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魔宫
萧云谏被青鳞这一声惊得脚下不稳, 踉跄地便冲向了炎重羽的方向。
若不是凌祉在他身后拉着,恐怕会一头栽了下去。
这下面石块林立,又在溪边有着沼泽泥淖。
若真的摔下去, 恐怕会直截了当地陷入其中。
他紧紧攥着凌祉的手不松,凌祉便又随着他的步伐, 又唯恐他再次脚下不稳。
踏过了沼泽泥淖, 踩着碎石, 他们也紧随其后地到了炎重羽的身侧。
炎重羽一动不动地倚在石头上, 入眼可见便是漫漫的血红。
他身上的筋骨仿若被挑了去, 朝下耷拉着。
手脚垂下的弧度,万分的不像是个活人姿态。
他那一张平日里无甚在意的妖艳面容, 如今被划得尽是深可见骨的伤痕。
甚至于有一道,跨了他的整个眼皮过去,都不知晓这颗眼睛,可还能保住。
他那一对赤红漂亮的羽翼,就像是被人生生撕下来的一遍,随手丢弃在不远处。
他松开了凌祉的手,也伸去炎重羽的鼻腔下方试探着。
可兴许是青鳞的话影响他太过,又是自己惧怕极了。
他亦是察觉不到炎重羽的呼吸。
就连炎重羽的鼻尖都是冰凉, 身上更是冻人的温度。
他啊了一声, 再也说不出话来。
踉跄的身子被凌祉揽在怀中安慰着:“阿谏,别慌, 我去瞧瞧。”
萧云谏只觉得自己的心都窒了起来。
他不敢相信, 那个陪了自己三千年的大神官、好兄弟, 就这般冷冰冰地死在了乌宿这个令人厌弃的地方。
凌祉甫一上前, 正欲用灵力探查炎重羽到底是如何。
却是眼尖地瞧见炎重羽的小指曲了曲。
“他没有死!”凌祉即刻说道。
便是上前去, 用着灵力探得炎重羽当真是一息尚存。
他瞧了一眼萧云谏, 对萧云谏点了点头。
便将自己身上的灵力调用出来,替炎重羽疗着伤。
萧云谏唤过青鳞,让焦急的他立于自己身边。
又离远了些距离,揪着心看着凌祉替炎重羽疗伤。
不需多时,凌祉便止住了灵力。
他晃悠了一下,被急忙上前两步的萧云谏搀扶住了。
凌祉轻握住萧云谏的手,缓缓道:“阿谏,你可安心,重羽他现下的命是保住了。我大致地将他身上的伤也处置了,只是有些太过……我也,我可奈何。”
他的目光流连在那一对被撕开,扔在一旁的羽翼上面。
即便是他能治好深可见骨的伤口。
他也不能活死人,肉白骨。
羽翼断了……
便是真的断了。
萧云谏瞧着那对漂亮的翅膀,眼睛比其的羽毛还要赤红。
青鳞亦是察觉到他们所言为何,他揉了揉自己的双眸,几步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了那对残翼。
“青鳞……”
青鳞勉强挤出个笑意,说道:“兴许会有法子的。神君,你不必阻我,至少不能让他最爱的这对羽翼,孤零零地留在此处吧。”
萧云谏点点头:“一定会有法子的。”
乌宿是不能呆着,他们只得又折返了魔界。
恕霜已是送了扶英归于九重天上,但仍是对萧云谏一行人礼遇有加。
着手替他们亲自安排了房间后,又请了族里最好的医者来瞧炎重羽的伤势。
只仍是炎重羽身上的伤口好医,他那对翅膀却无可奈何。
三人守了整整三天三夜,却仍是没见他醒来。
便是天上的神君,都是熬不住了。
