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弱家主(二)
阴魂袭来的倒数几秒。
阴寒气息冲破房间,向顾家各个方向蔓延、扩散,墙面上有细微冰凌攀生,数量庞大的鬼气开始初步影响现实。
顾家佣人忽地抱紧手臂,喊了一声冷。
纪冉冉茶盏中的茶水摇晃,顾容南作出一分恰到好处的惊疑神情,眼底隐含得逞的笑意。
顾家这片区域,天师界设立的监控点处,突然警铃大作,刺耳警报声骇得看守的天师立刻发声:“快通知顾家!”
这一片区域的天色刹那间阴黑,狂风呼啸,犹如不祥征兆。
有一道清灵、模糊的魂体在凶恶的鬼气下苦苦抵抗,却也转瞬间被压没,卷入了无边黑气中。
谢烟客似有所感,有一瞬往斜方看去,却未看清什么。
这刹一分神后,阴魂鬼爪距离谢烟客只有一步之遥,在漫天黑气笼罩下,他渺小得仿佛一粒沙,随手就会被湮灭!
但——谢烟客的眸微微一转,浅琉璃色的眼中好似有微光闪现。
贪婪的鬼爪只差一线之隔,就能剖开他的心脏。
最后一秒……
这虚弱着、连喘息都艰难的家主手腕轻动,早有准备地将床前柜边的陶瓷杯子拖拽来。
最后一秒,他的指尖在杯子薄弱处用力一攥,陶瓷应声碎裂,指间也连带着被划破流出的汩汩鲜血!
谢烟客在此刻仰起脸来,眸中带着的是锐利、清澈的光,残留着血痕的唇角竟是扬起了一线弧度——
他是故意的!
纷扬的陶瓷碎片顺着引力下坠,发出不明显的脆响,而谢烟客唯一留下的一片薄、细如柳叶的陶瓷片被夹在他指间……
他伸手,无畏无惧地将混合着他鲜血的陶瓷片掷向冲在最前面的阴魂,仿佛拼死一搏!
在谢烟客的目光和贪婪垂涎的阴魂目光相撞时,那双颜色浅淡的眼眸有一眨眼间好似成了深黑,有暴戾、怨愤的气息冲撞肆虐而开,仿佛厉鬼尖啸,深渊洞开。
纪冉冉突然捂住了心脏,加快了赶往谢烟客所在地的速度,她的面色不太好看:
“容南,我好像感觉到了对我威胁很大的厉鬼的气息,难道你大哥已经出事了吗?”
顾容南闻言,焦急地加快脚步,情深意切地大声喊道:“大哥!大哥?你怎么样了?!”
“你没事……”吧?
卧室的大门被他用力推开,但顾容南说不出来剩下的半句话了。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看到的会是这样的场景。
顾容南看见……谢烟客一手捂着唇,在低低的咳嗽声中,有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溢出,瞧着就是他预想的,命不久矣的样子。
但这么虚弱至极的谢烟客,浅淡眼眸里却带着明亮的、鲜活的光,这不似往日阴郁的神色,让顾容南本能地一惊。
然后他就正巧目睹了那让他瞠目结舌的一幕。
谢烟客手腕一抖,唐装袖口的鹤纹也跟着纷飞,他手上柳叶般的瓷片如同离弦之箭般飞驰而去。
它没有往地面坠落,而是顺着这轻飘的力度……一路,直至如同撕裂纸片一般,钉穿了为首阴魂的眉心!
黑色的鬼气从被钉穿的阴魂眉心溢散开来,它张开的鬼爪无力地垂下,只一瞬息的时间,为首的阴魂就被打落消散,轻而易举!
