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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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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书醒来还不到子时,迷迷糊糊靠坐起来,纪逐鸢收回手臂,把被子拽上来点盖住沈书心口,问他冷不冷。

    沈书摇摇头,听见康里布达呼吸时拉风箱的声音,好像比他睡之前轻微一些。

    高荣珪支着一条胳膊靠在康里布达旁边打盹,稍有动静便醒过来,先看了一眼康里布达,再看向沈书:“没醒过,朱文正的人今晚还来不来?”

    所有人都是合衣躺在床上,等朱文正的人来叫。

    纪逐鸢说:“还没,但他说过夜里有人会来,再等等。”

    沈书下了床,没睡醒的样子有些呆,看到桌上有个漆红绘彩的食盒,突然觉得饿了,肚子咕咕叫起来。

    “朱文忠让人给你送的,贺你生辰。”纪逐鸢道。

    “你们都饿不饿?饿了过来吃。”沈书看到有兔子馒头,哈哈大笑起来,“他怎么知道我属兔的。”

    “打听过了吧,你们两个同年。”高荣珪说。

    纪逐鸢看了高荣珪一眼,眼角余光瞥到韦斌在高荣珪身后翻了个身。这一伙人里还能跟谁打听消息,明摆的事。

    桌上没有热茶,沈书凑合冷透的茶水,狼吞虎咽地吃下一些点心,他不怎么爱吃点心,也不爱吃甜食。就冷茶吃下去一肚子糕点,开始打嗝,只得猛灌茶喝,好不容易缓过来,沈书觉得险些打嗝打得没气儿了,累得要命。

    纪逐鸢拧来帕子让他擦脸,蹲下去给沈书把鞋子穿好,朝康里布达那里看了一眼。

    “跟我来一下。”

    沈书像个尾巴似的跟着纪逐鸢出门,冷风灌顶,猛然一个喷嚏。

    纪逐鸢服他了,伸手要摸沈书的额头。

    沈书忙道:“没事儿,鼻子不舒服,空气太冷。”嗓子也不太舒服,沈书轻嗽一声,怕挨训,赶紧忍住。

    是夜没有风雪,天空中朦朦胧胧悬挂着孤月,披挂着丝丝缕缕的云。风走云就走,日行千万里。

    “十五了。”纪逐鸢松下一口气来,凝神专注地看沈书,用手抬起他的下巴。

    沈书不自在地躲了一下,但抬起头,由着纪逐鸢打量。你看看我我就看看你嘛,礼尚往来。纪逐鸢的面容,更加沉稳,也愈发坚毅,轮廓分明,此刻纪逐鸢的眼睛里隐隐流露出紧张。

    “不问哥要生辰礼?”

    “啊?”让纪逐鸢一打岔,沈书白皙的脸上微微透出红晕,“要什么生辰礼,啊,还是应该买一把短兵,李恕送我的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回来……”话音未落,沈书的手被牵起来,他愕然地看着纪逐鸢,慌张道,“给、给我的?”

    “嗯,给你。”纪逐鸢的薄唇竟也显温润。

    沈书一边耳朵通红,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以为长寿面和鸡蛋就是生辰礼了。”

    “……去年在打仗,欠着的,明年给你补上,今年太穷了。”纪逐鸢搓一下手,朝后随意地坐在廊下,一条腿踩在横栏上,紧张地看着沈书的反应。

    用手一摸便知道是木雕,沈书莫名间心跳得很快,抬头看纪逐鸢,见他哥也在看他,登时脸红。

    纪逐鸢抓了一下耳朵:“快打开,没找到好的木料,就、就随便找的,你看看喜欢不喜欢,不喜欢我就……”被沈书看了一眼,纪逐鸢张张嘴,突然忘记要说什么了。

    “你怎么刻得这么好!这猴子真精,跟活的一样,哈哈哈,好玩儿。”

    纪逐鸢放心下来,朝沈书说:“你可以放在案头。”

    “嗯,等我们有自己家,再摆起来,就放在书桌上。”沈书爱不释手地摸来摸去,木头的质地很好,摸在手中温润光滑,不似玉石冰冷坚硬,猴子细细的眉眼栩栩如生,表情顽皮,咧开的嘴巴透露出些许讨好。沈书看一眼纪逐鸢。

    纪逐鸢:“?”

