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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一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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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书笑笑摇头,找了个家丁引路,前脚回到房里,后脚穆玄苍就来了,是来请辞。

    “怎么不跟我哥一路,你这会出发,就没人给你领路了。”穆玄苍这人也怪,本可以跟纪逐鸢一行先到吴祯那,驻地离得不远,还可以让吴祯带他过去。沈书不信穆玄苍会不知道纪逐鸢他们刚走。

    果然,穆玄苍道:“我同他们走的不是一条道,要借你的光,让陈大善人给匹宝驹用用。”

    沈书只得硬着头皮又去找陈迪要马,从昨晚到今天,他已跟陈迪要了三次马。

    坐在堂上的陈迪看上去有些精神恹恹,正卷起裤管,把一条腿架在小妾膝头,大呼小叫个不停。

    “轻……轻点儿轻点儿!”

    沈书注意到,换了一名妾,他不敢多看,只说正事:“干粮和伤药也要一份,回头打完集庆,发了赏钱,善人差个人到我那去取,千万别忘了。”

    陈迪哼哼唧唧的,没同沈书假客气。

    小妾替他穿好鞋子,放下裤管,陈迪腿一着力,一脸苦瓜相,嘴角直咧咧,朝小妾说:“你下去,早些歇息,不必等我了。”

    小妾过来做礼,退出门去。

    沈书这才松了口气,问陈迪:“这怎么回事?摔跤了?”

    “哪儿啊!家里老不死抽的。”陈迪表情惨不忍睹,抱怨道,“我爹年过七旬,撵起我来,堪比飞毛腿,揍起我来,等同巨灵胡。今日为众位送行,只是迟了没去磕头请安,险些把腿给我打折了。”

    沈书憋住没笑,说:“老太公身强体健,是桩幸事。”

    “不只呐,身强体健,头脑清楚,偏偏不管家里的生意,当年我才刚弱冠,便把偌大家业压到我身上,你算算,他这太上皇都当了三十年了,苦得我。谁家有这么欺负人的老爹?丧心病狂,丧心病狂!”陈迪气得胡须抖动,端起参茶狠狠喝了一口。

    “大善人看上去,乐在其中。”沈书道。

    陈迪一愣,叹了口气,摇头:“都是债!不提也罢。见过你哥之后,我一直觉得眼熟,现在想起来了。”

    “那必是与老太公有关?”

    陈迪笑道:“那日你们元帅

    刚领兵进城,城中人惶恐不安,也有不少兵丁四处抢掠。我家老太爷当机立断,使人把他抬着去军营里找人,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同军队唱了一出戏,助你们元帅立下规矩不许抢夺奸|淫,也使城中黎民归心。那日我本不在家,回来听说他做了这等事,当晚便一顿好吵。”

    “是挨了一顿揍,还是家祠罚跪?”

    陈迪一抹脸,郁闷道:“跪了一整宿,第二天还得去铺子里听几位掌柜发牢骚,当家不易。”

    “老太爷确实有眼光。”

    陈迪闻言,斜乜沈书一眼,嘴角挂了丝笑,却没接话。他将参茶喝完,放下碗,才道:“我陈家全副身家都押在你们元帅身上,自是希望他能独占鳌头,从这几股势力当中,杀出一个……”陈迪笑笑。

    沈书微微一笑:“那大善人还忧心些什么?”

    “小兄弟聪慧过人,难道猜不到吗?里外都有事可忧心,外则担心朱元璋敌不过张士诚、徐寿辉,内嘛……”陈迪一顿,声音放得极低,“上面不还有两个?我押的是朱元璋,可不是小明王。将来王旗一立,敌人只会更多。”

    “那您也来不及转头再投旁人了。”沈书哈哈一笑。

    陈迪无奈笑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这只有多上庙里给元帅烧香求福,再让我家里的几个没事儿就拜拜各路神仙,也帮不上什么忙。”

    “要是能帮得上呢?”沈书正色起来,“不瞒善人,我们和阳都元帅府里已在筹措增强军备,正需要能够各处采买的船只。”

    “怕不只是船吧?要到他处采买运货,需住处司县官司具状办理公凭,有官府的公引,才可在他处上岸,夜间投宿客店,也须查验公引,方敢让行商入住。”陈迪抚须笑道,“想必沈小兄弟想弄来的是这一纸凭证吧。”

    “没有也成。”

    “若没有,那就是要让我去弄元帅府要的货了?”