萧云谏接连打了几个哈欠,但仍强撑着下颌,支在桌子上,瞧着床榻上躺着的炎重羽。
他抿抿嘴,看着青麟用着湿了水的帕子,替炎重羽一遍遍地擦着手脚。
眼底充斥着血红。
他与凌祉的手,便是紧握着分不开了。
如今,也就凌祉能做他的那颗定心丸了。
他揉了揉眼睛,涩涩的感觉让他都有些睁不开了。
凌祉瞧他这幅模样,又是挪近了几分椅子,说道:“阿谏,若是熬不住,便靠着我睡上一会儿吧。此处有我呢,你且宽心。”
萧云谏点点头,虽是紧闭双眸,却仍是道:“我有时候觉得,也许是他不愿意醒过来。”
凌祉的目光落在一旁硕大的木匣子上,那里面装的是炎重羽的残翼。
若是随了萧云谏这三千余年对炎重羽的了解。
他虽是记恨自己的父亲,记恨重明鸟一族的族人。
可到底,他也以自己是神鸟一族,而骄傲着。
还有他脸上的许多深可见骨的伤痕,便是凌祉空有五万年的灵力。
亦是无可奈何。
萧云谏甚至想不到,若是炎重羽醒来,照过镜子瞧见自己现在被毁了容,满目疮痍的模样。
又会是怎般。
可……只要他还活着。
便是一切都还有希望的。
萧云谏转了个身,将头深深地埋进凌祉的肩窝。
凌祉轻抚着他的脊背,没有说话,只是这般无声地安慰着他。
青麟甫要起身去换水,却是踉跄了两步,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他本就在杀情洞中受尽了折磨,心力交瘁,如今又是几天几夜未曾阖眼。
便是铁打的人,如今都要受不住了。
萧云谏听见响动,忙不迭地转过头去。
瞧见的就是青麟扶着床架,强撑着站起来的模样。
他的指骨握得紧紧的,露出许多青白来。
眼底尽是疲累,黯淡得没有一丝光亮。
本是一张肉乎乎的脸颊,如今全部凹陷了下去,看着甚至有些骇人。
萧云谏忙用风力托住了青麟摇摇欲坠的身子,忙说道:“青麟,你快去歇息吧,此处有我和凌祉呢。”
青麟却是又虚浮地坐回了床前,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道:“不必的神君,我还得等他醒过来呢。他是为了救我,才变成这幅局面,我如何能弃他而不顾。”
“可你也不能弃自己于不顾啊!”萧云谏深吸了一口气,仍是压不下自己心底憋着的那一口气,又道,“青麟,我如今还是你的神君,你还是停云殿的神侍,我命令你现下就回去休息。”
青麟蓦地转身跪在了萧云谏的面前,说道:“神君,我从未求过你什么。如今……便是让我舍了这一切去,我都得守着他,等他醒来。”
他是遗孤。
没落的神兽一族,能在九重天上谋个差事。
已是莫大的恩惠了。
可他宁肯强硬地舍去,也不愿离开一步。
萧云谏无奈中又是无奈,抿抿嘴,只又有些气恼地道:“那你守着吧,我回去了。”
他本就是赌气。
甚至连凌祉都瞧了出来。
只等着青鳞给他像是往常那般服个软。
他又好好地等在原地。
青麟却是如得了台阶一般,长松了一口气,说道:“凌祉……从前的事很抱歉,请您定要照顾好神君,多谢了。”
萧云谏没耐住,扯着凌祉就出了门。
转过拐角,他方才说道:“青麟从未有过这般不听我话的时候。”
凌祉劝道:“他担忧重羽,你不也是吗?”
