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船上几个士兵让沈书一个挨一个看得不自在,纷纷避开他的眼神。
“先前在寨子里没看见众位大哥,不知大哥们都跑哪儿去快活了?怎么不带弟弟们?”沈书的话说得相当不客气,划船的那人回头来看了沈书一眼。
沈书只作不知,继续朝对面坐的三人发问:“咱们的人才一上岸,就被敌军发现,搞不好是有人里通外敌,杀敌时跑一边,干完了才出来抢功的最为可疑,哥哥们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放屁!”有一人憋不住。
纪逐鸢手里的弯刀立刻架到那人脖子上。
冷厉的刀锋逼着,那人双目怒突,敢怒不敢言地把纪逐鸢瞪着,偏偏坐着不方便,而要站起身来,则必然要撞到刀上去。
“这位兄弟,年纪不大,脾气不小啊。”旁边一人胡子拉碴,一把环刀横放在膝头,说话时嘴里尚嚼着一根干草,吊着眼角觑沈书。
“要不是你们做事不地道,我们至于单打独斗吗?”李恕大着嗓门嚷嚷,有意无意将沈书往自己身后拦。
那人拿起刀。
纪逐鸢冷冷的眼神向他扫过去。
那人笑笑,把刀斜靠在旁边的麻袋上,懒洋洋地把眼睛抬起来,没看纪逐鸢,而是盯着沈书。
李恕脖子一缩。
“年纪这么小,有十五岁了没有?”
沈书把李恕老母鸡的胳膊拨开,毫无畏惧之色,回答道:“十四。”
“哪儿人?”
“你叫什么名字?”沈书问。
“我们大哥问你话!”旁边人刚一出声,被纪逐鸢盯了一眼,愤愤然闭嘴。
被他称作大哥的人拿手拍了拍他的膝盖,他咬牙不服气地低头拿手在麻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抠,扭头望向江面。
沈书好整以暇地坐着,他的坐姿十分端正,便像是置身在学堂里,浑身散发着让人难以忽视的正气。
那人觉得好笑,嘴角流露出一丝痞气,他一低头。
谁也没看清他怎么出的手,环刀挥出,同纪逐鸢手里的弯刀拼在一起,迸溅出零星火光,那一声铮然清啸于江面汇聚,又如千万波纹飘散开去。
沈书眼都没眨一下,继续道:“大家都在诚王手底下做事,早晚要认识,早认识早交个朋友。”
“你有什么资格……”抠麻袋的那人话音未落,衣服后领被他大哥一把提住,衣领布边勒得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高荣珪。”
这人约有三十来岁,生就一副莽汉容貌,下巴及嘴唇上方都是没剔的胡子。
沈书不由得想起穆华林刮胡子前后换头式的变脸,便多问了一句:“多大年纪?”
“哪儿人。”高荣珪一边嘴角弯着,觉得很有意思,朝纪逐鸢的方向说了句,“自己人动不动就拿刀拿枪喊打喊杀,不大好吧?”他一条腿朝前,倾身面对沈书,眉毛一动,“小兄弟说呢?”
“哥,过来坐会。”沈书拍了拍自己身边。
纪逐鸢眉毛飞快皱了一下,不大满意地收起弯刀。
双方心平气和地在船上各据一方。
李恕心中:好刺激好刺激啊!
纪逐鸢把头转向不远处的乌篷船,正对上一双看热闹的眼睛,只见穆华林枕在那把今晚就没用上的长弓上,朝这边看,看见纪逐鸢还抬起手挥了一下。
纪逐鸢:“……”
江面上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
“那个蒙古人是你的朋友?”高荣珪朝乌篷船的方向点头,视线仍黏在沈书的身上。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身边高手环伺,让高荣珪不由猜测起来,到底这少年人什么来历。
同样是少年人,他旁边屁股跟长了钉子似的坐不住的年轻人,就显然是出身优渥没吃过什么苦的人,看那手就知道,说话做事的架势更显得便是在外头混,也没怎么遭过欺负。若是只看手,则这小小年纪的书生,也应当没吃过什么苦。顶多是挨饿受冻,这年月里头,挨饿受冻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苦头。
更让高荣珪觉得有趣的是,跟着沈书的少年人,一身英气,凶狠得惹眼。偏偏对沈书言听计从,这一路观察下来,高荣珪已看得十分明白。
书生是真书生,袖箭是才学会使,身手敏捷,准头不错,年纪小,可以好好调教一番。但十四岁这个子太小,若是一直长不高,也是废了。
实际上高荣珪真想拉入伙的是纪逐鸢,锋芒毕露,勇猛敢闯,浑身都散发着一股不怕死的悍然之气。