    “大善人洞察世事,何须我再多说?岂不是班门弄斧了?”沈书把茶一口喝干,话锋一转,“此事不急,只是先说给大善人知道。”

    “这事。”陈迪音调拉长,意味深长地看了沈

    书一眼,“已有一个人同我提过,看来他是没有同你提过了?”

    沈书不禁感到意外。

    “和阳城诸商人中,卫家的家底最厚,买卖做到大都城里。八月初,卫家便派了人来太平府四处求购收买散户所存的火|药材料,小兄弟还不知道?卫焱陇怕吞不下太多货,两次派人来找我,想借我的人和仓库,先到蜀道求购硫黄,再存在我太平府的货栈内,只存不贩,他按月出钱作为保管之资。”

    陈迪提供的消息不啻惊雷一道,沈书出来,先为穆玄苍送行,只送出陈迪的宅院,便往回走。

    回到房中,沈书给朱文忠写了一封信,吩咐周清去叫陈家的管事帮忙。这么一来,陈迪会知道他有信回和阳,今晚既然陈迪把卫焱陇的底捅破,自然会想到这一封递到和阳都元帅府的信是为什么。

    “明日你到城中,拿你叔写的几封手书,逐一登门拜访,打探一下陈迪所说是否属实。”沈书将郑奇五的手书交给郑四,吩咐完后,打了个哈欠,已有睡意,索性不去想了,上床安寝。

    ·

    这一夜风雨交加,朱元璋率军于集庆城外,酣战过后,天光渐渐亮了起来。

    手下人等四处清点死尸和伤兵,朱元璋登上一处土坡,手中宝剑拄入泥中,他身上蓑衣早已湿透,雨水汇成晶莹的珠串,接连不断地顺着头盔边缘滚落。

    他身畔从者如云,纷纷落后几步外,陪左副元帅立于雨中。

    梢头冒雨等待的乌鸦缩成一团,圆眼珠警惕地追逐人群。

    铮然一声,宝剑出鞘。

    正在收尸的士兵有的直起身来往声音来处望去。

    正在朱元璋身后的众人,看见他已拔出了手中之剑,朝着东北方向一块巨石走去,他双手握剑,金石之声随他手中剑落接连不断。

    李善长一手提住袍襟,缓步上前,不片刻,见石上刻出了八个大字。

    “到此山者,不患无嗣。”李善长讷讷地念,继而,他双眉一扬,站到坡度最高处,对一众将士朗声唱诵,“到此山者!不患无嗣!”

    又有一人上前,大声说:“元帅喜获麟儿,是上天降下的吉兆,元帅

    正在攻取帝王之都,此时上苍降下长子,延续元帅香火,此乃天意,是我全军之福!”

    “元帅举事,正是顺应天道,利于万民,得天所佑,必能功成!”李善长声音震动,散向四方。

    “先生快起。”朱元璋归剑入鞘,难掩喜色,只是天还下着雨,他强抑住狂喜,下令全军尽快清扫战场。数十名探哨散入四方,查探方圆二十里内有无敌军踪迹。

    当天下午,军队驻扎后,朱元璋命人在帐中点起数枝蜡烛,将帐内照得一片明亮。

    他展信,凝神静想片刻,落笔着墨,写就三封书信。其一给夫人马氏,其一给陈迪,最后一封送到兴国翼元帅府,命府中管事拟定给陈迪的赏赐清单。三封信一气呵成,朱元璋搁笔,左手揉了揉右手手腕。只觉得天气虽随这场秋雨愈发寒冷,他胸中却揣了一捧火,烧得他只待顷刻间拿下集庆。

    ·

    另一方面,吴祯的军队驻在溧阳。斥候飞马来报,郭天叙与张天祐二人所率部队已攻克方山左答纳失里,大军预备从集庆东门攻入,再下全城。

    同时,纪逐鸢方才换值回到营帐,有人求见。纪逐鸢将刚解开的棉甲重新系回到身上,步出帐门,营火照出一身风尘的来者。

    “鲁生?怎么是你?”纪逐鸢感到不妙,令鲁生进帐详叙。

    少顷,吴祯正在中军帐外踱步,似在犹豫是否就点兵增援集庆,集庆方面不要求增援,局面大好,郭、张二人胜券在握,显然不想将这胜利果实与吴祯分享。

    吴祯记忆甚好,一见鲁生,当即认了出来,也正因为认出这人,神色变了。

    “不必多礼,陈埜先的军队动了?”吴祯问鲁生。

    鲁生一路昼夜兼程,满脸倦意,且担惊受怕,眼中俱是血丝,单膝跪地,无法平复喘息,缓慢答话:“陈军在板桥,离集庆甚近,且陈埜先早已与江南行台御史大夫福寿勾结,此番他移兵到集庆,要对付的不是元军,而是郭、张二位将军。”

