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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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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旺古达不愿意离开和妻子生活多年的房子,哪怕一场大火后,这里已经不能为人遮风挡雨。

    沈书靠近纪逐鸢,纪逐鸢伸过来一条手臂,轻轻揽住沈书略微发抖的肩膀。察觉到纪逐鸢在自己发顶上轻轻碰了一下,沈书抬头看见纪逐鸢铁青的脸色。

    上一次沈书见到纪逐鸢这样可怕的神色,是得知阿九出事,紧跟着纪逐鸢就单枪匹马把那高丽人给杀了。沈书想起来仍觉得后怕,手指勾到身边纪逐鸢的手,他的尾指冰凉,沈书试着握紧了他哥的手。

    “那么沉的水缸,你的腰没事?”沈书问。

    纪逐鸢的视线从瘫坐在院子里的旺古达身上收回,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隐隐含着某种恐惧和压抑的愤怒。

    “哥?”

    纪逐鸢回过神来:“没事。”

    “回去让我看看。”沈书不放心地说,吩咐林浩先回街面上去把车子看好。

    最后旺古达带着一大包衣服上的车,在车里一言不发,除了上车时看到沈书和纪逐鸢,他不认识纪逐鸢,也没有发问,在康里布达的安排下,坐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怀里紧紧抱着那包衣服。

    郑四一看不仅色目人回来了,沈书还带回来长相明显是外族的陌生人。郑四盯着旺古达看了一会,突然把沈书拽到一旁。

    “少爷,这、这、这胡人是有一天晚上跟另一伙儿胡人来找过康里布达的,你们该不会惹上什么事了……”郑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您说叫我不必跟那边说色目人走了,我是没说,可怎么还多弄回来一个呢?”

    “没事,他是我一个朋友。”

    又是一个朋友。郑四心里犯嘀咕,还要啰嗦,见纪逐鸢从大门走过来,心中一凛,连忙闭嘴不说了。

    “你收拾一间房出来,高荣珪之前住的那一间也行,给我这朋友住几天。”沈书想了想,朝郑四说,“文正兄已经去和州了,朱家左右就是夫人在管事,她连康里布达都不认识,你何苦去多这个嘴。郑四。”沈书正色,“事我不瞒你,等到了和州,我就去文忠身边当差,给他做个伺候笔墨的伴读,跟着听听夫子教训。眼下朱家,老爷没有亲儿子,待两个少爷如何,你们比我看得清楚。”

    纪逐鸢已经走了过来,像个门神杵在沈书的身后,纪逐鸢没有出声,他也想听听沈书说什么。

    “用人总是用老了的人放心,你跟周戌五来我们这里有日子了,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哥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心里肯定是有数的。往后要是安顿下来,自然也需要人在家里管事,哥哥说是不是?”

    郑四连忙称是。

    “那就去吧。”

    郑四满头是汗地走了。

    “你又跟谁叫哥哥呢?”纪逐鸢不悦道。

    沈书吓了一跳,左右看了看,林浩才把车卸了,从旁经过,对沈书做了个礼回房去了。

    “去洗澡,一身烟味。”纪逐鸢道。

    沈书高叫一声,吩咐周戌五多烧点水,就跟在纪逐鸢身后回房。纪逐鸢点起灯,沈书摸瞎在找衣服,让他把灯端到衣柜旁的矮柜子上放着。

    “你伤能沾水了吗?”沈书把两人的外袍里衣找出来,各自叠得整齐分开放,听见纪逐鸢在身后回答。

    “已经结痂了,不泡太久就行。”纪逐鸢接过衣服,“一起洗。”

    沈书“啊”了一声,脸颊微微发红,正嘟囔为什么要一起,纪逐鸢停步在他的面前,烛光照出他冷硬的下颌线条。沈书心中一动,以为纪逐鸢要干什么,纪逐鸢却转身走了。

    “省得让周戌五烧两次水,省点柴。”

    沈书哦了一声,抱着衣服换上木屐,拖拖拉拉地在走廊上踩出嘎达嘎达的响声,这响声沿着走廊一直响到角房里。

    周戌五的水还没烧好,纪逐鸢在里头摆弄那只大木桶,放了个小木凳在桶内。沈书想起来回房一趟,取来纪逐鸢的药膏,趁着洗澡,给纪逐鸢上了药。也不知是不是沈书的错觉,他总觉得纪逐鸢走路姿势有些别扭,估摸着水缸太重,那一下纪逐鸢还是拉到了哪儿的筋,偏偏不承认。

