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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一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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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放晴后,花匠来时,沈书让人把后院榆树下那三亩空地的土块重新翻了翻。

    周戌五做木工的手艺了得,索性沈书让他给狗儿搭了个小木屋,竟做得有模有样,狗钻进木屋便把脑袋搭在两只前爪上,鼓着溜溜的眼珠看人在它面前走来走去,不再出来了。

    每日里天不亮沈书便起来,先到后院看看新辟的菜园子,藤蔓虽还没有挂起来,青瓜、苦瓜架子却一排一排整整齐齐地搭好了,旁边堆着些篾条。早晨空气湿润,沈书蹲在巴掌大的一块菜园子里,拿个小锄头,有时候松松土,有时候就手便把野草扯了。

    等那股因为起太早而未尽的睡意散去,沈书就去洗手,在院子里拉开架势,打一套拳。早先穆华林教他的拳法不能自成一套,有日子没练,沈书便把高荣珪教的一些招式,杂糅其中,一套打完,行云流水。

    卯时将尽,天际开始挂亮,厨房的烟囱滚出浓浓的炊烟。两个小厮打来热水,沈书洗漱穿戴都不用人,他两个就自去收拾房间。

    家里人少,沈书也不讲究,吃饭便让所有人一桌子吃,他一个人吃着没劲。完事周戌五用热汤拌些窝头,有时候剁少许肉星子给狗,有时候晨间无肉,就把白水煮的鸡子在掰成小块的窝头里用筷子搅碎,和匀喂狗。

    辰时初刻,总兵府里西院开课,新来的两个夫子,一姓林,一姓张。起初只有朱文忠、沈书、李恕三个学生,三月末,有将领亲眷找到马氏,朱元璋带兵去滁阳未归,马氏与李贞一合计,准了来人的请求,凡十八岁以下,红巾将士家中儿女,都可到总兵府里听讲。

    于是讲课的地方从朱文忠院子里,挪去西院,辟出一间正屋,一排廊庑做讲学所用。

    数日间来听课的学生就已超过八十人,有的年纪实在太小,夫子只得要求五岁以上才准入内听讲,又按识字多少,读过哪些书分成三个班,轮番授课。上午讲学,下午温书,午饭后可来可不来,一般年纪小的,过午就不再来。

    马氏的意思,红巾征战四方,居无定所,难能有几天安稳日子,也不好叫孩子们错过发蒙的年纪,多识得一

    些字,读一些书,明一明道理,对小辈们将来也有好处。

    男孩们有了去处,有些女眷又与马氏计议,将女孩子们也叫在一起学习女工,每日里刺绣缝衣做鞋子,都不闲着。

    围攻的元军起初每日里炮火不断,三月二十七日后,三五日才攻城一次。和阳城防坚固,百姓听见炮声也不像刚被围时慌乱得要往桌子下面钻。

    转眼间三月过去,四月里一天比一天热,细密卷翘的藤蔓爬上了架,庭院里的竹叶几乎都大了一圈。

    四月初七夜晚,大雨突降,如同无数珠玉砸在房顶上。

    雨声把沈书吵醒,他躺在榻上纠结了一会,起去关窗。人站在窗口时,带雨气的风吹在脸上,沈书又觉十分舒服,忘了要关窗户,任凭雨水从屋檐滚下到沟槽里漫开的水雾沾湿在脸上。

    院子里的狗叫了一声。

    沈书略略侧头,狗又不叫了。他睁眼,夜晚凝重的黑色,被雨水浅浅的亮光披盖上一层柔和。纠缠了沈书大半月的躁郁,顷刻间随这场大雨杳然无踪。

    房门吱呀一声,那声音很轻,藏在雨声里无从分辨。

    影子被廊下的灯投向沈书的脚下,沈书的背影是一身雪白单衣,趿着木屐,圆润的脚后跟露在外面,任凭夜风卷起他乌黑柔软的头发。

    纪逐鸢狂跳的心渐渐平复下来,眸光从锐利到温柔,他一面往前走,走近沈书,一面解下腕上的皮甲,啪嗒一声扔在桌上。

    沈书回过身,先是困惑地皱了一下眉。

    纪逐鸢岿然不动地站着,少顷,他张开了双臂。

    “哥。”沈书笑起来,走到纪逐鸢跟前,平静的眼波下藏着一股暗涌,继而沈书抬起手,摸了摸纪逐鸢的脸,屈起手指,以关节擦去纪逐鸢脸上的泥,沈书轻声说:“你终于回来了。”他把纪逐鸢看着,没有多说一个字,纪逐鸢也同样低头看着他。沈书寂静的内心,缓慢地翻涌起来,也许是春日里,沈书分明察觉到,自己胸腔里滚动着一股火热的情绪,他突然把眼睛低下,往后退了一步。

    再抬头时沈书脸上已无一丝异样,像平日里一样,他走出房门,从隔壁叫醒值夜

    的小厮。

    很快,角房里漫出热气,纪逐鸢洗澡去了。

    沈书在房间里,拆开纪逐鸢的包袱,把脏衣服扔进柳条筐,朝房外叫了一声:“曲行!”