萧云谏哼了一声,转头便回了恕霜替他安置的那间屋子里。
便是连衣衫都未换,就环着手臂,直挺挺地躺在了床上。
凌祉瞧他模样,唤了恕霜指派给他们的仆从来。
当着萧云谏的面,言说道:“劳烦,替那间屋子里,送个美人塌去,摆放在床的一侧就好。”
萧云谏没睁眼,又是冷笑一声:“你这是心疼青麟了?想来也是,不管前提如何,你在坪洲府可是为了他……”
“阿谏。”凌祉却是头一次打断了他的话语,无奈又道,“我是心疼你——”
心疼你为他二人操碎了心,
又心疼你,便是连休憩都不能安心,仍是要琢磨着此事。
萧云谏翻了身,将自己团进了锦被里面。
他的话音闷闷的,只道:“凌祉,陪我睡一会儿。”
凌祉终于展了笑颜,说道:“好。”
萧云谏又重复了一遍:“只是困了的那种睡。”
凌祉脱下外衫,又帮着萧云谏换了一身去。
他眯起眼睛,笑道:“我知道的,阿谏。除非你想、你同意、你愿意,我不会的。”
萧云谏翻过身来,朝着凌祉怀里拱了拱。
那股子冷冽如翠竹的味道,悄无声息地窜入了他的鼻腔。
叫他安心地沉沉睡去。
萧云谏醒来的时候,已是月至中天。
凌祉却依旧未醒。
他伸出手,浅浅地勾勒着凌祉的轮廓。
闭上的桃花眼,瞧不出他那一颦一笑的风姿。
可高挺的鼻梁和淡色的薄唇,依旧是这世间最美的轮廓。
他晓得的。
这几日凌祉虽是一直默默无言地陪着他。
可到底,他消耗的不论修为亦或是心力,比自己更多。
那一日,他与炎重羽缠斗碧璋的时候,自己身上也受了伤。
可却从未言语,被自己察觉到,才随口说不打紧的。
萧云谏兀自笑了笑。
凌祉啊,当真对得起他的誓言。
就算用命,也要护住自己。
他甫要动弹一番,却听见耳畔有人吹着气,道:“阿谏,可还是瞧我好看?”
他一惊,凌祉蓦然睁开了双眸。
萧云谏这回倒是没有红了耳垂,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是啊。若不是你好看,我又怎会沉沦其中?”
凌祉似是刹那间露了委屈神色,又问:“阿谏只是喜爱我这一张脸?”
萧云谏重重地点了点头:“那是自然。不然你浑身上下,出了这一章漂亮的脸蛋儿,可还有什么地方值得我喜欢?”
他兀自笑了起来,伸手勾了一下凌祉的下颌。
转眼,他见凌祉又是无奈又是失落的装模作样,轻咳了一声,又道:“其实也不尽然是没有旁的可喜欢,我还喜欢……你对我的喜欢。”
凌祉顺了顺萧云谏的发丝,轻声道:“我也喜欢。”
萧云谏舔了舔干涸的嘴唇。
好似被情话冲昏了头,有些不知所措得紧。
凌祉噙起几分笑意,翻身下床,替他斟了杯茶。
用灵力温热了茶水,送到萧云谏的嘴边。
萧云谏就着凌祉的手,一股脑地灌了下去。
又寻了新备下的衣衫穿上,说道:“如今也算是休息够了,去瞧瞧重羽那边吧。”
凌祉点了点头。
行至炎重羽昏睡的屋子前头,凌祉屏气敲响了房门。
可青麟却未曾应答。
萧云谏心中一紧,忙推了门进去。
瞧见的却只是青麟攥着炎重羽的手,趴在床榻旁睡着了。
他很困,又很累了。
那轻飘飘的敲门声,根本没有惊动他。
可炎重羽的手指微动,却叫他顿时醒了过来。
他忙不迭地上下瞧着炎重羽,见他眼皮也跟着颤抖了两下。
忽而笑了起来。
踉跄跌坐在了美人榻上。
“重羽,你醒了?”青鳞欣喜万分,继而又道,“我去唤神君。”
炎重羽掀开了重重的眼皮,打眼瞧着面前的场景。
他仍是动弹不得,却偏偏头,瞧见了萧云谏二人也在门前站着。
他抿唇笑了笑,好似又是回到了从前一般。
青鳞也察觉到了身后的萧云谏二人。
回头看了一眼,瘪着嘴,强忍住了委屈。
只这一转身的功夫,炎重羽却是变了模样。
他面上的伤口,忽而就像是恶化一般,从内长出了许许多多的羽毛来。
炎重羽似是也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劲儿,身上、脸上皆是绒毛般的瘙痒,让他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挠。
可他不过刚刚醒来,身子骨还未恢复,根本动弹不得。
但他强忍着难受,将自己体内仅剩的一点神力灌入了自己的手臂当中。
伸出手,艰难地抚上了自己的面颊。
“啊!——”
他将自己的面容七上八下地揉了个遍。
可还是那般,赤红的羽毛从他脸上、手上、腿上的伤口窜出来。
他跌跌撞撞地摔下床去,凶巴巴地甩开了青鳞要来扶他的手。
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到了铜镜前面。
而铜镜中,却是一个似人非人、似鸟非鸟的怪物!
