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一七一
“要去太平府也不是不可以,但带着一个怀孕的女子,若有个三长两短,那是掉脑袋的买卖,不上算。”朱文忠将火石和火媒收进桌下的屉子里,坐下来,对沈书说,“这么久都等了,不如再等等。”
沈书起身,走到窗前,左右看了看,李垚在外面,他叫李垚到跟前,吩咐他带人手去屋子前后巡视,不要让府里的人靠近过来。
“什么事情这么机密?”朱文忠端起茶喝了一口。
“我从郑奇五那儿打听到,卫焱陇的儿,发船那日你也见过。”
“记得,你说。”朱文忠道。
“那日之前我也见过此人,丁字街与梳子巷交叉路口上那间茶坊,是卫家的产业。前几日我路过,入内听戏喝茶,看见了卫家的马车。后来卫焱陇硬要搭伙进来,在码头上的茶楼里,见到卫清藻,我才确定那是卫焱陇的长子。郑奇五说,卫焱陇的长子叫卫济修,表字清藻,手面阔绰,养了一群帮闲清客,全是纨绔做派。于是我让人打听卫济修的行踪,想跟此人结交,好打听卫家的底细。”
朱文忠听得皱眉头,说:“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私下去打探,要是让卫家的把你拿住了,我还得花钱赎你。”
沈书:“……”
朱文忠赶忙解释:“不是钱的事,你对卫焱陇也太放心了。”
“我也囫囵个儿回来了,说明我的判断没有问题。”沈书道,“但我见到的不是卫济修,而是他爹。”
“今天?”
沈书点头:“就是今天,我得到消息卫济修会到茶坊捧场听戏,结果茶坊旁边的那间香粉铺子,后院与茶坊是连通的,香粉铺的老板娘带我入内,到了僻静之处,我看见卫家的徽号,才明白过来,那家茶坊也是卫家的。卫焱陇已在里头等我多时了。”
“那就是说你的人去打听的时候,已经露了痕迹,卫焱陇知道你要结交他儿子,先下手为强。”
沈书斟酌道:“他大可以提醒卫济修与我周旋,不用打草惊蛇。”
“那他同你说了什么?”
沈书凭记忆复述了卫焱陇的说辞。
朱文忠听后沉吟片刻,道:“看来
卫家还是有诚意为咱们出力……”见沈书表情有异,朱文忠改口问,“可有不妥?”
“要是卫焱陇真有诚意,便会直接将一切和盘托出。文忠兄难道没有发现,他既没有提起到底是谁告知他我们原打算打出小明王的旗号北上,更没有提及有一名管事北上大都去找谁。自然我是没有问,但卫焱陇心存侥幸,要探我的口风,想知道都元帅府掌握了哪些事。卫焱陇在商场摸爬滚打多年,要是真有诚意入红巾的伙,自然知道出钱出力眼下是最好的时机,等到朱家的军队占了集庆,稳住脚跟,那时再要入伙,便有些迟了。”
“所以你才拿雪中送炭点他。”朱文忠醒过味来,摇头道,“至少眼前,卫焱陇还没有下定决心。”
“这不着急,他很快就会想明白。”沈书没有把话说尽,卫焱陇的祖业在和阳,叶落归根,和阳城落入红巾军之手,哪怕卫焱陇现在还在犹豫,他无非是担心得罪蒙古人,沈书不怕他放人出去探听,反而,要是如郑奇五所说,卫焱陇的靠山是脱脱一派,他很快便会对红巾军掏出自己的诚意。既然卫焱陇亲自出来了,也不用再掏空心思去接近卫济修。
只是令沈书感到疑惑的是,卫焱陇只知船上混进去的是都元帅府的人,似乎并不知道那是暗门的手笔。但插旗子的事儿是自己同穆玄苍密谈的,根本没有过都元帅府,源头上探知此事的奸细自然会知道这事情与都元帅府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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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奸同卫焱陇本就无涉,他还没有这个本事。你也没有想错,卫焱陇恐怕是最后得到消息的人,他得知的仅是都元帅府让苏二去买硝石,船上打算插大宋军旗遮掩。中间传话的还有人。”穆玄苍从羊腿上撕下娇嫩的一丝肉条,放在嘴里细细咀嚼,又喝了一口浓稠的奶茶。穆玄苍掏出一方手帕擦手擦嘴,含笑对沈书说:“我也是汉族,吃不惯这些个北食,下回不必叫厨房费心了。”
沈书嘴角抽搐:“我看你吃得挺香。”
“你说的那间茶坊,此前暗门曾经查过,我倒是早就知道是卫家的产业。只是近来派了人跟踪卫焱陇,你猜怎么着,开在茶坊旁
的那间香粉铺子,掌柜的是个女人,唤作林凤。”
沈书想起来了,有这么回事,点了点头,“卫焱陇称呼她凤娘。”
“就是她,此人与我是同道中人,我的人跟了卫焱陇数日,查到卫焱陇与林凤乃是一对儿姘头,当年卫焱陇是为了捧林凤才盘下那爿茶坊,茶坊里可以听南戏。茶坊房契地契,在鱼鳞册上落的都是林凤的名字。”
沈书犹豫道:“南戏班子班主似乎是男的。”
“他只是班主,我怀疑传话给卫焱陇的人正是林凤,只是还需查证。”穆玄苍又喝了一口奶茶,放下茶盏后才要开口,眼神不住在茶碗上打转。
沈书没脾气了,把手一挥:“喝,你喝,喝够了再说。”同时小声嘀咕了一句,“这叫吃不惯,你也太吃不惯了。”
待穆玄苍把奶茶喝光之后,沈书示意他擦干净嘴上发白的奶渍,穆玄苍舔干净嘴唇上的奶茶,显然穆玄苍来家里白吃白喝这么多次,今次最和他口味。
谯楼传来打更的声音,夜已深沉,沈书索性留穆玄苍住下,以前也留过好几次,穆玄苍总是推说必须回去,这一次倒答应留下来了。趁小厮收拾房间,穆玄苍与沈书就着一盏孤灯,嗓音低回地说:“卫焱陇大可争取过来,卫家同蒙古人的关系并不牢靠。”
“这是大都传来的消息?”沈书又问,“康里布达可已回到留守司了?”