    小厮进来抱走柳条筐。

    一枚断了的箭镞。箭镞上的血落在沈书眼里,他的眉毛微微皱起,当啷一声把箭镞放在一边。几个铜子儿。脏了的绷带,散发出汗味和血味。

    这都是什么破烂。沈书随手把绷带扔了,拿起箭镞,打算问一问他哥哪儿来的,然后把铜钱拿去洗净,整整齐齐叠在桌上。

    纪逐鸢湿着头发进来,松松垮垮地穿着一件大袍子,敞着胸膛。

    沈书的视线从他哥结实的胸肌上滑过去,喉头微微动了一下,皱着眉头把箭镞拿在手上,没看纪逐鸢地问:“这还要吗?”

    “不用,忘扔了,除了钱都不要了。”

    什么情况下才会把箭镞带在身上找不到机会扔?沈书呼吸一顿,看了纪逐鸢一眼,说:“你把衣服穿好,不觉得冷吗?”

    “刚洗得有点热,出汗了。”纪逐鸢拿手摸了一下脖子,坐到榻畔,手指在被褥上捏了一下,“上来睡觉。”

    “哥。”

    纪逐鸢嗯了一声,躺到榻上,木屐掉在地上一声响,他说:“把灯吹了,半夜三更的不睡觉,不困?”

    沈书吹了灯爬上床,侧身把纪逐鸢看着,他哥仿佛已经睡着了,沈书犹豫要不要说。

    “不要看我。”纪逐鸢突然说。

    沈书险些从榻畔滚下去。

    “肩膀中了一箭,射得不深,已经拔了。”

    沈书听得心里猛地一跳,扒开纪逐鸢的里衣就要看,着急道:“大夫看过吗?”还没来得及把纪逐鸢的肩膀从衣服和被子里扒出来,沈书的手被纪逐鸢一把握住,拉在唇间轻轻一碰,一时间沈书愣住了,不自在道:“做什么……”

    “不要说话,我太累了,早上再看,早上全脱了给你看。”

    纪逐鸢已经睡着,沈书面红耳赤地躺了大半晌,把纪逐鸢的话在心里默默咀嚼了半天。

    也许是春日将尽,天气回暖,前几天下了学,李恕还把沈书带到自己房里,偷偷摸摸

    地问他有没有自己弄过。

    现在想起来,自己就像是一个白痴,什么也不懂,不过沈书真不知道李恕又是怎么懂的,平日里瞧见姑娘家,李恕从来也不多看一眼,城里三不五时敲响抗击官军的战鼓,夜间宵禁,总有人马巡城,沈书很久没听过倡家作乐之声。况且要是李恕去吃花酒,不叫上自己那怎么可能?

    沈书胡乱想着,纪逐鸢沉稳的呼吸声像能催眠,第二天醒来,沈书也想不起来前一天晚上是怎么睡着的。

    纪逐鸢刚穿好外袍,沈书醒了,从帷帐里探出一个头。

    纪逐鸢侧身看他一眼,想起来,倏然把外袍一宽。

    “……”沈书睡得满脸通红,一时间呼吸急促,不自在地换了个姿势,抱膝坐在榻上,纪逐鸢走了过来,转过身,示意沈书看自己的背。

    “看见了?”

    伤看上去不怎么严重,二月间在孙德崖军中被砍的那一刀留下的疤痕却十分狰狞,沈书嗓子有些发哑地说:“什么时候换药?”

    纪逐鸢系好腰带,坐到榻畔来,递给沈书梳子。

    梳头沈书原来不行,现在却已能梳得很好,给纪逐鸢裹上头巾,沈书让他转过来,看了一眼,沈书把梳子放在纪逐鸢手上,起来换衣服。

    纪逐鸢就站在沈书身后看着他换,他是明目张胆地看,沈书背对着他,一无所觉,边穿边同纪逐鸢说话:“我听说孙德崖死了?”