他明明还是人类的样子,可白皙的肌肤上,却隔三差五地钻出几根羽毛来。
那被划伤的眼睛,也是一只维持着人类的黑色。
另一只便是重明鸟特有的金色重瞳。
两个瞳孔在他眼底滚动着。
活生生地将他化作了一只可怖的怪物!
炎重羽一把打落了铜镜,指甲奋力地抓着自己的脸。
只妄图要将那羽毛揪下来,将那眼睛剜出去。
他如今便是再催动自己的神力,仍依旧保留着这幅鬼样子。
他又是将脸上、身上方才愈合得差不多的伤口抓得鲜血淋漓。
萧云谏和青鳞想要上前来阻止他的动作,却没有征兆的,被他用力地推开。
青鳞一头撞在了桌角上,捂着伤口的地方渗出血来。
“重羽!”萧云谏猛地呵了炎重羽的名字。
他亦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胆战心惊。
先头炎重羽醒着的时候,他还是一片正常模样。
可怎会在醒过来的时候,突然变了这幅样子?!
“重羽!”他又是呼喊了一声,仍是叫不回炎重羽的理智来,“重羽,你只是受了伤,很快就能好的!”
炎重羽可只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当中,半分也听不进去。
他不像是凌祉,并不十分在意自己那一副长相。
他独独将容颜摆在了前头,也更是在意此事。
如今这幅人不人、鸟不鸟的模样,他又如何能接受得了?
他惊骇的呼和了两声,捂着自己的脸,说道:“不会回去了,不会回去了!还有我的羽翼……被碧璋,生生撕开……他说我,神鸟又如何,没了翅膀,我就是个废物,我还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他将桌子上摆放的一切物品都扫到了桌下,又厉声说道:“滚!你们都给我滚出去,我不想见到任何人!碧璋说得没错,我现在这幅模样,我算个什么?我倒不如,直接死在那悬崖之下算了,你们还救我作甚!”
青鳞昏昏沉沉的,捂着伤口扑了上去。
他妄图用自己微薄的力量禁锢住炎重羽。
可炎重羽如今红了眼,哪里按得住。
又是将青鳞挥开在了一旁。
可骤然,炎重羽就像是被什么捆住了一般。
左右挣扎挣扎无果,怎般也不能逃脱。
萧云谏回首,却见得是凌祉对他点了点头。
他倏地松了一口气……
如今凌祉,便是愈发得知晓自己想要做什么了。
炎重羽被捆住之后,惶惶间,好似也明了自己方才说过了什么。
只是他一想到自己现下的样子,仍是久久不能缓和。
他阖着双眸,滴滴眼泪落了下来。
屋中一片狼藉。
许是有仆从向着恕霜报了信,他匆匆赶来,就瞧见这幅场面。
忙问道:“这是怎么了?我可有什么相助的地方?”
凌祉对他摇摇头,将他推到了门外,歉意道:“魔帝,抱歉,此事我们自会处置的。劳烦你了。”
恕霜咂了咂嘴,道:“倒也不必如此见外。若是有需,定要差人来寻我。”
凌祉道了声多谢,便是将门从内掩上。
又在周遭织了隔音罩,以防叫旁人听去了。
炎重羽已是不再吵闹,但萧云谏还是让凌祉先捆住他的手脚。
唯恐他再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
青鳞先头就差人帮着做了些粥食。
如今用了神力温热,吹了吹,又是送到炎重羽的嘴边。
炎重羽别过头去,紧闭着双唇。
萧云谏瞧了他一眼,拧着眉头接过了青鳞手中的粥碗:“我来吧。”
青鳞垂首退到一侧,仍是目不转睛地瞧着炎重羽。
萧云谏将满满的汤匙塞到炎重羽面前,可炎重羽却仍是不配合着。
萧云谏将粥碗往旁边一撂,溅出了许多水渍来。
他冷笑了一声,说道:“你可不是青鳞,我对你也没那般好的耐心。你别非逼着我,做出我们都不乐意见得事情来。”
炎重羽面容有些皲裂。
萧云谏又是将汤匙递到了他的嘴边。
这回他倒是张口下咽了。
“矫情。”萧云谏将粥碗又还给了青鳞,说道,“来喂他吧。”
又多瞧了几眼炎重羽肯下咽,他方才拉了凌祉到一侧。
凌祉又是挥手,隔音罩中撑起了隔音罩。
萧云谏叹了口气,道:“我也忧心、焦急,我也想要他不是这幅模样,我也希冀他是囫囵个的、吵吵闹闹的那个炎重羽。可是他如今这副模样,只有我先狠下心来,不当着他二人的面乱了阵脚,才能叫他们不惧怕。”
凌祉半虚地环抱住萧云谏,说道:“阿谏,我知道,我都知道……”
知道那般心软,对他们好的萧云谏,如何能真的……舍弃他们呢?