    沈书:“哈哈哈,没有,我会好好收藏的。”这么一看纪逐鸢刻的猴跟他本人有某种程度上的神似。沈书眼睛微红,一股难言的情绪在他的胸腔里涌动,驱使他开口跟纪逐鸢说点什么,却好像也不用说什么。

    十年、二十年,只要他们还活着,每一年纪逐鸢都会这样给他过生辰。不过搞不好那时候纪逐鸢已经有了老婆孩子……

    沈书低下头去,抹了一把脸,再抬头时露出心无芥蒂的笑容。

    “谢谢哥。”

    “跟我说什么谢。”纪逐鸢道,“你永远不必跟哥说个谢字。”

    沈书睁大眼睛看着纪逐鸢。

    “你只要别一生气就往外冲就行,跑得真跟个兔子一样,撵不上。”

    沈书笑起来。他的脸浸在融融白光里,两道秀气的眉毛已隐隐生出英挺的轮廓,鼻子挺拔,嘴唇红润,面容里带着些许不谙世事的天真。

    沈书奇怪地看着纪逐鸢,拿手摸了一下脸,问:“我脸上有什么吗……”

    “咳咳。”纪逐鸢忙把眼挪开,本朝沈书脸伸过去的手改而拍上他的肩,推他进门,边走边说,“保儿让人给你送来两本书,叫你别忘了好好读书。”

    沈书:“……嘿,他书还没我读得好吧!送的什么?”

    “你自己看。”

    胡乱撕掉桑皮纸,沈书乐了,竟然送两本志怪小说,还叫他好好读书,这是儒生最瞧不上的杂书好吗!不过也算心意,沈书把书收起来,打算无聊时再翻。沈书把鞋蹬去,爬到床上,把玩纪逐鸢送的木雕,纪逐鸢的手艺真绝,沈书朝旁看了一眼,叫一声“高大哥”。

    高荣珪打哈欠,看过来。

    “我哥刻的,厉害吧?”

    高荣珪哭笑不得,连连点头:“厉害,你哥天下第一。”

    沈书笑了起来,笑容里带着腼腆,心中隐隐自豪,见王巍清也起来了,叫他来看,又跑到穆华林的面前,告诉他师父这是他哥亲手刻的。

    穆华林认真拿起来看了看,说:“比大师也不遑多让。”

    沈书哈哈哈地笑:“师父你这太假了。”

    穆华林嘴角略勾起来。

    纪逐鸢看不下去把沈书叫回来,让他安分坐下,要睡就再睡一会,不想睡就呆在自己身边。

    “沈书,给我看看。”李恕从铺上爬过来。

    沈书大方地给他,李恕看得啧啧称奇,眼睛发光,央求纪逐鸢教他。

    纪逐鸢都不用问就知这小子要拿去给舒原献宝,怕他聒噪,只得先答应,什么时候教就不知道了。

    四更更末,总算来人,连那傅大夫在内,朱文正派来七个人,倒不用沈书他们动手,派来的下人手脚轻快,有的抬头,有的扶腰,三两下把康里布达移到绑了厚褥子的木板上,分两人一头一尾地抬起来,左右又各有两人拿手撑着以免康里布达摔下去。

    沈书见着朱文正的人办事稳妥,就在后面跟着,同傅大夫问几句康里布达的伤情。

    “明天入夜若能醒来,照我的方子吃着,好好将养,开春就能下地。”这傅姓的大夫在滁阳行医二十余年,祖上历代悬壶济世,沈书找到他前在街巷找人打听过,都如是说,是这城里能找到最高明的大夫,他要是把人救不活,便是再有医术高明者,找来康里布达也已咽气。

    “行,偏劳先生事事费心。”

    新挪的屋舍在朱文正家朝西北方向,得穿两条胡同,过一个南北交叉的街口,又称八井坊,门口有一棵老柳树,树干粗壮,足要四五个小儿才能环抱住。

    老树成了精,朱文正也真会找地方,早有一个人打着灯笼在屋门前等,引沈书他们入内,房子有两进,粗粗一看七八间屋子是有,大水缸就在檐角下接水,设一影壁,爬满青苔,嵌着青蓝碎瓷片,看得出原先大抵是有字的,如今已斑驳,瓷片东一片西一片被抠掉不少。

    “一,二,三!轻放咧!”

