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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一四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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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起来,沈书先是仔仔细细擦了牙,盐水漱口,饭后吃过三巡茶,这才清醒过来。昨天晚上清净得很,谁也没来叨扰,连王巍清也在军营里睡的。天快亮时,外头鸟雀叽叽喳喳把沈书吵醒,他推开窗,好家伙,是个晴天的意思。

    果不其然,吃过饭,赶上一轮日出,金光万道,洒在院中竹叶上,流光于凝结在叶尖的露珠上打转,汇成一滴,落入潮湿的泥土。

    沈书看了一转自己的菜园子,边蹲着松土,边想今天要做的事情。松完土沈书拍拍袍襟起来,唤来郑四,叫取一套簇新的夏衣来。

    “上回冯大人送的那批东西里,有几块好玉,都取来。”

    郑四去了。

    沈书到书房把书盒子屉子打开,照例要检查一遍笔墨纸砚前一日的功课有没有忘了拿的。让陆约把盒子拿出去车上放好,沈书等郑四过来,换一身新的文士袍,捡了块不打眼的凌霄花形镂空玉佩随手系了。

    “晚上不回来吃饭,你们自己吃,不必等我。”想了想,沈书又说回来大概要宵夜。

    郑四说煮个鸡粥。

    “随便,你的手艺是好的,青瓜要有。”说完沈书提步出外,登车上元帅府去听课。

    中午时周清便过来打了一头,汇报田地上的情形。周清说话声音很小,沈书听了一遍没有听明白,让他把头抬起来,大声一点说话。

    周清抿了抿嘴,脸上发红,壮着胆子,憋出话来:“张先生说晚上能把丈量的结果拿上来,小的在地头跟了两日,只有两个里正,也不是来闹,是来打听耕牛是不是要被‘捎粮’。”

    “这些人。”朱文忠听了好笑,连连摇头,一只手掌拍在膝上,扒了一嘴饭,问周清,“姓张的怎么说?”

    “他说不是,另外还告诉他们,耕牛不许随意宰杀,只是要登记在册,过一阵就要用,谁家要是少了要坐罪。”

    “行了,下午不用去,你回家休息。”

    周清细声细气地答应着往外走。

    朱文忠看着他的背影,侧身同沈书说:“这个真的是太秀气了些,不像个粗糙的小子,那个脸嫩得能流出粉来,该不是乔装改扮

    的?”

    沈书正在想等晚上丈量的结果送过来,连夜就要按人口和住家的地方分派,没有五六天干不完,得先看看面积,粗估需用的粮种,再告知郑奇五马上就去办。自己这边分完之后,还要选几个人出来,盯着那些里正不能夹私,挨家挨户都得换了自己人去查问。这样也好,把人手都动起来,比闲着乱传消息邻里扯皮的好。

    军队那面,沈书说不上话了,得叫王巍清把城里做主的郭将军请来,还是让李贞……不,让马氏出面。

    “没个一官半职真不方便。”朱文忠听沈书说完,颇有感触。

    “师出要有名,做什么事都得有恰如其分的身份,否则就难办了。”沈书说,“屏风你设好了没有?”

    “一早我就叫人弄好了,就用议事那间正堂。”

    “人也找好了?”屏风后面如果没人坐,很容易被人发现是空的,还是得弄个人坐在那里。沈书想了想,其实也未必不能劳动马秀英亲自走一趟。

    “舅母大着肚子,怎好劳烦,昨夜让她出面听说回去害口吐了半夜。”

    听朱文忠这么说,沈书只好作罢,问朱文忠找的谁,得知是马氏的婢女,昨天席间伺候酒菜那位香红。马氏身边两名贴身带的婢女,都是使唤了多年的心腹,一个叫金翠儿,一个叫香红,都略识得几个字,办事得力也机灵。

    当时沈书没注意朱文忠说这么多做什么,只是仍有点心虚,毕竟到时候坐着的不是马氏,要是出一点篓子。何况朱文忠一早便在正堂重新摆设,人来人往,毕竟都元帅府里如今人多口杂。

    这么想着,下午沈书要回家的,便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拜见马秀英。

    这边厢马氏才歇了午觉起来,屋子里堆了不少男人样式的战袍,有一件正在做,旁边矮榻上并排摆着三双皮靴,窗边的胡椅上堆着数不清的布料。

    沈书不好乱看,听见屏风后,传出女人呕吐的声音,便不做声,等马氏吐完之后,听见她说:“你进来,不必如此谨慎。”

