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时近丑时,江面上水流并不湍急,原本随在小船右侧的战舰,早已不知在何时彻底消失在众人视野之外,它的行速不是这两艘普通船只可以比拟的。
为了保险起见,纪逐鸢和高荣珪身上还是各自系上一卷绳子,只穿单衣在身。纪逐鸢先行下水,沈书在船头蹲着,纪逐鸢一只手搭在船舷上,沈书捏了捏纪逐鸢冰凉的手,低下头去轻轻问他冷不冷。
纪逐鸢摇头,他肩膀以下都已没入水里,头发如同海藻般湿漉漉地窝在颈中。纪逐鸢突然玩性大起,抓着沈书的手,嘴唇在他弯曲扣在船舷上的手指关节上碰了碰。
沈书愣住了。
高荣珪双手抓着船舷滑入水中,他们两个都把凿船用的工具拴在腰上,高荣珪做了个手势,纪逐鸢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从五米开外浮出水面,继而再度潜入水中。
穆华林与王巍清都在船头等待,沈书则紧张地时不时拉一下那绳子,确定那头很沉。
韦斌说没有他的事情,便没起来。
“先进去等,喝一壶热茶,他们就回来了。”穆华林道。
只要人一入水,游开去后,从船头并不能清楚看到水上水下的情形,船头只挂着一盏小灯,装作如常行进,以免打草惊蛇。实际上在水上,由于距离、江面雾气、船只行动并不如车驾明显,往往需要一定时间判断前方的船究竟要做什么。水战是一门高深的艺术,便有不少帮派甚至朝廷官方,在不同的时期训练隶属于编外的“水鬼”完成水下偷袭,而在这类人民不大能派上用场的时期,他们便转为渔户,或是为衙门在宽广的河段打捞水里的失物、尸体。
热腾腾的水柱伴着白烟从壶中倾出,温暖的茶香顿时充盈于窄小的舱房内。
沈书精神为之一振,虽然辨认不出是什么茶,那香气令人闻之心生愉悦,浓郁醇厚,一闻就知区别于外面反复炒干给下九流的劳力所吃的劣质茶叶。
喝了口茶,沈书心里定了定,夸了穆华林的茶一嘴,虚心求教:“师父如何知道有人追踪?”
“习武之人先练形,后修心。一般武艺上乘者耳力、目力皆强于常人,这是其一。其二,无论追踪之人从树上、地上、水路保持距离跟随,总是有迹可循,只要趁着理所应当耽误在某一地方时悄悄返回确认,就能找到痕迹。”穆华林盘腿而坐,高大的身躯略有些委屈地缩在这小小空间里,然而他眉目极为英俊,令幽暗的房间内气氛都有些不同。
沈书略带崇拜地看穆华林,不过很快就想到一个问题:“若是对手极为高明呢?”
穆华林嘴角微微上翘,手指贴着杯壁。
王巍清虽没有说话,也目不转睛地把他看着,等他回答。
“如果对方武艺远超过你,自然也不会让你有机会听清或是看清。惯于跟踪、暗杀的好手,往往随行千里也可以不留半点痕迹,或者会人为清除掩盖足迹、生火留下的灰烬、油腻肉食滴落的汁水等痕迹,不走容易被发现的大道。如果能够确定跟踪对象要去的地点,可以直接到目的地等待,这便压根不会被发现。不能确定时,谨慎小心,也难以被对象发现。”穆华林淡淡一笑,“可他们遇上的是我。”他将一只手按在膝上,直视沈书,说,“常常置身于险境之中的人,对危险有异于常人的敏锐。”
“仅凭直觉?”王巍清显然不信,虽没有说出来,表情完全就是那个意思。
沈书却知道穆华林已经在倾囊相授,他是皇帝跟前的宿卫,且还不清楚他跟皇帝有什么渊源,当今天子妥懽帖木儿年幼时被谣言中伤,称其血统不正,一度从朝鲜半岛流放到广西静江,直至他父亲和世瓎与尊贵的泰定帝外甥女八不沙所生的次子懿璘质班不幸挂了。
这段往事沈书记忆犹新,听他爹说起时有如听书。
简言之就是和世瓎在被弟弟迎回大都的路上,暴毙于二人的父亲武宗海山所设的旺兀察都行宫,作为直接获益者的图帖睦尔受到当然的怀疑,哪怕后来事情不了了之,图帖睦尔对兄长之死表现极度哀痛,且在生前多次表示要传位给哥哥的儿子,也就是当今圣上妥懽帖木儿。
然则天不从人愿,天子的疼爱在势力错综复杂的元大都不但没有给妥懽帖木儿带来福气,反而惹得文宗图帖睦尔的皇后怨恨,先弄死了八不沙,又散播流言攻击妥懽帖木儿的身世。
由于早成了孤儿,亲爹和后妈都已不在人世,一时之间妥懽帖木儿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刀俎一下,文宗没能扛住各方施压,只得将他流放到朝鲜半岛。不幸的是,文宗皇后谋求皇太子之位多年,自己儿子终于被册立为太子后最后很快病故,皇后大受打击,担心权臣燕铁木儿专权,就把小儿子过继给了燕铁木儿做养子。