    “如何安排?”吴祯问。

    鲁生脸色煞白地看了纪逐鸢一眼。

    纪逐鸢道:“陈埜先带兵佯装攻打南门,下集庆非一

    日之功,今日郭、张二位元帅攻城有功,陈埜先将邀他二人到军营宴饮,之后——”纪逐鸢以掌刀向下一斩示意。

    “鲁生报信有功,先下去休息吧。”吴祯唤了一名亲随进来,吩咐为鲁生安排住处,留下了纪逐鸢。

    “便是此刻拔营,也来不及了。”纪逐鸢道,“恐怕这二位已洋洋得意赶去赴宴,大人,如何行事?”

    “我拨两千人马,你带了立刻往集庆方向驰援,沿途散播陈埜先投靠我军的消息。”

    “陈埜先与左副元帅结拜,此事早已尽人皆知。”

    “以防万一,你往集庆途中,派几队机灵的,把风声放出去。”吴祯沉吟片刻,“并非左副元帅有心铲除异己,此时此刻,便全速赶到集庆,恐也来不及救下他们。骤失主帅,军营必将大乱,仓促奔逃。你的人边走边探,探得主力后,带我的令牌传话,让部队分作五路,不怕迂回,尽快撤回溧阳与我会合。之后全速向太平府撤军。”

    “要是郭天叙与张天祐侥幸逃脱,我便以这两千精锐增援。”

    吴祯点头:“正是,速去。”

    纪逐鸢拿了吴祯的令牌,吴祯出帐门,派出数人去清点兵马,更将探哨营半数遣出配合纪逐鸢。

    “往哪儿去?”晏归符跟上来,问纪逐鸢。

    “集庆。”二人并肩到马厩,各自牵出自己的战马。

    点兵场上吹角声不断,旌旗迎风飘扬,各纵列士兵跑动起来,尘土漫天滚动。

    鲁生坐在地铺上,脱下满是尘土的靴子,直愣愣地出神。

    地面连绵不绝的震动,于他而言一点也不陌生,每当点兵,总是这阵仗。他正要钻进铺盖,好好休息一场。

    带他过来的兵士去而复返,当他掀起帐篷时,鲁生刚把被子扯到自己右腰处,遮住了右腿。

    他呼吸猛地一促,明白了什么,双眼倏然现出死灰颜色,嘴唇颤抖。

    说点什么,哭泣求饶啊!然而鲁生实在太累,他看见来人拔出一柄短刀,一只脚迈进了帐篷。鲁生闭上双眼,静静待死。

    这一刻十分漫长。

    “人是我保下的,就是我的人,我的人我要带走。

    ”纪逐鸢语气嚣张,轻轻松松夺过那人手上的刀,归入他另一只手上的刀鞘,从背后拿住他的肩膀,将人抓得倒退数步,退出帐篷后仍站不稳地打了个转。

    “不起来?还等我来背你不成?”

    鲁生看得呆了,连忙把鞋套上脚,连滚带爬地背上还没来得及解绑的行李,踉跄着跟到纪逐鸢身后。

    “小纪将军!”要杀鲁生那人气得额上青筋乱跳,正要同纪逐鸢分辩。

    纪逐鸢竖起一只手掌:“你就如实告知大人,有什么我回来再说。”纪逐鸢扭头,朝着鲁生就是一声吼:“跟上!”

    小半个时辰后,队伍已经出发。

    吴祯坐在帐中磨刀,听了手下来报,定定看了他一眼,接着把水浇在他的磨刀石上。

    “我知道了,下去吧。”

    “大人,此人不服管束,将来可要咬手的!”

    吴祯冷冷看他一眼。

    手下心中顿时涌起寒意,低头讷讷,不敢再说。

    “下去。”吴祯又道。

    片刻之间,中军帐内只剩下吴祯自己,磨刀霍霍。磨了好半晌,他将刀锋对住光,以拇指抵住,头上抬,略略虚起眼睛,啧了声:“好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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