么啊,胆小鬼。”
“大人还哭,羞羞羞……”
“这人是犯了什么重罪吧?真是造孽。”
“什么呀,那是朝廷派的人,我兄长在周王身边当差,昨夜抓了这奸细,撬光他满嘴牙也没问出什么来。张茂先的手下挨了一顿打,什么都说了。那张茂先也是不知好歹,周王当他是兄
弟,他却勾结元人,串通镇南王攻打高邮。”
“诶,这种人活该下拔舌地狱,怎么不割了他的舌头。”
“你怎知没有割了他的舌头?”有人大笑。
“那我得到前面去仔细瞧瞧……”
乱哄哄的说话声越来越远,舒原脚步凌乱地跑出很远,他茫然地向前看了一眼,有士兵围在他的家门口。
舒原朝前走了一步,见到管家在同头目说话,头目身边跟着的人分外眼熟。正是看守过孙捴的一个兵丁。他握着腰上的刀,旋身喜气洋洋地与同行的士兵交谈。
舒原突然反应过来,遽然后退到盘曲的大树后面。狗犹豫地停下爪子。
远处舒原家门口的士兵望过来,一只狗从树后跑出来,站在道路中间,是一只很脏的狗,不知在外游荡了多久。一个士兵朝树的方向走来。
“来,过来。”舒原小声地说。
狗犹豫地看了一眼正走过来的人,小跑过来。舒原摸了摸它的头,手掌从头抚到脖子上,狗的脖颈下方有伤口已经结痂,它安顺地顺着舒原温柔的手侧过头去,亮出最脆弱的脖颈,接着讨好地躺到地上,四爪蜷缩,示意他可以碰自己温软的肚皮。
是一只小公狗,后腿也有血迹,分辨不出是自己抓挠还是被什么伤害。
“跑都跑了,想要狗?我家里那只过几天就生,给你抓两只去看家。”
听见说话的声音,舒原不敢放松,他抓了几下狗肚子,起身离开。狗在树背后疑惑地看了人一会,人没有回头,摇摇晃晃越走越远。它突然翻身坐起,摇摇晃晃地小跑着追上抱着它睡了一整晚的气味。
渡口上许多人正在忙活,每个人都有需要干一整天的活,天黑之前如果不能装卸完毕,就需要燃起许多火把,直到他们扛完今日份的箱子和麻袋。
没人有功夫关心从陡斜的土坡上走下来那个穿竹青色文士袍的青年,尽管他看上去憔悴而疲倦。每一个光裸上身将重物扛在肩头的脚夫满脸都比他刻有更深重的苦闷。
“舒大人?”那声音响了两次。
舒原疑惑地回过身,茫然的视线无法固定下来,直到一个人
穿过其他人走到他的面前来。
“大人怎么来这里了。”是昨夜的店主,他把自己收拾得很精神,一时间舒原没有认出来。
“这是……”彻夜无眠让舒原的脑袋昏沉,他后脑勺仍然很疼,连带着说话时觉得舌根和右边脸颊也有带灼烧感的疼痛。
“啊,东家的商船过来了,我找了几个人。您大概不知道,渡口每天天不亮,就有许多强壮的汉子腰系几圈绳索,等着有活上门好捡来做。也不费什么,包他们吃一顿饱饭便是。”店主指给舒原看,那是一艘中等体量的船,载不了多少货,尤其是重货,常用来运粮,夏天从他处运扇子也多用这种船。
“这船从集庆来?”舒原声音沙哑。
“那不叫集庆,现在叫应天府了。不过船不是从应天府过来,是先到的松江,回程去和州。”
“我可以坐吗?”