    “嗯,胡大海和吴祯一起动的手,那厮高高兴兴来赴宴,没想到会没命回去。”纪逐鸢道,“前次若不是为了换总兵回来,郭公早就送他下黄泉了。他要是不趁虚而入,想占这个便宜,来抢滁阳,也没这么快送命。吴祯手底下有人开玩笑,说郭公太挂念他,不舍得走远。”

    “死者为尊,确认是死了?”沈书听人说过,当日徐州城破,芝麻李死在乱军之中,后来又有人打着芝麻李的旗号造反,于是又有人说人根本没死。乱世之中,真真假假,若非亲眼所见,有时确实难说一个人是不是死透了。

    但见纪逐鸢点头,他也见过孙德崖,沈书这才信了。

    一众小厮上来把饭摆了,沈书罕见地让

    他们自己去吃,一个也没留在屋里。也是郑四教得好,小厮都识趣,知道主家要说话,去外院做事。

    “回来碰见元军了吗?”沈书给纪逐鸢盛粥拿窝头,“白面吃得差不多了,没有饼了。”

    “待会我去扛回来。”

    沈书抬眼看纪逐鸢,喝了一口清粥,“从滁阳带回来的?”

    “那个小心眼子的货色,能让总兵带粮回来?”纪逐鸢嘴角弯了起来:“在城外杀了一队官军,抢了不少粮草,急着回来,昨夜应该就分了,我让晏归符占了两麻袋。”

    “那你今天还去军营吗?”天还没有彻底亮透,却比沈书平日去上学的时辰要晚,沈书有些犹豫要不要让人去告假。正在这时,外头一个大嗓门传进来,是李恕说话。

    “沈书,听说你哥回来了?起来没?”脚步声接近。

    沈书听见小厮同李恕说了两句,李恕推门而入,看他们兄弟两个正在吃饭,也过来坐下。

    沈书让人添碗筷。

    “我以为你今日起不来了。”李恕揶揄沈书,自拿了木勺盛饭。

    “没你的饭。”沈书把勺一按。

    “哎,哎哎哎,是不是兄弟,吃你一碗饭还能把你吃穷了不成?”

    沈书松开筷子,问他:“今日不上学了?”

    “知道瞒不过你,总兵回来,府里上下都放假,女的今天也不过去。”李恕道,“总要让人一家子聚一聚,总兵府里还挂了琉璃灯,要不是郭公丧期未过,怕是要点爆竹。”李恕把筷子含在嘴里,叹了口气,低头对着粥碗呼地吹了一下,“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啊。”

    “夫人不是他的亲女儿,也没看顾几年就嫁给了总兵。什么时候郭公来,都是钱给他人给他,干女婿做到这个份上,比亲儿子顶用。”纪逐鸢说。

    “还是总兵?”李恕没头没脑地问,“我一起来,说不用上课就过来了,我想文忠今日一定忙,也怕你不知道消息白跑一趟,起床我就收拾出来,都没来得及喝一口水。”

    “这么大一壶,你喝,管饱。”沈书把水壶往李恕眼前一杵。

    李恕嘿嘿笑道:“先吃饭。”他把头转向纪逐鸢

    ,问,“那传闻是真的了,郭天叙自己坐了元帅的位子?”

    纪逐鸢眉毛一拧,低声道:“你们出去也别说,近日军营里严令禁止议论此事。”

    “总兵能坐得住?他服气?”李恕舔了一圈沾满米汤的嘴。

    “我们到滁阳府里,小张夫人上来就是拿腔拿调地哭,让总兵赌咒发誓照看好郭公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之前送葬回滁阳,就有几名濠州起来的老将一起过去,全都拿出长辈的谱,逼总兵在祠堂对着郭家列祖的牌位立誓才算完。”纪逐鸢道,“你们没看到场面,总兵面不改色,从容不迫,仿佛早就料到有这一幕。”

    “他、他都立誓了?”当啷一声,李恕手里的筷子掉了一根在已经见底的碗里,清汤寡水地溅在桌上。

    沈书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看了李恕一眼,说:“杀人都面不改色,发誓算什么?”

    纪逐鸢道:“结果晚上郭府里杀猪宰羊,我跟在吴祯手底下,也好酒好肉吃了一顿。”

    沈书哭笑不得:“翻脸比翻书还快。”

    “这才是人情。”纪逐鸢这句话说得有些真。

    “嗯,我知道。”怕纪逐鸢不信,沈书又说,“我真的知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都多少天没在我跟前了?”

    李恕往窝头里塞了一勺咸菜碎,慢悠悠地说:“唔,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都多少个秋了。哎——沈书,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怎么能抢人东西呢?”

    只见沈书把李恕刚塞好的窝头狠狠咬下一口,朝他翻了个白眼。

    李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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