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二一七
“简直是骗人。”沈书喝了一口羊肉汤,把馍撕碎扔在汤碗里,拿筷子往下按。
康里布达一哂:“这不是常规操作吗?独眼石翁的事你忘了?造反总得寻个什么名目,假借天意,来日若要称王,也可名正言顺。”
沈书何尝不懂,他简直服气了,一个两个穿便衣混在人群里,散播谣传,说得还都活灵活现的。
“不知道是谁的主意。”这个人太会了,实在不可小觑。沈书突然觉得自己还是遇事不多,见识浅薄。他稍平复了下情绪,朝康里布达说,“你不在场,可是没见到那场面,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只要一个人说自己见过异象,便有人随声附和,不甘人后,不是七姑姑八姥爷听过说过,就是邻居的三大爷见过。我跟我哥也算走南闯北这些年,怎么我们就一件都没听过。”
“杭州江潮不波你没听过?”纪逐鸢把风鸡撕成条,放在一个小碟子里,推到沈书面前。
风鸡腌制得盐味恰好,佐以香料,将鸡肉浓郁的香味激发得更加明显。只要一咀嚼,便再停不下嘴来。
沈书气消了点,想起来江潮不波这事确实路上也听过。
“这些年间各地风闻的不祥之兆,全都揉在一起,便是不信邪的人,当场听这么多人的亲身经历,也会生出动摇。何况人便是如此,独处时或许能保持清醒,一遇上起哄的人多,难免就会听进去杂声。”
沈书想起来,当时有人山呼万岁,虽然自己没有开口,却也受到人群的影响,胸中一股要与人海融为一体的冲动,几乎掌控他的行动。这么一想,沈书简直觉得邪门。
康里布达笑着摇头,对一旁侍立的孙俭招手。孙俭便去取温在瓶中的奶茶。
“你们兄弟俩,没有拜过香会?”康里布达问。
“听说过,没有拜过,我爹说烧香会都乱得很,不是正经人去的地方。”沈书皱眉道,“有的不过假借烧香之名,行淫聚之事。”
纪逐鸢看了沈书一眼,“我怎么不知道?”
“你也没问过啊。”沈书对烧香会的了解都是来源于他爹,知道许多烧香会都在夜里聚集,男女教众都守在一间
屋子里,烧香念经。沈书突然想起来,对纪逐鸢说,“我们碰上文忠父子俩那天,前一晚大家都没睡好,你忘了?师父说有人夜会烧香。说是红巾开始闹事以来就常有,我倒没想到烧香会上去。应该有不少都是各地的旧俗借天下大乱又兴盛起来。人在没有希望的时候,就又想起菩萨来了。”
孙俭为康里布达斟满奶茶,康里布达端起来啜一口,思忖道:“兴许,这些也并非偶然。小明王的父亲韩山童,便是借白莲教之名聚众起事。”
“左道向来为朝廷所鄙,在民间却有不少信众。”沈书说,“百姓遇事,先想到菩萨保佑,再指望青天老爷。”
“诸天神佛容易求,青天老爷不世出。”康里布达略有唏嘘,喝完奶茶,他擦了一下手,对沈书说,“我打听到也图娜在城里的落脚地,你帮我照应着。”康里布达摸出一张写有地址的字条给沈书。
“你不去见她?”沈书问。
“我们不帮你照应。”纪逐鸢说。
沈书嘴角抽搐:“别听他的,我们家里我说了算。”
“有事都来找你照应,这年月里头,谁有余力照看他人的家眷。”纪逐鸢少见地跟沈书站在了对立面,他显得有些不耐烦,朝康里布达说,“你姐姐,还有高荣珪,和你那位救命恩人,脾气古怪那个糟老头子,我们都不会帮你看。”
沈书听出来些许意味,没有急着开口。果然,纪逐鸢接下去说:“你做事,没有一回不是铤而走险。我替沈书答你,你要离开,可以。一个月后若不能平安归来,没有白替你养人的道理,何况那个老头,脾气古怪,一身病痛。到时候我会把他赶到街上去,让他自生自灭。”
沈书眉毛一动,把想说的话用一杯茶堵了回去。
康里布达无奈道:“黄老先生是刀子嘴豆腐心,当初我重伤险些丧命,多亏了他的伤药。”
“他一个留守司的匠人,还备着上好的伤药?”沈书放下茶杯。
“许是做工也容易受伤,我们很少交谈,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能把你气得头顶冒烟。”
“呵。”纪逐鸢冷道,“你倒是知之甚深。”
沈书笑道:“已领教过了,他的腿是怎么伤的?风湿?”