萧云谏望着对面的两人,指尖紧紧抠入掌心:
“我是他们的主心骨。”
“我是他们的神君啊……”
凌祉轻抚着萧云谏的脊柱,从上至下,一遍又一遍。
只轻声说道:“那么,我当阿谏的主心骨吧。不用怕,我永远都在,都会支撑着你一直走下去的。”
炎重羽默然地吃下了一碗粥,青麟又替他沾湿了帕子。
没敢替他擦拭,只是犹豫片刻,将帕子递到了炎重羽的手中。
炎重羽看着自己长毛羽毛的双手,呵了一声:“算了,如今我已是个丑陋的废物了。也担不得停云殿的大神官了,倒不如今日神君再选个旁的大神官,我依稀瞧着青麟就是不错。”
青麟还未来得及阻止,萧云谏便撤了凌祉的隔音罩。
凌祉已是将自己的一切与萧云谏相连,如今他的修为在自己身上,也是视若无物的。
他走到炎重羽面前,捏了捏炎重羽的好肉,说道:“这不还没缺胳膊断腿吗?是我停云殿中哪项工作,您又做不得了?”
炎重羽垂着头,小声道:“也和缺胳膊断腿,差不了两样了。”
萧云谏哦了一声,颠来复去地将炎重羽又是瞧了一遍,说道:“我瞧着如今倒也好看的。我仿佛记得是千年前,人皇有个妃子,便是爱极了这羽毛妆,生生要将羽毛贴满自己的双颊,来取悦君主。”
千年前的事情,凌祉与青麟皆是不清楚。
可瞧着炎重羽骤变的脸色,也将萧云谏的话语当了真。
只有炎重羽细细思虑,可是真的有那么一段过往。
他刚醒过来,脑中还迷迷糊糊。
当真有些忆不起来了。
只是他也明了,萧云谏这番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长吁了口气:“那也得有君王,可以取悦。”
萧云谏朝着一旁的青麟努努嘴:“我替你排布好了,如今你得听青麟的话,青麟便是你的君主。”
青麟被陡然唤了名姓,听清了萧云谏的言语之后,却是连忙挥了挥手:“神君,我不是……”
萧云谏未曾理会。
只是倚在漆红雕花的立柱上,环着手臂,说道:“重羽,你可是听……”
他话音未落,炎重羽便应道:“好。”
萧云谏嗯了一声,拽着凌祉的衣袖,便将他拉出了这房间。
他转身,藏进了转角处。
那里即便是开窗,也瞧不见他的身影。
凌祉问道:“阿谏,你即是担忧他们,缘何又非得出来?”