“你自己看。”穆玄苍摸出来一封密报,以食指按压住,推到沈书的眼皮下,“老规矩,我走了再看。卫焱陇的消息倒不是大都传来的,他那名管家还未从大都动身,到了大都之后,人去了淇露坊,面上瞧不出同谁有牵连。只能记下那名管事还在大都时的行踪,他要是一直在淇露坊,却不大好办。”
这很容易理解,要是卫焱陇的管家一直呆在淇露坊,而淇露坊只是一片权贵们常常光顾的店铺,进出的人必然多,那就很难判断到底哪些只是主顾。
“那为什么又说卫家同蒙古人的关系不行?”
“我是无意中,查卫焱陇这个人的时候查到的。他如今有二子三女,除了林凤,家中还有两名妾室。除了长
子是正妻所出,余者皆是庶出。”
“长子?”沈书沉吟道,“你说卫济修?”
“正是。”
“家大业大者,争家夺产不算罕见。”沈书拿小刀子也从被穆玄苍吃了一小半的炙羊腿上削下一片来,肉味浓郁,只是越吃越饿。时辰太晚,沈书不想惊动厨房,索性把盘子拖到面前,不给穆玄苍吃了。
穆玄苍:“……”
“穆兄吃不惯北食,这么好的羊腿,不能浪费了。今年由北到南饿死多少人,浪费吃食要遭雷劈的。”沈书一本正经地边说边吃。
穆玄苍舔了舔嘴皮,看沈书的吃相,不禁摇头,嘴角带了笑。
“接着说啊。”沈书拿脚踹了一下穆玄苍。
穆玄苍继续道:“卫焱陇的正妻,是一个蒙古人。”
沈书惊得眼睛都圆了,嘴里的羊腿霎时不香了,这消息简直是一道天雷。沈书忙端起茶喝了一口,眉头紧锁着问穆玄苍:“蒙古贵女?”
“怎么可能。”穆玄苍说,“南人最为蒙古人瞧不起,近年虽有不少人扯着高丽皇后的裙裾向上攀,商贾之家比前朝,地位有所提升。但莫说是商贾,蒙古人连南人中的大儒也不曾放在眼里。他的妻子曾是贱籍,是大都一蒙古高官家中驱口,当年卫焱陇的父亲带他上大都认干亲,从干亲家中带回一名蒙古奴婢。朝廷律令,限制良贱为婚,但民间查禁不严。卫家认下这门干亲,费力不小,当中代价,便是娶了一个蒙古女人。”
沈书想了想,道:“这不合理,既然只是家中奴婢,就是娶了她,两家也并无相干。”
“哪儿啊,女人事小,银子事大。权贵家中称奴婢要配给卫焱陇为妻,自然得赎身,便有一大笔赎身银子给主家。借这名目狠狠敲了卫家一大笔,如此一来,卫家亏也吃了,辱也受着,伸手不打笑脸人,又有多年来往。他妻子虽原来只是奴婢,但那官员家中见卫焱陇对他家的婢女尚且相敬如宾,吞下了这口气,反倒对卫焱陇肃然起敬了。”
沈书已完全忘记了羊腿,静默半晌,道:“卫老爷子真是个传奇。”
“可惜死得早,郑奇五倒是没有骗你
,卫家的生意确实一年不如一年,京师洗牌太快,纵然有权贵可以依附,然而蒙古宗亲贵族内斗,惨烈程度比起前朝,更骇人听闻。”
“所以卫焱陇想另谋出路,不过还是有些舍不得京师的关系。”沈书又喝了口茶,看着有些出神。
“你在想什么?”穆玄苍好奇地牵了一下沈书的衣袖。
“我是在想,蒙古族内乃是多妻制,并无妾室之说,视家中男人的财力而定。换言之,他养得起几个就可以养几个。要是卫焱陇真的对正妻敬爱,也不会有这么多妾室。卫济修是长子,之后正妻再无所出,设若没有旁的原因,他娶了妻子之后,为了对干亲有所交代,才让正妻生下了卫济修,面子上抹平之后,便把这蒙古女子丢在一边了,所以才会又有了一个儿子三个女儿。卫济修在外全然是个纨绔,卫焱陇似乎对他也并无苛待。但要是父子齐心,既然我有心结交卫济修,卫焱陇只要教会他儿子如何与我周旋便是,何必急不可耐地把自己暴露到我的眼前。我还在想,那名蒙古女子,也很可怜。”
“你知道卫家管钱库钥匙的,是哪三人?”穆玄苍朝沈书说,“他家一名古姓的管家,卫焱陇本人手中有一把,还有一把,在卫焱陇的姘头,林凤手上。”
“正妻没份不稀奇,长子这么大年纪了,卫焱陇只是养着他,却不让他染指家中生意往来……”沈书突然问穆玄苍,“那他另外的一个儿子,可接管了一些店面?”