“膝盖骨被挑出,腿上密布烫伤的烙痕,年岁已久,年轻时受的伤了。他偶尔也带我去留守司的汤池泡一泡,留守司的人都很敬重他。”康里布达现出思索的神色,想不明白地摇头,“是人就有秘密,他这么大年纪了,要是不愿意说,就算把牙齿全撬光,也撬不出半点消息。他爱吃银鱼干,三不五时就要差我去买,也饮酒。老爱咳嗽,咳起来没完。总之,一个月内,我一定回来,我已应承下来,为他养老送终,报答他在大都时对我的照顾。就要麻烦你们一阵子了,将来我必加倍报答你们。”
“你把传国玉玺带回来,让我可以对我师父交差,就是报答我了。”沈书话才出口,却见康里布达脸色一变。顿时沈书心里一跳,惊疑不定地挤出话来:“该不是……此行就是去取传国玉玺的?”
转念间,沈书喃喃自语:“不是被人抢走了吗?旺古达还为你挡剑而死。”
“抢走……是抢走了……”康里布达吞吞吐吐。
纪逐鸢眉头紧蹙,一把抓住康里布达的袖子,以防他起身逃跑。
康里布达举起另外一只手放在左胸前。
“不要再拿净风神发誓了!”沈书服气了,唏哩呼噜把羊肉汤一口喝干,拿帕子把嘴一擦,端了板凳坐到康里布达的旁边,朝纪逐鸢递去一个眼神。
纪逐鸢脚背勾起,硬生生把康里布达的凳子转了个方向,康里布达不由自主跟着凳子转过去与沈书面对面。
四目相对,康里布达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的一口白牙,奶白的脸上浮出两个酒窝。
“事情是这样……你听我慢慢道来。”康里布达忙道,“东西真的丢了,旺古达也是真的死了。我确实不知道父亲让也图娜找穆华林所为何事……”
纪逐鸢面无表情地提起一只拳头,对着嘴呵一口气。
“等等!”康里布达叫道,“大概知道一点点,一丁点儿。”康里布达比划了一下小指甲盖。
纪逐鸢看了沈书一眼。
“别松手,他只要不说实话,就把他这张如花似玉的漂亮脸
蛋一拳头砸得稀巴烂。”沈书没有感情地说。
纪逐鸢微笑着看康里布达。
康里布达感到一阵恶寒,连忙说:“胡坊里出叛徒,有人一路跟着我到滇南,伺机抢传国玉玺。东西确实被抢走了,但我后来又追上了他们,利用崇山峻岭的险阻,甩掉了跟踪我的人。我足足追踪了他们五天四夜,那天晚上,他们的马和人都困顿不堪,-我便靠近他们的营地,偷听到他们谈论纳门涂借离开大都办事,实则另立门户,带走了胡坊中一批高手。两年间纳门涂一直在找机会说动这我父亲手下的几员得力干将,也图娜被我父亲派去滁阳接手平金坊,就是因为有人上报说滁阳城内几个坊主意图叛乱。也图娜本是被派去收拾局面,不料走漏了风声,那几名坊主怕我父亲会将他们杀死,先下手为强,抓了也图娜,意欲同我父亲谈条件。”
“却被我师父破坏了。”沈书思索道,当初胡坊里有人拿也图娜威胁康里布达把银币交出去,也图娜找到和阳来时,曾说有人把真相捅到了狼王面前,沈书理解为穆华林是从银币上读出了持有银币的人的身份。而康里布达曾经说过,这样的银币他见过的就有十二枚,单凭这个无法判断到底是谁在高邮城里栽赃陷害穆华林。
当时沈书只以为也图娜和康里布达当中,必有一个人在说谎。
现在回忆起来,沈书发现,还有一种可能,也图娜所说的“恰恰是这些人的愚蠢,把真相暴露到了狼王的眼皮底下”,不一定就是指银币。也有可能在整个绑架也图娜的事件中,他们露出了别的马脚。
“你师父向来稳坐钓鱼台,我并没有想到,他会真的把也图娜救出来。”
康里布达说话时,沈书一直思索地盯着他。
“藕断丝连,旧情难忘。可以理解。”沈书认真地点了一下头。
康里布达险些晕过去,脸色煞白地求告道:“千万不要在也图娜面前说,否则她真的会动手杀了我。”
好的,你继续忽悠,她真的杀了你我替你收尸。沈书面无表情地心想,问康里布达:“所以你又骗我一次,你不是知道也图娜找我师父做什么
吗?”