“滨海来的,我们两个是邻居,我爹病死,没多久我娘也郁郁而终。他爹娘也是不在了,我们是同乡,原先住的地方仅有一墙之隔,我叫他一声哥。他也一直照顾我,要是你打我哥的主意,就得连我的主意一起打。”
闻言高荣珪眉毛一扬,只见到沈书眉眼含笑,表情里带着调侃。
“至于那个蒙古人,他跟你一样,也想收我哥做小弟,所以你要收我哥做小弟,还得跟他打一架。”沈书做出认真恳切的模样,“你们几个跟了我们一路,那个蒙古人身手如何,高兄你应当看得很明白。”
高荣珪冷冷笑道:“就怕我什么身手,小兄弟你未必能看得明白。”
沈书笑了起来,把手一摊,“我不需要看明白。今夜回去你们这些士兵,甚至小头目,都得喝一壶,周军十数万人,我们碰上的机会不大。”
高荣珪一时语塞,良久,憋出来一句:“未必就会挨训。”
“长官派你们来盯我们的表现,可没有让你们袖手旁观,让我们四十多个完全不懂水战的人乱冲一气。”
“这不是粮也抢到手了?”高荣珪不以为然。
沈书淡淡一笑:“那么,咱们打个赌,若是你输了,三日后你来找我,跟我认个错。”
高荣珪的手下又要暴起,被高荣珪一把按下,他意味深长地打量一番沈书,其实不信沈书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胸有成竹。
半大奶娃而已。
然而到了码头上,高荣珪便知道自己的判断错了。
整个码头灯火通明,来来去去的人少也有五百来号,除各院的百户,高荣珪一眼便看到自己的上级,上去抱拳,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被人当着众兵士的面一顿狠削,骂他带的什么兵。
一些人打火把,另一些人把潮湿的麻袋往板车上堆,一架板车需要四五人合力,推进城去。
沈书一眼便看见舒原,舒原喘着气走过来,眼含激动地把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到沈书袍子上的血迹,登时脸色一变。
“不是我的血。”沈书连忙说。
李恕也去找负责他的百户长,沈书想起他来时,才发现人不在这边,穆华林帮忙搬完船上的粮,这才大步走过来,他背上的长弓格外惹眼,加上比一般人高出不少的身材,十分惹眼。
“一个也没少。”舒原兴奋地说,“很好,我就知道你行,有没有受伤?”
“没有。”沈书摇头,“这就算过了吗?”
“还不知道,活着回来就好,还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上我那儿去。”舒原肤色白皙,柳叶眉浓黑,笑时令人如沐春风,他脸孔发红,整个人显得很激动。
才刚要走,有人在后面叫了一声“沈书”。
沈书莫名其妙地回头去看,见是那个县丞的儿,颇有些不自在,脑门如同上了个紧箍。
舒原低声道:“你惹他了?”
沈书敏锐地察觉出舒原的语气里竟含着一些如临大敌,于是只觉得头皮绷得更紧了,只得过去,纪逐鸢跟在他身旁。
年轻人身边站着一位戴头盔穿甲胄的将领,似乎是今夜码头上的总指挥,沈书茫然地看了一眼将领头盔下黢黑的脸。
“你把那个蒙古人叫过来。”将领嗓音沙哑,带着一股压迫人的威严感。
初听见这武将的声音,沈书心里也一哆嗦,转念又一想,一路跟着保护他们的穆华林,才是他和纪逐鸢真正的保护伞。眼下虽是投诚,可在整个周军阵营里,他们除了同舒原熟悉,而舒原还是因为文人之间,惺惺相惜。
要是他们同大周的利益发生冲突,舒原也未必就会选择三个才投诚过来的陌生人。
“将军要他过来,所谓何事?”
那将领横眉倒竖,登时就要拔剑。
然而纪逐鸢一个错步,一把将沈书往身后拦,手里尚且紧紧握着弯刀。
“凭你?”将领冷嗤一声。
“别误会。”年轻人的脸在火把光亮里被照出来,哪怕沈书自己就挺好看,也很少见到如同这年轻人生得一般俊秀的少年人。
“钱将军,也是我们自己不注意,叫那蒙古人把我们堆在岸上没有来得及装船的粮食抢走。”年轻人歉意地低头朝姓钱那将军抱拳,“当买个教训,实在也是我们不注意,想不到我手底下的人竟越级向您说了。纵然从前是元军,如今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分彼此?”
接着,那生得俊美无俦的年轻人,又一脸温和相地走出,来到沈书的面前。
“不分彼此?”钱将军冷冷注视沈书与纪逐鸢,满脸戾气地说,“要不是为了一口吃的,这些逃兵会跟咱们不分彼此?”