萧云谏探着身子瞧了一样,屋内并没什么异样。
他靠着墙壁,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至少现下重羽他冷静了下来,他便不会再对着青麟动手。”
他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将本是柔顺的发丝弄得一团乱糟。
凌祉却是不辞劳苦,一点点地又将他的结解开。
包括……
心结。
屋里青麟有些犹豫地看向了炎重羽,目光飘忽,似是有些闪躲。
炎重羽自嘲地一笑,说道:“丑吧?我知道如今我这张脸,恐怕叫人看见了,能直接反胃。”
青麟一怔,却是猛地摇了摇头。
他骤然明了,是方才自己的目光又叫炎重羽误会了。
只这一回,他微微扬着头,目不转睛地盯住了炎重羽。
他的耳垂有些微微泛红,但仍是壮着胆子,摇摇头说道:“我从未觉得你丑过。你从前就是停云殿里最耀眼的那一个,现下也是。”
炎重羽揪了一根自己身上滋出来的羽毛,咧着嘴递到青麟面前。
青麟正想伸手去接,他却是飘飘忽忽的一松手,又道:“小鲤儿,你可莫要骗我。你应该晓得,如今我成了这幅人不人鸟不鸟的模样,兴许明日醒来就真成了一只鸟。”
青麟将那根飘远的羽毛捞了回来,坚定地说道:“没关系的,我又不怕。”
炎重羽哼了一声:“可是我怕。我回头变成了鸟,专门挑你这种小鲤儿下嘴。”
青麟听罢,却是松口气般的笑了出来。
这样的炎重羽,才应该是他认识的炎重羽。
只是他没有再反驳炎重羽唤他小鲤儿这个名字。
忽而忆起方才萧云谏可是给了他命令炎重羽的特权。
他便尝试道:“神君说了,你得听我的话。那便再进些吃食,继续休息吧。而后……而后明日,神君定能找出法子来,治这病。”
他本是等着炎重羽又像是从前一般反驳或是发怒。
却未曾想到炎重羽安安静静又是吃了些饭,自顾自地躺上了床。
甚至还留了半张给自己,拍了拍,说道:“我不得取悦您这个君王?”
青麟抿了抿嘴,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
萧云谏一直站在转角的廊下,听着屋中动静减弱。
方才揉了揉自己发麻的双腿,又顺手替凌祉锤了两下,道:“回去吧。”
凌祉却是走到他的面前,蹲下了身去。
萧云谏先是一愣,而后便没有再踌躇,只静静地爬上了凌祉的脊背。
和那张漂亮面孔不一样的是——
凌祉的脊背很宽阔。
萧云谏放松了全身,将自己交付在其上。
他环着凌祉的脖颈,将下颌落在凌祉瘦削的肩窝上。
似是埋怨,却更像是撒娇一般地说道:“太瘦了,硌得我生疼。”
凌祉轻笑了一声:“下回我多吃一些。”
萧云谏又道:“算了算了,你便是吃多少都不会变的主儿。回头扯着我多进一些,你仍是这般,我就要像那发面馒头一般蓬起来了。倒不如我回头做个枕头去,缝在你衣服里面。”
凌祉又答:“好。”
萧云谏仍是絮絮叨叨地说着。
他在炎重羽与青麟面前,总是要将那重担挑起,硬生生地自己抗住。
可是到了凌祉身边,他却是能全身心的,只做从前那个什么都不会的师侄。
亦是凌祉他搁在心尖尖上的人。
回了房间,萧云谏拍了拍嘴巴,打了个哈欠。
可是他知晓,自己还不能睡。
如今他还存着一肚子事情,非得要和凌祉言说:
“这几日青麟日日守着炎重羽无法分心,便是也没将先头在杀情洞里的事情皆告知于我们。你可得提醒我,明日清晨,就唤他来问清楚。”
“还有……师父他怎得非得留在杀情洞中,留在那个被屠天之力夺去理智的碧璋身边,他到底图什么?”
“重羽的双翼是不能再生,可他身上、脸上忽而冒出来的羽毛,是怎般回事?算了算了,我现下便叫禽鸟传信回重明鸟族,问问此般情况可有解。凌祉,快帮我抓只鸟进来。”
“还有扶英……她回去九重天上,亦是有几日了。便是不说她一直没有消息传来,就是天帝天后,也未将此事搁在心上吗?屠天之力封印被除,可是多大的事情,他们便是一丝一毫的回音都没有吗?”
“……”
萧云谏喋喋不休地说着。
凌祉只是静静地听,将他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记进了脑海当中。
末了,他还替萧云谏端上一杯茶水来,叫萧云谏好能润润喉。
萧云谏言说了许多许多,他便是也全然记下了。
等着萧云谏的喘息期间。
他出了门,擒住一只正落在枝头的小鸟,送到萧云谏旁边。
萧云谏抬眸看了他一眼,蓦地吐出一句:“若是我身侧没有你,我该如何?”