    不承认就不承认吧。沈书心想,等纪逐鸢再趴到榻上时,沈书借口今日累得慌了,给纪逐鸢按了一会腰。

    “你这手,回头好好学学,也算一技之长。”纪逐鸢被沈书按得昏头昏脑,想睡觉。

    等沈书按完以后,纪逐鸢趴着就已经睡着了。沈书赤着的一只脚从榻边滑下去,跨过纪逐鸢的腿,下地去找水洗手。

    洗完手回来,沈书两条腿已经沉得有点提不起来,这一夜太累了,沈书左手揉右手臂,不住打哈欠,眼角挂着困出来的泪意。

    “沈书。”

    听见是康里布达的声音,沈书回过头去,见到康里布达刚洗完澡,白雾一般的热气环绕在他身边。

    “旺古达呢?安顿好了?”沈书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张大嘴打了个哈欠。

    “睡下了,我看他太累,就不叫他洗澡了。”

    “嗯。”沈书搭了一下康里布达的肩膀,“你也先去睡,有什么明天再说。”

    “沈书,你明天问一问朱文忠,滁州府里余下的守军什么时候向和州进发。”

    沈书眉头一皱,吸了两下鼻子:“左右是这几日里,只要和州攻下来,立刻就出发。”

    “镇守贺州的元将也先帖木儿不会是朱元璋的对手,郭公派出了三万余人,胜利是迟早的事。但滁州府现在只有五千人,不要说元军攻过来,这城里要是乱起来,恐怕镇不住。”康里布达吁出一口白气,不展愁眉,“上次平金坊追过来,我警告过他们,那时我便言明,再怎么样我和也图娜是父亲的儿子。当时带头的胡人也被震慑住了。我在旺古达那里住了这些日子,跟他也聊过几次。旺古达只有这一名汉人妻子,再无亲人,全靠给平金坊看门混一口吃的。他家里穷得很,跟妻子感情甚笃,不嫖不赌,不会有仇人追杀。哪怕我猜错了,今夜不是平金坊干的,怕也跟我脱不了干系。”

    沈书越听心里越惊诧,睡意消散,他想了想,道:“如果冲着你,何必烧旺古达的房子?直接杀你不就好了……”

    话音未落,远处似乎传来慌乱的人声。

    沈书与康里布达同时停下交谈,静静站了片刻。

    沈书疑惑地看向康里布达,道:“好像有人在叫……”

    “很多人在叫。”天生的警觉性让康里布达察觉到不对。

    周戌五和郑四都还没睡,各自从靠近大门口的两间小房间内出来,都只穿着一件里衣,郑四要去开门。

    “别开!”沈书一声断喝。

    郑四被吓了一跳。

    “郑四、周戌五,你们马上回房穿衣服,拿兵器,没有兵器就拿菜刀,好像不对。”这个阵仗,让沈书想起来逃离滨海前的几个晚上,街上总是有人闹事,俱是由远及近,人声、猪叫、马嘶交错。

    “我也去。”康里布达道,“旺古达交给我,去叫你哥起来,还有李恕,李恕在哪间……”

    “你别管了。”沈书立刻跑回房里,听见砰地一声关门,纪逐鸢几乎立刻就醒了,看见沈书近在咫尺的脸,纪逐鸢抬了一下手,还没能把手掌贴在沈书脸上,就听见沈书着急地小声说,“外面乱了,哥你快起来。”沈书手忙脚乱地帮纪逐鸢穿衣服系腰带,几乎把箱子翻得乱糟糟的,才翻出两套皮甲。

    “顾好你自己。”纪逐鸢抓过护腕往手上扣。

    沈书穿戴整齐,立刻去叫李恕,李恕睡得鼾声如雷,沈书只有推门而入,把冷茶杯塞进李恕的脖颈里,冰瓷片贴住李恕的皮肤,李恕双目倏然圆睁,吓得不轻。

    再一听沈书说外面有人闹事,更是吓得险些从榻上滚下去。

    李恕一面穿戴一面朝沈书慌里忙慌地问:“朱文忠不会不管咱吧,会派几个亲兵过来保护我们,我们要不就在屋子里躲,往外跑会不会更危险啊?”