穆玄苍手中的小银刀在羊腿上拨来拨去,拖着长调说:“都叫你猜中了,我还说个什么?”
“我知道了,去睡觉。”沈书起身,先一步把密报揣在袖中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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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沈书出门前,使郑四仍让人盯卫济修的行踪,并叮嘱他这次多注意,不要让旁人发现。
“真要是碰上卫家的熟脸面,就说前几日家主说会叫他们家大少爷登门拜访,我是已经扫席以待,就不知道卫家大少什么时候过来,早知会一声,也好让家里做酒席准备。”沈书说完,唏哩呼噜把粥喝净,出门前去都元帅府。
散学后,香红已在学堂外久候
。
沈书跟着香红走到僻处,先问她是否已朝马氏说了要去太平府,马氏的反应如何。
香红面有难色,暗暗摆手。
沈书心下了然,叫香红先在原处等,自己去了一趟朱文忠的院里,让他使李垚去对姚大夫说几句话。
“那几个稳婆在何处?”
朱文忠一听话头便明白沈书意思,让李垚带了钱,把同姚大夫说的话也跟稳婆说一次。
安排妥当后,沈书才去找香红,跟随她来到马氏院子里。香红上前通禀,示意沈书跟上。
入内,沈书见马氏一条腿架在木凳上,虽有单裤覆盖,仍难掩小腿水肿。马氏腰下垫了几个靠枕,挪动时显得十分吃力。
待马氏坐定,沈书便问是为何事。
“昨日这丫头,让我吓坏了,非要去前头说。妇人生孩子,本来一波三折,偶或出血,也是常事。”马秀英面色不好,话没说几句,便停下来喘息,过了一会,才继续说,“元帅前线不宁,照我的意思,还是不去了。”
“也不是……”香红才一出声,两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她后半句便怯弱起来,“不是沈公子的意思。是奴婢忧心,那边院里已经屡次对您下手,元帅不在府中,要是生产时遇到险事,且不说孩子如何,设若伤及夫人贵体,对元帅岂不是更……更不好了吗?”
“住嘴。”马秀英面上一冷,“元帅岂是这等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之人?”
是时候插嘴了。沈书起身,对马氏行礼。
“并非责怪于你,沈书,你坐下。”
沈书将袍襟一掀,跪了下去,双手交叠前推,郑重其事道:“夫人,太平府,您是非去不可。”
马氏脸色一变,正要发难,恍惚中听到沈书说了一句:“夫人难道不知,为何屡次汤药饮食出错?”
“那都是下人不仔细,我已让人把几个不尽心地赶走了,你不必多言。”
“夫人的怀相,竟然无人告知么?”沈书显得不方便说出口,朝旁看了一眼。
马氏犹豫地看着香红,终于点头。
左右已无人,沈书垂头低声说道:“这胎必然得男,风声怕早已从怀相上
走漏,元帅再八面威风,战场上总是没有什么能说得定的。攻打集庆,凶险万分,元帅尚且无后,夫人要是无法顺利生下孩子,若有万一,这数年隐忍,虎口求生,岂不白费?”
马氏眼眶微红,嘴唇轻轻颤动。
“何来隐忍,沈书,莫要仗着文忠信赖你,便信口雌黄。怀相并无一定之说,都元帅府内住的都是我的家人……”
“夫人是忘了自己的父亲了么?”沈书倏然厉声,看马氏愣住,复又放缓神色,轻声说,“唯有夫人腹中这根苗,才是与您血脉相连的家人。”
马秀英急促喘息,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抬头,目视房梁,恢复了平静。她抓住沈书的手,这一下用力得令沈书的手背皮肉发白,略带沙哑的声音说:“让人请姚大夫来,还有院子里那几位经验老到的稳婆,都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