年轻人为难地朝沈书道:“沈书,还是把你带的那名蒙古人叫过来,钱将军只是问问,真要不是他抢的……”他眉毛一扬,抱歉地说,“其实拿也没关系,如今大家都在一个阵营,粮仓是我们攻下来的,只要同我说一声,你们就是全搬走,我断然不会多说一句。”
沈书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精彩的戏,面前的年轻人还显得一脸诚恳,一条手臂一直抬起在半空,随时准备转过去拦那名周军将领。
纪逐鸢想说话,被沈书拽了一把,只得忍住,以免他张嘴就把人全都得罪干净。
“穆华林,你过来一下。”沈书扭头,扬声朝不远处和舒原站在一起,本就一直在向这边看的蒙古人叫。
舒原索性跟着穆华林一块过来,先同钱将军行礼。
看起来舒原对这位钱将军态度尚算得恭敬,只是沈书看出舒原眼神里暗含着不耐烦。
“什么事儿啊?我们也同他们一路回来的,钱将军!”与沈书他们同船的三名士兵也过来了,只有高荣珪不知道上哪儿去,没有露面。
这下连沈书也觉得有些不妙了,这三个人才在船上被纪逐鸢收拾过,便是没有让他钢刀架颈的那个,也因为高荣珪不让他同纪逐鸢发生冲突,挨了高荣珪几拳。
且那三名士兵,个个神色都显得不怀好意。
“你们把粮食装船的时候,这个蒙古人是不是抢了张逊他们缴获的粮食?”钱将军只看了穆华林一眼,心里便有些犯怵,不再看他,朝自己的士兵发问。
那三人面面相觑一番,在船上被高荣珪几次按住的那名瘦小的士兵大声道:“回禀将军,就是这个人,回程启程前,把张逊他们的粮抢到自己的船上。而且他身上带着火药筒,不知道是从哪里弄的,这个蒙古人进城就没有把携带的武器全部上缴。我怀疑,这两个人跟他也是勾结起来的,应当搜查他们三人的住处,也许他们还藏着更多的火药,等待时机在城里制造骚乱。”
“你他妈的放屁,在船上我就该砍了你!”纪逐鸢怒道。
“将军,你看,他还是把自己当成朝廷的走狗,当我们是叛军贼兵!”那人被左右两个一起过来的士兵架住,偏生嘴没被堵,还在唾沫横飞地叫骂。
一时间码头上的人都听见了,纷纷往这边围过来,见到中间的穆华林明显就不是汉人,便是其他投诚过来的人,也不敢出头。
有两三个色目人聚在一起,站在人群外围,面上明显带着愤怒。
钱将军脸色难看至极,手按在刀柄上,掌心满是汗水地在刀柄上握了两下,不知为何,他却始终下不了决心拔出兵器。
这过于高大的蒙古人站在他跟前,整个人如同泰山一般镇定,哪怕接二连三有人指认他抢了粮食,他也不过是神色淡淡地立在当地。
钱将军多看穆华林一眼,便多犹豫一分,无数个纷乱的念头充斥在他心里。
“钱将军,这一定是误会,我这大兄弟在路上两次救下我们,他母亲也是汉人,素来为人和善。火药是他这两天在城内给人帮工,挣下来的报酬,搜集了一些,这是我们两兄弟都知道的。也全都用来烧水寨了,所有攻进寨子的弟兄都可以作证。”
穆华林有些意外。
沈书这么一说,他们三人的命运就彻底都绑在了一起。
不等其他人说话,沈书又道:“我这兄弟从哪里弄的火药,在哪里赚的铜板,都有迹可循,让他带您去城里一问便知。”
沈书无奈地拱手为礼,他说话的声音沙哑,话语里的气势却平稳沉静,让人能耐着性子听下去。
“咱们固然都是投诚来的,是为了一口吃的。”沈书笑了一下,朝人群望去,“可咱们普通人,闯荡天地间,争的不也就是这一口吃的。为自己、为兄弟、为家人,谋一口吃食,本就不是易事。这一口饭,纵然卑微,我也不觉有什么可耻。钱将军,我们这些投诚而来的人,要么是被抓去从军,要么也是为了一斗米不得已而折腰,天生下来我们做庶民,也是要做人,而非做牛做马做猪做狗。”
钱将军这才明白过来他到底在犹豫什么:处置不好,那就会激起投诚而来的元兵与大周军队的不和。
而当中不仅有汉人,就是大周军队当中,也有蒙古人。
“既然不是猪狗,就得为自己说一句话。我们都感激诚王赏一口饭吃,诚王给咱们一口饭,咱们就给他一条命。钱将军以为,孰重?”沈书含笑道,“我这位大兄弟是蒙古人,显眼,既然这么多人说看见他抢了粮食。我与我哥……”
穆华林突然抬起一只手,打断沈书的话。
沈书本要说自己和纪逐鸢都可以为穆华林作证。
然而穆华林直接上前朝钱将军抱拳,他浑厚低沉的嗓音说:“我家小兄弟没说错,既然不是猪狗,那我还是得说人话。”
穆华林神色流露出戏谑,他语速轻快,人群里有人没绷住笑了出声。
钱将军责备地看了一眼那县丞的儿,绷着脸威吓地朝穆华林施压:“你说,但有一句虚言,绝不轻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