店主被突然低头看过来的舒原骇了一跳,只见眼前的舒大人,不知中了什么邪,清隽的容貌里隐隐笼罩着一层阴翳,他像是生了什么病。店主支开一张马扎,伸手扶舒原时,他躲开了。
“我想坐船,去和州。”舒原舔了舔嘴唇,无法将眼睛从那艘船上移开,“你们东家……”他古怪地皱了一下眉头,不安地朝前磨出两步,当他旋身回来,狗跟在舒原的脚步后面又转了回来。
“大人,您是不是哪里不大舒服……”店主话音未落,惊异地低头看着被舒原紧紧抓住的袖子,他不知道一个文人哪儿来的这么大力气。
“你们东家认识和阳都元帅府里一个叫沈书的人吗?大概是主理民户……”
“那是我们东家的贵人啊,只要是郑家的商号,没有谁没听过这位的大名,托他的福,老爷新开张了十八间铺子。我想起来了,往日间舒大人过来取的信,好像就是一个姓沈的人遣店里来往的行商买办送来的。是舒大人的朋友?”
“是。正是。”舒原加重语气。
“大人能不能且先松松手。”店主表情快要扭曲。
舒原恍然,丢开他的手,忍不住紧张,“我可以坐船去和阳吗?”
“是替公家办差?”店主又道
,“当然可以,前次有人送信来时说,郑家的商船您尽可以调用。我忘了跟您说?”
半日后,江面上开始变天,太阳隐去,连绵不断的中雨痴缠在天地间。
舒原靠坐在窗边,窗外江风潮湿,雨雾不断被吹进舱房里。船驶入江中,狗蜷成一团,背部抵在榻畔脚下。他闭上眼睛,在头痛欲裂中陷入了一场漫长的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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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丸打在石上,激起碎屑滑落。沈书将手铳置于石桌上,满意地点头,手指离开发热的铳身。
“不烫手,后冲的劲小了不少。蒋头,您可不要吝啬,舍不得把一身本事传给后辈。上下全仰仗您一个人,过于劳累,咱们也于心不忍呐。”沈书笑着说,大步朝手铳发射的方向走去,五十步外,实弹仍能击碎石头表面,要击穿人的脑袋更不在话下。
“给儿郎们多发几个钱花用,就是你沈大人尽了心了。”
这回沈书没打马虎眼,喝了口茶,当着一众工匠的面,许诺六月初,也便是下一次结工钱,给他们翻一番。
“下午带两个人,把焰硝验了收入库里,抓紧赶制。这批铳有大用场,铜场我已经问好了,这个不必您操心,多带几个徒弟才是正经事。对了,襄阳砲再造两架。”
“那玩意顶不得大用。”蒋寸八粗声道。
沈书斜乜他一眼,淡笑道:“那么,中型和重型的两种铳炮年底可能造出来?”
“……”蒋寸八硬着头皮道,“可以一试。”
沈书移开眼,晃动自己的脚,喝了最后一口茶。
“蒋头,我管什么时候要,要多少。您只管造便是,咱们这儿一个月连轴转能捣鼓出多少量来,我心里有数,您心里也有数。这个门现在我给您把着,不会委屈弟兄们。但要是换个人来,那就吃不准会有什么要求。”
“是,是。”少年人话说得平淡,蒋寸八却不禁脸上有汗。
“这支我试过了,配个全套,回头我叫人把未结清的工钱给您结了。”
“您都给过定钱了……”
“该给的一定给。”沈书道,“有我在,您把心放在肚子里,铸造局的款子一个子儿也少不了
。铳炮无小事,都亏蒋头这双眼睛盯得好。”
蒋寸八让人把沈书试过的手铳配好了装盒,亲自送他离开,马车绝尘而去。蒋寸八生出一种恍惚感,就在方才,他总觉得沈书的话里还有别的话,在这年轻人面前竟然满脖子流汗,不敢胡言乱语。随着马车离去,蒋寸八不觉舒展开了肩背,他抬手握了握酸痛的臂膀,长吁出一口气。
无论是什么话没有说尽,他蒋寸八只要把局子里的事情都盯仔细了不露差错,总归上头就没有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