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弱家主(十五)
场上一阵沉寂。
守古派老人承了情,所以他先未去质询纪冉冉,转向谢烟客,目光看似淡淡道:
“纪天师指认你为鬼王,可否问问顾家家主,你是如何会进鬼雾?”
他想借此下套,却不想自己消息滞后,一番话说出去,倒讨得一声轻笑。
谢烟客轻笑出声来,眉目淡淡,披了身青衣,颇像闲情逸致的世家公子。
他出口的话也犹如冷泉、清脆舒缓,轻飘飘的:
“也许您该问问,这参加考核的数位天师苗子,为何将我们堵在黑雾面前?”
这时,才有人为难地站出来,在这老人耳畔低语了一句,两三句讲明事情原委。
老人怎会想得到,谢烟客他们进入鬼雾,是因为遭了考生的排挤?这叫他怎么接话?怎么刁难?
这位顾家家主,可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
在守古派老人和谢烟客对话时,四周静静。
现下,这老人和顾家家主,是同一个层次的存在,还没到他们插嘴的时候。他们该保持安静,表露足够的尊敬。
这天师界约定俗成的习惯,却不是纪冉冉这半路入行的知晓的。
纪冉冉一早瞥清了这守古派老人的脸,认出他和自己见过数面,次次都态度慈和。
她便立时开口说:“何不直接检查,他身上是否有——”
“嘶!”纪冉冉突兀惊嘶一声,侧脸头发丝突兀被削去一截,那竹签越出很远,才失了力度往下坠去。
纪冉冉瞧见了谢烟客的一双眼,这眼先前还漾着淡琉璃的波光,盈盈着笑,望过来的下一秒,却能变成这样冷冽的样子。
谢烟客与黎渊的凌冽神色是有差别的,但纪冉冉在两方都吃过瘪,竟是全然分不清两者的区别——
她的身体下意识后倾,先于她理智回笼地、低嘶,退后,被威慑。
谢烟客偏过头去,双手指尖松松搭在一起,笑意弧度未变,连轻浅声调也无变化。
“纪天师,你既入了天师界,那也便该守守规矩。”
“还未到问询你的时刻呢……还请,安静一点儿。”尾音轻扬。
他是在对纪冉冉说话的,却偏生朝向的是守古派老人,连正眼都没给纪冉冉。
这一刻,他显露出来的,是属于家主的矜傲来。
纪冉冉被这一句堵得噎住了,她没有少以大义压人,但这下被针对的换成她,她就哪哪不舒服。
且,她瞧着谢烟客这般作态,惊觉这说辞也好,行动也好……都像极了她自己这么对待别人时候的样子!就像是一次复刻!
纪冉冉越细细思量,越觉齿冷。
就算顾浅渊是鬼王,那他也确实在很长时间里都缠绵在病床,她亲眼所见做不得假的!
又怎会,就像是……一直有在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就像是有一双眼在一直盯着她、盯着她!
她一刻也停止不了这个糟糕的念头,毛骨悚然,看着谢烟客更多了一份看恶鬼的恐惧。
守古派老人却不知纪冉冉这一路的心态转换,他摸摸戒指,说:“是这样。”
他故意忽略掉了自己刚刚所犯的错误,闭口不提、揭了过去。
谢烟客扫了一眼,纪冉冉被迫闭嘴,现下还在等待着说话的时机。
站在守古派老人身边的革新派青年,悄悄朝谢烟客眨了眨眼,友好笑笑,又耸肩表示出一些无可奈何的意思。
便是在暗示这一次行动的主导权在守古派老人手上,他做不了太多主。
谢烟客也看出了青年的善意,他与周正像也不像,但总归都看着比较舒服,也回了一个笑。
然后,他微抬眼,不急不缓说来:
“纪天师口中的鬼王,实属是无稽之谈,难不成我这灵力,还能作伪?又或是在场的人,都被迷了眼?”
“纪天师便是再优秀,也免不了犯错,揪着个错处在这儿咄咄逼人,这倒是叫人难以理解了。”
谢烟客三两言说完,轻轻一笑:
“何况,鬼雾当中时,我正与骆商一并走上奈何桥,纪天师见到的,不是我吧?”
谢烟客神色慵懒,眼眸微眯,像是随时都想要小憩。
与他感官相接的黎渊在另一边,也不禁露出会意笑容,与谢烟客以灵魂,目光浅浅相对。
他黎渊所做之事,和谢烟客有什么关系?
更何况,好戏还在后头。
红衣的鬼王轻抿唇角,深黑眼眸睨向身边簇拥鬼魂。
这数天过去,他身边早不知只跟随着施怡一鬼,只是大多都是脊骨处被穿透了一根锁链、拴连禁锢、拿来练手的数个不折不扣的施了恶行的厉鬼。
“太少。”黎渊瞧不上这些,更也不想脏手去用。
他感觉得到,鬼域降临之日,并不久远。
谢烟客许能以一己之力解决它,黎渊却也更想再加上一个保险。
他躯体中存在着顾浅渊的灵魂,也在微微悸动着——
他们看重着自己的“半身”,看重这个与“他们”有着相似遭遇的灵魂。
“我也不能什么也不做吧?”