    一个婢女拎了桶出去,沈书避让在旁,没有抬头看,只有绿色的裙裾从视线里一闪而过。

    里头服侍的是沈书认识的,正是那位香红。

    马秀英详细问过沈书为什么来,听他说完,细思一番,侧过头看香红,轻摆拂了一下手,抬起的那只手顺势覆在雪青色穿花的袖口上,待香红退出,马秀英才说:“今日一早,我母亲亲自过来看我,过问我胎养得如何。还敲打了我一番,说我害喜厉害,应当安心静养。”

    “那还是让……”沈书想说那就不用马秀英去,还是让香红去就是,并非多大的事情。况且就算穿帮,既然马秀英已经知道,就算是闹到面前来,随便也能找个托词。

    “你们外头办事,并不知道,这后院里一点风吹草动,我那位母亲就能知道得一清二楚。”马秀英乌黑的眼珠盯着沈书说,“这么好一个机会,正好唱一出杀鸡儆猴。”

    沈书心中凛然,也有些意外,马氏竟然有这样的决断。不过都元帅府后院里的事,与他无关,既然马氏这么说,那就是要去,当场给心怀鬼胎的人一个警告。只要马秀英亲自去屏风后坐着,于沈书而言便没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内宅的女眷们如何去争这权柄,跟他关系不大。

    傍晚,派出去量地的人陆陆续续都到了,齐齐整整扎在正堂外的院子里,一共派出去八组人,每组一个管事的,挨个拿着册子,带一名推选出来的里正一块入内交册子,受盘问。

    沈书自己不问,在旁边册子上边听边勾出家里只有老弱妇孺,没法儿自己种地的人户,以备分派民兵去时关照一二。

    天黑之后,外面廊下起灯,正堂内问话的声音停了下来。沈书起来伸了个懒腰,朱文忠让人换热茶进来。

    屏风后也亮起了灯,看出一个影影绰绰的女人身形,正在堂下说话的胥吏揣了手,等点灯毕了之后再接着禀报。朱文忠让人给他也端来热茶,胥吏一气喝干,以袖子擦了擦嘴,显得疲累。

    所有来交差的人,一人发三吊钱,箩筐快要见底。沈书走到门外透风,见院子里还围着人,有几个光着腿子的农户,沈书听前头的胥吏提了,有几个家里有耕牛的,不愿意交出来,打发家里强壮的男丁来“闹”。

    见到有人出

    来,那几个围在一起说话的壮汉惊疑不定地朝门口看了一眼,发现是个不能打的,一看就是没经过事的年轻人,便不再说话,但仍然围在一起,像是约好一般,不再看沈书这边。

    沈书却往那边走了过去。

    “诸位。”沈书端出一张笑脸,上去拱手。

    那一伙人五六个,散开来,其中一个裹头巾的男人说:“大人,我们是来讨公道的,要个说法。”他犹豫片刻,又道,“都规规矩矩在这里等,不敢闹事,待会里头大人们问完了事情,再来理会,咱们都是庄户人,等惯了,等得起。”

    “里头上灯,要一会。我听人说了,是为着耕牛。元帅府里只是借用,都要还你们,不知道派去办事的人同你们讲清楚没有?”

    沈书说完话,就看见几个人面面相觑。

    有一个憋不住话的问:“只是借?要借多久?”

    “看什么时候下种。”沈书道,“也就几日功夫,到时候有人造册登记,各家的牛自己做好记号,用完领回去就是。还能有钱拿。”

    “没人说要发钱的啊,你们那里说了吗?”一人向其他人问。

    看他们懵然无知的样子,沈书了然于心,安抚了几句,且说自己是朱文忠的伴读,姓沈,来日若有什么问题,就来都元帅府里找他。

    “话是我说出来的,负责到底,乡亲们先回去,今日的时候已经不早,回去吃饭。就是我能跑了,都元帅府还能跑不成?”沈书笑道。

    众人安了心,沈书叫来两个兵,带着灯笼把人送出去。

    正要转回堂上,见到一个妇人在仆婢的簇拥下,众星拱月地从正堂旁的甬道里走了过来。

    沈书连忙退到一旁。

    院子里还有几个仆役站着听使唤,沈书穿着打扮虽不像是使唤的,但院中灯光昏暗,那妇人匆匆忙忙,近乎急切地带人扑入正堂里,无人注意到沈书。

    等到正堂内传出说话的声音,沈书才直起身。

    台阶上最末有一个女孩站在门边,没有进去,意兴阑珊地朝台阶下看了一眼。

    只见微茫的融光中,沈书袖手长身而立。

    一眼对上,沈书心内猛地

    一跳,认了出来。他不是先认出人,而是认出女孩鬓边插的白花,是郭清月。

    郭清月也认出来沈书是朱文忠身边的伴读,她奇怪地向堂上看了一眼。

    沈书不想掺和郭家与朱家的家事,话也问得差不多了,趁没人注意,便往西侧的走廊下退去,没走几步,听见有人叫他。

    走廊下僻静无人,唯有白光一地,寂静非常,在这样静谧的环境中,连百步外正堂上说话的声音都隐约可闻。

    沈书站住脚,回过身来,对郭清月行礼。

    “你是叫沈书是吗?”郭清月跑得急,面颊泛红,艳若桃花。

    沈书心内诧异,抬起头笑着回答:“正是在下,郭姑娘有话说?”