凌祉唇边噙起笑意,只道:“阿谏从前身边没有我,依旧很好。只是希望,未来永远都有我。”
萧云谏伸手,兀自触碰了凌祉的唇一下。
湿热的感觉让他恍惚间回过了神来,他轻咳一声道:“定会是的。”
待翌日清晨,红日初升。
天色是这几日未见的晴,万里无云。
萧云谏方才伸展了下手臂,便听见房门被敲响。
来人是青麟:“神君,我有些话,可能与你言说?”
凌祉忙翻身下床,替萧云谏递上了外衫。
待到萧云谏道下一声“进来吧”,他方才意识到身上的衣服大了许多。
清清淡淡的样式,亦是彰显了自己主人是凌祉这个事实。
但他已是唤了人进门,如何能再有时闲去换下这不合身的衣衫。
青麟未走在前面,倒是炎重羽换了一身纯黑,又带了长长的斗笠遮挡住自己的容颜。
他见到萧云谏,有些伤怀道:“神君这几日为了我们的事情操心甚多,都是瘦了,这衣衫都大了许多。”
萧云谏有些窘然,只掩唇咳嗽了一声。
青麟跟在炎重羽身后掩上了房门,又踮起脚尖,想要替炎重羽摘下斗笠。
炎重羽微微侧身,自己却是敲了一下青麟,自顾自地摘下了斗笠。
他仍是如昨天那般人不人鸟不鸟的模样,可现下却是平静了许多。
他身上的神力,也随着休憩而恢复了大半。
即便是有着羽毛遮掩,也依稀能瞧见他面如桃李般艳丽。
萧云谏撑着下颌,调笑道:“大神官可是伤心够了?”
炎重羽没一点犹豫,直截了当地拉开椅子坐了下去。
他依旧是像从前那般,歪歪扭扭地靠在椅背上,说道:“那要看神君如何帮我了。”
“那好,我们便来瞧瞧你这脸上、身上乱七八糟的鸟毛,如何去除了。”萧云谏啧了一声。
炎重羽咧咧嘴:“鸟毛……可太难听了些。”
青鳞跟在一侧,也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又小心翼翼地抬眸去看炎重羽,却见他脸色如常,并没有八点气恼或是自卑的颜色在。
这才放宽了心。
萧云谏没在意,只是抛出一封信,炎重羽顺手就接了过来:“这是什么?”
萧云谏道:“是你父亲给你的信。”
炎重羽瞬间如同烫手山芋一般,猛地将信扔在了一旁,恨不得再踩上两脚泄愤。
继而,又晦气地道:“他能有什么好话?”
“是我求他的。”萧云谏示意青鳞捡起信来,拆开读了,“他有法子能治你的毛病。”
炎重羽仍是脸上存着不自在的表情。
他与那个人早就在自己被送来停云殿之时,断了父子情分。
他凭什么还用自家神君,替自己去求他!
萧云谏叹气地摇了摇头,却是又掏出一枚类似丹药的东西,递给他,说道:“吃了吧。”
炎重羽嗅了一下,那枚丹药泛着一股奇异的香气,叫他忍不住沉迷。
他恍惚了许久,就连眼睛都眯了起来,问道:“这是什么?”
“治你的丹药。”青鳞听罢,即刻端上一杯水来。
炎重羽咧咧嘴:“这不是那人的阴谋诡计吧?”
萧云谏无奈,又道,“你且安心吃吧,没问题的。”
炎重羽既是听了萧云谏这般说,如今也不再犹豫,接过丹药,没有饮水,生生地吞咽了下去。
丹药进到他的腹腔后,他只觉得一股子热流冲刷了他整个身体。
好似有什么东西,和他的内丹迅速地融合在了一起。
他只觉得自己周身的神力愈发得充沛了起来,好似远比自己之前的时候,还要更好。
他脸上、身上的羽毛褪去,就连他抖了抖肩膀,甚至觉得自己的那一双羽翼,好似又在重新生长了起来。
炎重羽惊异地问道:“神君,这到底是什么?”