在谢烟客的面前,阴魂贪婪的目光、凶狠前扑的架势竟猛然凝滞,它们僵硬在原地,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停止。
顾容南仿佛也跟阴魂一样,僵住了。
“咳咳……”谢烟客拭去唇边的鲜血,苍白的面颊因刚才的施为泛起一层薄红,眸中那一瞬的锐利还未敛去。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阴魂渴求他的血气,而相对应的,他的鲜血滴落在陶瓷碎片上,便能成为杀害阴魂的武器。
他的身体只够支撑掷出这一下……但是谢烟客知道,杀鸡儆猴,已经足够了。
谢烟客用一只手稍撑起了身体,这些前几秒还择人欲噬,恨不得吞吃生嚼他的阴魂们,在被再次死亡的恐惧阴影的本能驱使下,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鹌鹑,应声而退。
而在短短几秒间,它们就已经四散逃逸而开,速度快得叫纪冉冉都瞪大了眼,没能用道法留下几只阴魂。
这样子,就仿佛它们撞见了什么洪水猛兽。
这一哄而散的场景瞧着颇为滑稽、可笑,但一旁围观着的顾容南却怎么都笑不出声来。
他被谢烟客轻扫的一眼看得头皮发麻,他眸间似有似无的笑意让他不知为何焦灼不安,又带着几分下意识的悚然。
顾容南不由得抓住身边纪冉冉的手腕,手上没什么轻重,直接压出了一道红痕。
纪冉冉发出吃痛的声音,但顾容南根本来不及去安抚她,他用力地压紧了嘴唇,大脑一阵嗡鸣——
顾浅渊怎么可能毫发无损!他不是没有灵力,他不是卧病在床吗?
他为什么可以杀死阴魂,明明他只是、他只是一个占据了家主之位,夺走了他本该拥有的家庭、一切的废物!
顾容南在内心尖啸,过了半晌才将自己失态的情绪勉强压下去,对看着他的纪冉冉露出一个安抚抱歉的笑。
他阴晴不定的神色叫谢烟客看了觉得好笑,不过他也没有错看顾容南在失态后眼中漏出的一丝杀意。
谢烟客唇生浅笑,心下却是笃定,顾容南快要按捺不住对他下手。
果不其然,顾容南上前一步,关切说:“大哥,我来帮你看看身体。我身边的冉冉……带你见过的,你可能不知道,她现在是很有名的天师,有我们两个出手查看,一定会事半功倍的。”
带你见过这话一出,纪冉冉羞红了脸,窃喜看向顾容南。
她为了证明自己,心直口快说:“说不定还能解决你没有灵力的问题,不然没有灵力,不好在天师界立足吧?”
在一个用不出灵力,受着天师界明里暗里的歧视的人面前这样说……这与戳心窝子有什么区别?
谢烟客多看了纪冉冉一眼,她的神态自然,面带自信的微笑,分毫也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不对。
女主在原本剧情概括里天真善良极了,顾浅渊因缠绵病榻,记忆里也没见过几面纪冉冉,对她印象不深。
现在看来……是天真到了傲慢的地步吧?
“是么。”他这回答,听着便有疏远薄凉的意思。
纪冉冉皱了下眉,心里对谢烟客本来就存在的不满加深了。
容南怎么会有这样的大哥?一点都不像容南那样温柔、稳重!
再说,她遇到的哪一个求着她除鬼、治病的不是对她以礼相待……且容南大哥的身份,也没高到哪里去,怎么态度这样傲慢,就连那地府里的黑白无常都对她颇为看重呢!
纪冉冉在心里抱怨,并想要等一会和顾容南单独一人的时候讲给他听,顾容南总会好生安慰她的。
但她突然嗅到了一点血腥气的味道,抬头,看见谢烟客突兀地开始吐血。
——他留有长发,身上穿着青色的唐装,丹鹤的绣纹隐于袖口、衣尾,每一枚袖扣都规整扣紧,勾勒出腰身和苍白的肌肤,颇有些古典的韵味。
此时谢烟客斜靠在床边,拿着张帕子堵在唇边,因不间断的咳嗽而颤抖着,那一张手帕有大半都被染红,然而他一点没有停止咳血的迹象,就连眼尾也因太过用力染上了抹病态的红。
偏他淡琉璃色的眼眸里带着清亮的光,仿佛总匿着抹笑,似将病气都驱散了一二。
有那么一刹间,纪冉冉方才意识到一点谢烟客容貌上的优异,但她很快又恢复了对谢烟客的不满、甚至于嫌恶。
她在心里暗啐了一口,长得还不错有什么用?还不是个病痨鬼,连灵力都没有,根本配不上这个家主位置,该让容南替上才对!
谢烟客没功夫去注意纪冉冉这个女主来回反复的态度。
他想他终于知道了面对阴魂时突然涌现的怨恨、愤怒情绪是源于什么,不是因为吸收的记忆的残留,而是因为……原主,成为鬼王的顾浅渊的灵魂还在这具身体里。
此刻,谢烟客只觉怨恨汹涌,鬼泣绕耳,有鬼气从体内涌现,他竟是用人类的身体,用出了鬼气!