    郭清月仔仔细细地将沈书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轻轻咬住嘴唇,眉头微蹙,似乎十分烦恼,又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让人知道。

    沈书往正堂扫了一眼,垂下眼睫,避免直视眼前的女子,语气温和地说:“明日一早,在下要到府上陪朱家少爷读书,姑娘若不急,那时再说不迟。”

    郭清月一跺脚,嗓音里竟有些怒气,转身跑下台阶去了。

    沈书奇怪地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怕她要到堂上去告状,赶紧开溜。

    沈书自己坐林浩的车回去,让陆约在都元帅府等,等正堂上无事了,再悄悄去给朱文忠说一声自己先回家了,顺便把新丈量成的册子送到家中。

    回家之后,沈书还没饿,但先把宵夜吃了,之后回房休息。忙了一日,沈书浑身累得酸痛,加上昨夜没太睡好,上床什么也不想,瞬间入睡。

    被人叫醒的时候,沈书简直觉得刚刚才躺下。

    “起来了,你都睡一个时辰了,还没睡饱?”

    昏暗的灯影里,沈书翻身坐起,掀开被子,看到朱文忠亲自来,他身上只穿了单衣,扯过搭在被子上的袍子,随手一系。

    “怎么你来?”沈书问朱文忠府上情形。

    朱文忠一脸惨不忍睹,在桌边倒了杯冷茶喝,摇头叹气:“我舅母那个院子里竟然大半婢女都被小张夫人买通,成日往外递消息,整治一次也好。”

    “打死人了?”沈书穿鞋的

    手一停,脚在地上蹬踏两下,实实在在地踩到底,下地来。

    “没有,舅母怀着孩子,说是为没出世的孩子积福,没叫打死,她在自己院子里处置的,打得一院子十几个丫鬟大呼小叫。小张夫人气势汹汹带人到堂上来抓香红,岂料屏风后端坐着的正是我舅母本人,两人对上,小张夫人尴尬无比,今夜我舅母院子里又打了人,还放了几个到外院去做粗使丫头。想是能消停些时候。”朱文忠想起一事,皱起眉来,问沈书:“你不是和我舅母商量好的吧?怎么躲出去了?”

    “没有,夫人早就想把她的院子收拾干净,不过巧合,正好我请她过来坐镇,就在屏风后翻翻书也好,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么小一桩事,让人发现我们弄个婢女在后头坐着狐假虎威,传出去不好。”沈书道,“没想到你舅母正有主意要跟小张夫人挑明,捎带着提醒都元帅府里的女眷,各自安分一些。”

    沈书想了想,又说:“后院里的事情你不要掺和,夫人巾帼不让须眉,现在的局面,同郭公在时不一样了。”朱元璋明着是第三把手,实质上他才是说了算的当家人。马氏大着肚子,只不过不想眼前看些让自己不舒服的事情,趁现在还有精神先料理了,不然将来生孩子的时候搞不好要平地生波澜。

    “总也有我和我父亲照看着,我看他们谁敢乱来。”朱文忠道,“一定会让舅母平平顺顺把表弟生下来。”

    “你就知道是表弟?”沈书拉开门,示意朱文忠走前面。李垚在外面等,将插在廊下的灯笼取下,在前面照路。

    “是表弟最好,上阵父子兵,舅舅一定是想要一个儿子的。”

    突然,沈书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朱文忠奇怪地看他。

    “郭公那个小女儿,许人家了没有?”沈书问。

    “你看上她了?她发了愿要守孝三年,别想了。”朱文忠随口道,“不过她是小张夫人唯一的女儿,谁娶了她,再待她好些,也许能笼络住小张夫人。其实就冲着郭公对我舅舅的恩情,张家人只要别动歪心思,我舅舅一定会好好奉养这个‘母亲’,自然也要照拂郭公的儿

    女。”

    “我没想。”沈书无语了,“她脾气是不是不大好?”

    “没怎么同她说过话,也没听说脾气不好啊,她找你麻烦了?”

    沈书连忙说没有,幸而书房已经到了,沈书如蒙大赦,然而抬头一看,桌上堆得无处下手的册子险些让沈书白眼一翻,就地昏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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