萧云谏示意眼睛湿润的青鳞,将信纸展开在炎重羽的面前。
他也终于知晓了,这救了自己的,是什么东西——
是他亲生父亲的内丹。
是那个……亲手将他抛弃,丝毫不在意的父亲的内丹。
炎重羽只微微扫过一眼,便强硬地叫青鳞把纸张拿走。
他是看见了的,看见了自己父亲的忏悔。
他从不愿意回去重明鸟一族。
若是非要回去不可,他便也总会冷嘲热讽他那个心长偏了的父亲。
可他却未曾想到,他父亲不过是收到了萧云谏的传信。
竟是生生的,能把内丹剖出来,给他这个他向来不在意的儿子治病。
萧云谏也叹了口气。
昨日是半夜,他便见到了炎重羽的父亲。
他父亲是活生生地挥动翅膀,才能堪堪在这半日间赶到。
萧云谏是见过这位重明鸟族族长的,在他印象中,那是个意气风发的人。
可如今见了,却是憔悴得要命。
萧云谏根本来不及阻止,他已是剖腹取丹。
用着重明鸟一族最隐秘之术,炼就成了这枚丹药。
凌祉只能迅速地将他的伤口治好。
可他失去了内丹,便成了最普通不过的普通人。
他会衰老,会在几十年后死亡。
可为了炎重羽,他仍是这般做了。
炎重羽迅速地抠着嗓子,想要把那枚丹药吐出来。
可是他不管怎么努力,丹药已是修补好了他的身子,和他的内丹融为了一体。
他恶狠狠地说道:“他去哪了?他是不是还在魔宫中?”
萧云谏摇摇头:“昨夜已是劳烦了恕霜,派人将他送回重明鸟一族了。”
顿了顿,他又道:“想来,你也是不想见他的。”
炎重羽抿着嘴,仍是强硬地说道:“别以为他这样,我就会原谅他。我永远会记得他曾经做过的事情!”
凌祉搂了搂萧云谏的肩,他记得萧云谏今日便要问询杀情洞中事。
便开口直言道:“青鳞,你可还记得碧璋为何非要撸了你去?”
青鳞点点头,炎重羽塞给他一把凳子,让他坐下再说:
他甫一落座,便道:“碧璋他……是恨我的。”
“他比我提前破壳了两百年,因着他的力量比上一任的那对虚弱的双生守护者姐妹强得太多。他便直直地接过了守护屠天之力封印的重任,但我未曾破壳,他便只有一个人苦苦支撑着。”
“他隐姓埋名,甚至于为了掩盖容貌,穿上了女装。他寻到了无上仙门跟随当时的掌门,修习无情道。他的天赋极高,又得了真传,自是在得到了门中人的一致认可,获称了大师姐的名讳。”
“只是他未曾想到,他在入门的第五十年,遇到了沈遥天。因着沈遥天的天生仙骨,被选为了首座弟子、下任掌门,也就成了碧璋的师弟。”
“沈遥天对碧璋这个大师姐极度依赖。过多的接触,让他二人熟悉了起来。碧璋日日看着对自己嘘寒问暖、鞍前马后的沈遥天,心底起了波澜。他不由得担忧起了,自己能否守得住无情道。”
“可就是这般,叫他起了五毒心中的……疑心。”
满座皆是唏嘘。
萧云谏也不由得道:“当真是命。”
“而后,掌门妄图为沈遥天择选一位道侣,陪他走过漫漫仙路。就在这时,碧璋却忽而察觉到,自己是对着沈遥天起了嗔心的。”
“他气恼沈遥天为何会忽而弃了自己而不顾,更气恼为何自己是这幅模样,可最最气恼怨恨的,却是凭什么要他一个人,来承担所有五毒心的考研。而我……仍是在蛋中,过着我的潇洒生涯。”
“那时候五毒心已破其二,封印摇摇欲坠。受到庇护的蛟龙族,更是雪上加霜,时时刻刻需得提防着东海水族的攻势。”
“好在沈遥天终是拒绝了掌门。不论是碧璋、封印还是蛟龙族,都平静地过了十年光景。可终归,碧璋他还是对沈遥天起了贪欲——”
凌祉叹道:“五毒心终破其三,那合该封印在那时候就解除了啊。”
青鳞又道:“是那对姐妹中剩下来的妹妹,不知受了何等召唤,竟是在最后一刻自裁而亡,将我唤醒破壳。我的出现,让五毒心又重归了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