但鬼气岂能被人身承载?谢烟客不断地咳血,就是因为他本就虚弱的身体,此刻正在被疯狂的摧毁。
谢烟客深知,若是不尽快找到方法平息鬼王灵魂和人类躯体的冲突,那“自己”会很快死去!
顾容南也在同时发难,他眼里闪过一道精光,担忧喊道:“冉冉,你看着,我先来为大哥输送灵力!”
他的衣袖下有紫色阴邪的流光闪过,蛊已然备好,就等待着输送灵力的那刻。
外忧内患,步步紧逼,哪一方都欲将谢烟客推下悬崖……
在这危机时刻,谢烟客微眯了眼,有灵机自脑海中一闪而过,被他捕捉。他想到了原身顾浅渊收集过的,被天师视作“异端”、“邪 典”的冷僻典籍。
[分隔灵魂,幻化形体。]
谢烟客的思路极为清晰,他要幻化一个形体,将原身作为鬼王的残损灵魂包裹,以躯壳蕴养。
那形体的性格和经历,将会无限接近于作为鬼王的顾浅渊本身。
至于那冷僻典籍中提及的魂飞魄散的风险——
谢烟客拖着这濒死的身躯,忽地扬起一个清浅的笑,神色明亮,仿佛承光。
他要救鬼王顾浅渊的灵魂,救这个和他未来境况或许多有相同的配角!
他可不怕什么魂飞魄散,若是惧怕,那他何必穿梭世界,寻找违逆“天意”的办法?
他以鲜血为引,在濒死夹隙间,强行激发出了被压制浸染的灵力,而后灵光闪耀,鬼王的形体在谢烟客笑眼中凝现成形——
是人非人,是鬼非鬼!
地府鬼神谛听忽地睁眼,看向凡间,独角虎头开合,低吟:“变数……不知道是好是坏。”但它已未干涉凡间事多年,于是数秒后复又沉睡,仿佛于地府相融,并固轮回秩序。
“鬼王”虚浮于空中,他长发披散,唇红似血,身着一身红色丧服,阴郁鬼魅。
他承载着顾浅渊所有的记忆和仇恨,和他再相似不过,一双化作纯黑的眼眸幽沉如渊,其间承载无数滔天怨气,叫人见之生憎、生惧。
但鬼王这双眼看向另一个“自己”、谢烟客时,唇角倒勾起一抹淡笑,他说:“我便随母姓,叫做黎渊。”
“好。”谢烟客和他对视间,就知悉了另一个自己说出的内容,在心里同时回到。
他的咳血缓慢止住,苍白的脸上因鬼气的撤去而恢复了少许血色,但纪冉冉和顾容南都看不到自身便代表着异样的黎渊,也不清楚好转的缘由,只觉惊惧、难解。
谢烟客恢复了气力,缓慢直起身来,坚定地推开顾容南已搁在他手腕的手。
顾容南惊惧看向谢烟客,才挂上的欣喜若狂、得意洋洋的情绪直接被狼狈的撕碎。
不仅如此,他被抓住的手腕处也传来一阵钝痛,刚刚还在咳血的谢烟客的手竟像铁箍一样,扯得发痛了都挣脱不了!
“呃……”
然后,谢烟客侧脸看向他,黎渊也用那双深黑的眸冰冷凝视向顾容南,两道身影几近重叠——
顾容南竟一刹间看见谢烟客的淡琉璃色眼眸转变成了纯黑的颜色。
那眼眸里还像是匿着一道血色的红光,他直视的一刻间就像被吞没、碾碎了千百遍,好似置身于血海深渊,有千万厉鬼侵袭而来,要钻破他的头颅,啃噬他的血肉!
谢烟客、黎渊说:“出去。”
顾容南竟回忆不起自己这刻想了些什么,只觉得这仿佛是死亡的告知书,他那虚弱的、随时会死去的大哥在说:不出去,就死!
他惊惶地、冷汗淋漓而畏缩地拽着纪冉冉逃出了房门,一反常日的温柔作态,在门外尖声朝着纪冉冉叫道:“他被鬼附身了!”
“他想杀我,他想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