    话音未落,突然一声噗嗤。

    像是什么东西从窗户纸砸进了屋子里,登时蹿起一丛火光,蛇一般蜿蜒向上,将李恕床上的帐子舔了个遍。

    “快走!”沈书慌不择路地抓起李恕房间里的茶壶,茶壶空空如也,沈书屈起一条手臂,当胸把李恕推出门去。

    李恕“啊”的一声,抓住袍襟跳开,正有一支火箭钉在他的面前,继而另一支飞射在荒芜已久的花架上,枯枝败叶恰是最好的燃料,滋啦啦便是一道火舌蹿起。

    是夜清朗,风虽冷,却十分干燥,火箭过处,民居燃成一片,惊慌的人声此起彼伏。

    林浩套上了车。

    “把车卸了!”沈书一边对林浩大吼,一边把从厨房里翻出来的一个大陶盆顶在头上,这下什么都看不见了,沈书脚下踉跄了两步,被人搀住,耳畔响起纪逐鸢愤怒的声音。

    “顶着这个没法看路,拿下来。”

    大陶盆从沈书的脑袋上取下来,纪逐鸢半是把沈书揽着,半是把他朝马车的方向推。

    沈书看明白了,纪逐鸢想让他坐马车先跑,沈书连连推纪逐鸢,急道:“不坐这个!”

    “你就听你哥的吧,咱们赶紧都上车,林浩路熟,跟朱文忠碰上面,就不怕了。”李恕恨不得把沈书直接推上车。

    “到处都是火箭,还不知道有没有火油罐子,马见到火就会受惊,咱们来不及赶过去就会不知道被马车摔到哪个角落里了。”沈书大声说。

    “沈书说得没错,而且我们只有一架马车,大家没法一起走。”康里布达说,“大家都在一起,目标太大,更容易被盯上。我带旺古达和周戌五、郑四两个。他两个认路,我找不到朱文忠的住处,须得有人带路。纪逐鸢跟沈书不分开,李恕,你跟他们一起,保护林浩。”

    “林浩,你经过乱没?”沈书问车夫。

    “跑过几次,我骑马赶车都行。”林浩回答。

    沈书当即作出决定,就让林浩骑马走,尽快去找朱文忠,告诉他这边的情况。横竖不到半个时辰的脚程,沈书他们分成两队,郑四不跟康里布达,跟沈书他们。伤痛欲绝的旺古达暂时打起精神,自告奋勇要保护康里布达。

    林浩将眼睛贴在拉开那一道二指宽的门缝上,皱着眉头回头对众人说:“都是人,看不出哪儿是敌人,街上全是火。”

    “你使劲甩鞭子,先冲出去。”沈书鼓励他道。

    林浩拉开门,翻身上马,马儿先是不肯往前,前方是零星的火焰在街面上燃烧,不少房子屋顶起了火,夜色里放眼望去,整条街亮如白昼。

    林浩咬牙从靴子里拔出匕首,往马臀上一扎。

    大马前蹄扬起,林浩上半身猛然伏低,将自己紧紧贴住马脖子,随坐骑半身落地而坐起身来,扬鞭策马,吃痛的马匹疯狂地纵出。

    两队人分别从东西两个方向的街檐下侧身贴着尚未起火的石墙朝外冲,沈书的衣袍被李恕拽得紧紧的,只得把人从身后一把拽出,夹到自己和纪逐鸢中间。

    “啊啊啊啊啊——”李恕颤声大叫。

    “闭嘴!”纪逐鸢冷冷呵斥一声。

    “让他叫吧,大家都在叫!”殿后的沈书一面朝纪逐鸢吼,以免东张西望着提防有敌人,张牙舞爪的火光之中,沈书看见了一名放箭的弓手,穿的不是号服,寻常的胡人打扮。

    “看什么呢,快跑!”李恕发现沈书没跟上,掉头回来拽住沈书紧紧追上纪逐鸢。

    “等等!”沈书挣开李恕的手,往街面上跑去,把地上哇哇大哭的一个小孩从四处都落着火的长街上抱起。

    “沈书!”纪逐鸢一声大吼,猛力抓住沈书的手,一并抓住小孩的胳膊,那脆弱的触感让纪逐鸢有些不知所措,沈书把孩子的脑袋按在纪逐鸢胸怀中,推着纪逐鸢从失去屋檐遮蔽的街道挤上满是人堆的檐下。

    “我的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一个妇人冲扑过来,从纪逐鸢的怀中一把抢去那孩子。

    孩子大哭着紧紧抱住妇人的脖子,妇人连忙起身,挤在人群里只知向前跑。

    “看到没有?!”纪逐鸢喘着粗气,拿手指戳沈书的鼻子,一脸凶相,只想把他狠狠骂上一顿。

    沈书却露出了可怜的神色。

    纪逐鸢:“……”他把沈书拽在身边,扭头叫李恕自己跟上。

    纪逐鸢一只手掌把沈书的脑袋往自己肩上按,沉声道:“顾好自己,顺带顾好你哥我。”

    沈书心底里一热,被纪逐鸢紧紧抓在手掌心里的那只手被捏得发疼,沈书也一样,反手紧紧抓住了纪逐鸢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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