康里布达茫然了一瞬,连忙摇头,大叫冤枉,心惊胆战地看了一眼纪逐鸢高高举起的拳头。这一拳砸下来谁能受得住啊,鼻梁非断了不可。
“净风神保佑,我真的不知道也图娜找你师父做什么。”
纪逐鸢再次对着拳头呵气。
康里布达冷不防往后扯自己的胳膊,奈何纪逐鸢反应极快,康里布达连忙把被抓住的那条手臂往上举到面前,遮住鼻子。他一双棕色的眼珠从手臂上方瞥沈书,好声好气地说:“让你哥先把拳头放下,有话好好说,我还得靠脸吃饭。”
“装什么装,要跑你早跑了,我哥你还打不过?”沈书翻了个白眼,“不过你要是跑了,你的人我一个也不会帮你照顾,自生自灭吧。”
“哎。”康里布达放下手,纪逐鸢也放下了手,康里布达放弃地把两腿一伸,情真意切地握起沈书的手。
“你干什么?”
一听纪逐鸢危险的声音,康里布达连忙松开沈书,垂头丧气地说:“谁叫我这么有良心呢?从前我也没有少杀人……”
“你说什么?”沈书没有听清楚。
康里布达抬起头,说:“我因为偷听那些人说话,得知纳门涂叛乱一事,也知道了抢走传国玉玺的人正是纳门涂的手下。然而,不等我动手,竟然有人放出暗箭,把那几个胡人全都射死了。我只有一个人,对方却可以在我没有察觉的情形下杀人于无形,我不敢冒险,躲到弩手离开,我从树上下去察看。竟有一人没死,但也离死不远了。他说传国玉玺已交给脱脱,只要杀死脱脱为他报仇,我就能抢回玉玺。”
“纳门涂等人,效力于脱脱?”然而脱脱已死,一切都死无对证了。沈书想了想,说,“你去滇南,不就是去追踪押送脱脱的车队?你找他做什么?”
康里布达为难起来,似乎并不愿意说。
“一个瘸子,春寒料峭,露宿街头,三五日便会冻死在他人门前。上了年纪,又不可爱,不会说话,寻常时候就罢了。眼下大家日子都难,就是不会冻死,至多也就是七八日,总能饿死个把人。”纪逐鸢冷漠地说,“要是你没有把
人带出大都,他寻着旧友,也有一口饭吃,却被你带来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只能饿死。”
“我已经很后悔了!”康里布达挠了一下头,抬起眼睛看沈书,“我要刺杀的不是穆华林。”
“你以前说是。”纪逐鸢道,“你的话已经不可信了。”
“那他让你杀谁?”沈书意识到了什么,换了一种问法,“哈麻派你刺杀的不是穆华林?”
“我为什么要跟你玩文字……”康里布达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端起奶茶猛灌下去,呛咳了一声,舔去唇边的奶渍,叹了口气说,“我要杀的人,是脱脱。”
“是哈麻让你去杀脱脱?”沈书紧接着问。
“不是。”康里布达微微一笑,宛如释然,搓弄着手指,不再看沈书,继续说下去,“你记得我绑架你那一次,说过的话吗?”
“问我是不是南人。”沈书道,“当然记得,我还记得很清楚。”
“你问他这个做什么?”纪逐鸢怀疑地看着康里布达。
“是南方的南。”沈书朝纪逐鸢解释。
“那时我让你转告穆华林的两件事,一是让他留神当心,大都有人想杀他。还有一件,我本不该说,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对着你说了。”
沈书回忆着说:“你说我师父服侍的君王喜怒无常,耳根也软,提醒他不必非要蹚浑水。”顿了顿,沈书皱眉道,“是什么意思?”
“你师父奉命到高邮,他去晚了一步。”康里布达嘲讽地笑了笑,摇头晃脑地说,“好在没有耽误大事。所有人都以为脱脱一定不肯交出兵权,哈麻如此,脱脱的手下如此,庚申君也如此。”
沈书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良久,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我师父去高邮,也是为了杀脱脱?!”这个结论把沈书吓住了,他朝旁边看了一眼。
纪逐鸢对孙俭说:“你先到外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