黎渊轻念,他侧过脸去,俯视着这大多被拘禁的鬼魂,转瞬笑意消失,目光沉沉如深渊,其间有血色滔天蔓延——
红衣鬼王托腮,说:“准备吧,让所有的鬼魂、都认识我们。”
被他庞大鬼气压得颤抖的鬼魂们无一敢发出质疑之声,随后他们声音发颤,应:“是,大人。”
天师界欲要、风起云涌。
“奈何桥?”守古派老人最关注的,竟是这一个点。
谁也没有想到他没有继续咄咄不休地逼问这位顾家家主,以找出破绽,来为纪冉冉撑腰。
纪冉冉的心里也浮现出一抹古怪的意味,谢烟客却安静凝视着守古派老人,透白如玉的指尖继续搭在腿上,把玩随手买来的竹制签牌。
鱼上钩了。
“是,奈何桥,”谢烟客说,
“那鬼雾中,似是与地府模样相仿,黄泉鬼魂,也与外界游荡的魂灵大相径庭——带着,地府、黄泉的气息。”
守古派老人一怔,随后眼中霎时间浮现出贪婪颜色!
他现在已经完全不在意谢烟客是不是鬼王了,更也将那顾北山送来人情的要求,落得一干二净!
守古派老人想到了一个可能,一个让他们这守古派行将就木的老头子都要发疯了的可能。
若真依这顾家家主所言……那鬼雾空间中一切都与地府相仿,那是否,它不仅仅是一件强大得不属于人间的灵器——
还能够,携带着能够逆转固定寿命的法子?!
他们是否可以借此……延长自己的寿命!
让地府,都无法收了他们?
一念一升,守古派老人苍老双眸中浮现出一抹炽热之意,他狂热地盯向纪冉冉,那些天师是不是说、这纪冉冉疑似有着操纵黄泉鬼魂的能力?
他激动得浑身发颤,但这守古派的老人,没有看到谢烟客此时此刻的眼神。
谢烟客坐在轮椅上,眸中带着平静的、了然的神色,这一刹间,他仿佛置身于最高位,而这守古派老人颤抖的身体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地缩小了,变成一只蝼蚁——
这老人的一念一动,都早处在了谢烟客的掌控之中,连这觊觎、贪婪之心,也被算得一清二楚。
多可怕呀……稍微意识到了一点的革新派青年不禁心想,谢烟客的浅笑并不是作伪,他就是那般清逸、洒脱的模样。
成为他的友人无疑是幸运的,但在谁成为他的敌人之后,才会知道,他随时可以是一柄沾血的、凛冽的剑。
他看着谢烟客如同棋盘上的操手,预见了守古派老人最终的反应。
只转息间的功夫,守古派老人就换了个表现,让人一瞬感觉到风起云涌,暴雨酝酿。
他友好地、朝着自己从未正眼看过的普通天师们和蔼一笑,对着他们露出的伤痕,显出了痛心的表情。
他说:“你们确认,是纪冉冉天师指示的鬼魂袭击你们吗?”
没什么地位的几个天师互相对望,俱是惊疑,这老人偏向纪冉冉态度再明显不过,此刻怎会突地改了个模样。
他们不禁看向谢烟客的方向,在他们心中,便只有这位顾家家主才能做到!
天师们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眸,心下大定,绝不会放过这天赐的转机。
“是!我们可以发誓!”
守古派老人似斟酌着,慢悠悠地说:“那将你们一并隔离起来,审查也能接受吗?”
“可以!”
他得到肯定回答后,在只有谢烟客意识到的情况下,“不经意”朝着纪冉冉扔出一个禁锢的道术:“纪冉冉、纪天师,你将和他们一起接受审查,有异议吗?”
纪冉冉哪里能够说得出来话!她的嘴巴被死死地堵住,便是将自己憋死,也无法冲破说出半个字!
她目眦具裂,不知道守古派这本来很慈祥的老人怎么突然就变了一张面孔——她可是守古派看好的新秀,她未来注定会走到天师界巅峰!
只要铲除了顾浅渊这唯一一个阻碍因素,她就可以、她就可以……但现在,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发展?!
下一秒,纪冉冉更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又一道老人施展的道术控制,艰涩地发了声音:“我同意。”
她没有同意?!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在被带走禁锢起来之前,顾容南尝试着救下纪冉冉,却被神色阴沉的守古派老人直接重重扇了一巴掌!
“你想要,包庇犯人吗?”
“你顾家?等你掌控了顾家,再来跟我说话吧!”
“啪!”
顾容南的脸上顷刻间多出一道鲜红的指痕,他用力地捂着脸,眼中的怨恨多得要溢出来。
这一刻,让他间接被这么侮辱的纪冉冉,也终于叫顾容南生出了一点怨恨和更多的不满!
他们的完美爱情,终于开始有了无法忽视的裂痕。
顾容南就是这样,会将所有的不如意都归因在别人身上的人。
这次,他针对的对象,反倒成了自己的恋人,和他“命中注定”是一对爱侣的女主纪冉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