这一招本没有问题,焉知不是天意,前后两度执政仅四年的文宗图帖睦尔突然驾崩。
年轻的寡妇顿时无依无靠,又不愿江山落入燕铁木儿手中。传闻图帖睦尔死前传位于和世瓎的次子懿璘质班,总之这孩子在种种原因下登上帝位,四十三天后就一命呜呼。
才被弄走不到三年的妥懽帖木儿莫名其妙捡了个大饼。
也就是说,当今的皇帝,登上帝位之前身世经历都颇为坎坷,如果穆华林小小年纪便跟从这位,做他的宿卫,那他所言对危险超乎常人的感知力,就很容易解释了。
王巍清并不知道穆华林的身份。
沈书和穆华林也没打算说,毕竟高荣珪一行早晚要走。
不过沈书发现王巍清的脾气很好,他虽然不怎么爱笑,长得也不好看,但待人接物比韦斌那大老粗要有礼太多。
于是师徒俩默契地没有反驳王巍清,各自一笑置之。
茶是好茶,喝得三泡仍余味无穷。
什么东西被砸到船板上,一声闷响,接着第二声。
三人对视一眼,都起身到外面去,见到两个人被扔在船头,各自不省人事。纪逐鸢和高荣珪满身是水地拿手在船舷上一撑,两人各占据一边船舷。
高荣珪一声大喝:“起!”
二人同时发力,翻上船来。
穆华林过去,见两个大汉都已经被捆住手脚,他先确认了绳子没有松散,继而从背后抓起两人的手,用手摸过去。
他是在判断这两人惯用哪一只手。沈书刚想到这里,就见穆华林从肩头迅速卸下二人的右臂。
那两人被水淹得半死不活,各自痛叫一声,在船板上翻滚。
“跑了一个。”高荣珪说,“老爷,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穆华林眉头稍一皱,似乎没有料到。
地上两人翻了两圈不动了,纪逐鸢脱下上衣拧干,搭在船舷上,走了过来,示意穆华林让他。
他单膝跪地,挤压两个蒙古人的胸腹,令他们吐出水来,又低头听他二人的心跳,并起食中二指试探他两人颈中脉搏。
“没事,呛了点水,一会就能醒。”
沈书看得目瞪口呆,他的花椒粉恐怕是用不上了。他完全没有想到穆华林一上手便直接把人胳膊卸下来一条,两人又都被绑着,奄奄一息,根本没有还击之力。
王巍清帮着高荣珪把人拖进舱里。
“啊——”女人的尖叫刚刚发出,就戛然而止。
众人齐齐扭头见到船夫的老婆呆呆站在房间门口,她的男人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嘴,女人大张的双眼闪烁着惊恐。
“这两个江洋大盗,我们行经扬州见过他俩的画像,他们坐着一条小船,一直尾随我们。我师父就说干脆把人抓上来,提到扬州去领赏。”
沈书生得眉清目秀,说话时语气态度都让人感到诚恳,他又一身的书卷气,让人没法害怕。
船夫把老婆推进房里,有些为难地在穆华林的房间门口搓手走来走去,沈书把穆华林给的钱分了半吊出来,给那船夫。
“俺也不是图钱……”
“明日也就靠岸了,咱们都得上岸,这是明天的饭钱。”
船夫神态焦灼,把沈书拉到一边,小声说:“小兄弟,那两个像是蒙古人,你们这样会惹大麻烦,咱南人同蒙古人争斗,是落不着什么好……”
沈书一派泰然,朝船夫说:“咱们是去滁阳。”
船夫眼底一亮。
沈书侧头朝里头一瞥:“他们两个是大恶人,杀人放火的事情没少干,正好带去,为我们几个都求一个安身之处。”
船夫忙点头:“那就好,那就好。俺看着你们几个也挺有本事,好好干,以后说不得还要坐俺的船。”
沈书客套两句,船夫往船尾去察看。
纪逐鸢从穆华林的房间里出来,赤着上身,站在一夜的流光之中,他身上的水已都干了。皮肤上的鞭痕正在愈合,新长出的肉嫩红色,很不平整。
“你这伤不能沾水。”沈书把纪逐鸢拽回房,按在榻上,让他趴着,忙前忙后烧水兑水,拧了帕子过来,爬到床上来,一屁股坐在纪逐鸢的腿上。
纪逐鸢嗷了一声。
沈书给了他屁股一巴掌,嘘声道:“别人都睡了,小声点。”
“沈书!你是不是想挨揍了!”纪逐鸢作势翻身来抓,沈书连忙告饶,笑着把纪逐鸢的肩膀往下按,低声哄道:“不闹不闹,哥你小声些,我给你轻点上药,这有些地方都没长合,我给你擦干净,你别动啊。”
纪逐鸢鼻腔里哼哼两声,只觉得屁股火辣辣的。
小王八蛋,找机会一定要打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