    康里布达没醒,眉心紧锁。

    “大夫他这是知道痛吗?”高荣珪向大夫问。

    “可能有一点,知道痛才好,那就是快要醒了。”傅大夫坐到榻畔,翻看康里布达的眼睛,扯开他的衣袍检查外伤,把药箱放下,给康里布达处理渗血严重的伤口。

    “走。”纪逐鸢拉了拉沈书的衣袖。

    穆华林把房间分了,这下每个人都能住一间。

    “有什么问题吗?”穆华林察觉到沈书和纪逐鸢好像有话要说,便问他们。

    “没。”沈书忙道。他都十五岁了,总不好一直赖在纪逐鸢的房间里,之前是没有条件,有条件当然应该各睡各的。于是沈书拿过挂在纪逐鸢身上的自己的包袱,进房间去。

    火石火绒都在桌上,沈书把油灯点起来,见榻上的厚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空气虽然潮湿,但没有霉味,总体还是干净整洁的。沈书过去把支开窗户的木棒取下来,他坐到榻上,发起呆来,一时不知道要做什么了。

    沈书一骨碌从榻上起来,把金猴捧桃的木雕拿到榻上,把玩一阵,置于枕畔。吹了灯,沈书躺到榻上去,预备再睡一会。

    可被窝里真是太冷了,沈书把身子蜷缩起来,左脚贴着右腿取暖,手揣在怀里,睡了半天也不暖和,被子是很厚,可他自己手脚都冷,半晌也睡不暖。

    沈书忍耐着,把那猴盯着。

    猴也把他盯着,嘴角咧开,讨好地给他一个桃儿。

    不觉间沈书叹了口气,无奈地舒展开眉头。他已经十五了,真快,父亲已经离开他接近两年。当时当日,他憋着一口气不肯哭,操持完丧礼,仍不敢哭出来,怕让母亲伤心。谁想不久后,他又操持了母亲的丧礼。

    那天街坊四邻散尽后,沈书一个人爬到被窝里,终于放声大哭,他自己听着也像鬼哭狼嚎,可就是止不住。哭一阵停一阵,没一会又悲从中来,半夜里沈书哭得饿了,起身去找吃的,门口坐着一个人,险些把沈书吓得再次大哭起来。

    “别叫,是我。”

    沈书现在还清楚记得纪逐鸢那时神色,极尽尴尬之能事,眼神闪躲,带了几块酥饼,拿出来稀碎。

    沈书一下就乐了。

    俩人坐在沈书家后院里放着春耕时用的木犁上,边吃边说话,说的什么沈书已经不记得了,光记得那饼真的香,结果纪逐鸢说是从佛龛上偷的。好像自己后来就睡着了,再后来隔三差五纪逐鸢就来自己家里陪|睡。

    那时自己还是小孩,跟纪逐鸢尚且能彼此依偎,往后可不能如此了。

    沈书平静地注视着木雕,拿手摸了一下猴子的头,翻个身,将四肢伸展开,寒冷无处不在地侵袭他的身体,沈书闭上眼睛,尝试入睡。

    门外,纪逐鸢满脸懊恼,不明白怎么突然就吹灯了,且再也没亮起来。

    纪逐鸢又等了一会,屋里还是没亮灯,估摸着沈书已经睡了,只有等天亮之后再找他,抱着被子悻悻然回自己房间去。

    腊八节毫无腊八的气氛,除却午饭时,从朱文正府上送过来的腊八粥,稀稀拉拉熬成清汤寡水的一碗。

    过午,天色阴沉起来,不一会下起小雨,雨中夹杂着雪粉,未及落地,便已经融化,很快将屋瓦、地面、天地间恣意生长的万物都盖上一层蒙蒙的灰色。

    朱文正派来的两个小厮,一个叫周戌五,另一个唤作郑四,原都是富人家中的奴。

    由于天冷,沈书想起来朱文忠送的那些炭好像忘搬过来,只有劳烦郑四和周戌五跑一趟。

    此时郑四生起火盆,铁钳咔咔地戳火盆里的炭,火星乱溅,明火渐渐消散,蓝焰沉寂,黑炭里涌动着红光。

    “诶,咱们这叫驱口,少爷听过没?”郑四放下铁钳,一双粗糙起皮的手凑在火盆前取暖,“就是奴,男为奴,女为婢,都称驱口。”

    这沈书知道,但他没有说,只问郑四:“你家里还有人吧?都是滁阳的?”

    “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姐姐们都在朱家做事,跟着夫人。”

    夫人没有旁人,肯定是朱元璋的妻子,郭子兴的干女儿马氏,沈书隐约记得朱文忠提过一嘴,说他舅母人特别好,温柔大方,心肠也软,把他当成儿子一般疼。

    “那是好事。”沈书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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