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桎
萧云谏被如此这般直接了当地戳了心窝,便是再奋力想要稳住神色,也免不了面色凝滞。
他的胸膛极快地上下起伏了两下,道:“不恨。”
不恨吗?
他不知道。
只……想是不恨的。
但凌祉所为之事,又是件件在他心窝上拧动了那把扎进深处地刀子。
刺得生疼。
他阖上双眸,再次睁开之时却有了万分清明。
他知晓这满芳楼中的蛇妖,各个恨着那些个负心汉。
若是他言说他当真恨凌祉。
她们恐怕真的会对凌祉出手。
便是凌祉修为远在自己之上,又较自己更为细致,万不会受蛇妖的蛊惑。
可当真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他连这蛇妖具体数目都未曾可知。
萧云谏兀自笑了笑。
便是凌祉舍弃他了,他还需得凭此一身来相护。
从前有凌祉在他身侧,替他遮风挡雨之时——
他从不曾料想过,有朝一日竟会因为自己的蠢顿,而落入敌手。
凌祉说他成长了。
可他当真还是那个需得被凌祉护住的稚子而已。
减翠见他神色坦然,并无半分说了谎话的模样。
摇摇头,便道:“我听着那日你说过的话语,还当你是个通透人。”
萧云谏眉头紧蹙:“所以,你那日是——”
减翠笑道:“当然,叫你随心,便是叫你随心——杀了他!”
她温温柔柔地吐出这般话语,叫萧云谏怎的不惊。
原是打定了此等主意。
亏得他还当成减翠唤他去随心将情谊言表。
萧云谏冷哼一声:“只你们专挑负心之人下手,怎得又非要将我捆回来?怕不是因着我的灵鸟已寻到了满芳楼,这才慌慌张张做下此事?”
减翠未言,只端了点心递给萧云谏。
她见萧云谏不吃,便拈了一块放进自己口中道:“不必忧虑,现下我们不需再对你作甚了。”
萧云谏仍是推拒。
减翠也不逼迫。
萧云谏歪在塌上道:“想来那日,鸨母将我指引至云和楼,也是你们故意而为之。”
减翠颔首:“云和楼的大掌柜,同我们有些过节。”
萧云谏摇摇头,竟是小小过节。
便叫人家没了店铺,更险些丢了性命。
萧云谏又问:“那你们如何才能放我离开?亦或者说,你们想要关我一辈子?”
减翠道:“自是不能。可若是您这位芝兰玉树的灵修,变成与我们同流合污之人,便是您走与不走,皆是无碍。”
“我怎能变得与你们相同,莫不成你们还能叫好好的人成了妖不成?”
萧云谏不禁嗤笑,可转念一想,却是背脊发凉:“你们想的是让我——”
“正如您所想,”减翠掩嘴一笑,“在所有人面前,杀了凌祉那负心人!”
“不可能!”
萧云谏想也没想直截了当地拒绝。
他看向减翠地目光中,都多了许多怪异颜色。
当真似是玩笑一般!
即便凌祉现下舍弃了自己,亦或者说从始至终皆是玩笑。
凌祉照旧是他师叔,是无上仙门的长老。
他怎能动手?
萧云谏嗤笑道:“减翠姑娘几日未见,倒变得天真了许多。”
减翠也不恼怒,只道:“不谙世事的当是公子您。您倒是痴心一片,只是不知您的那位心上人,倒是正与他人快活着。”
——“方我出楼,便得见那二人正携手于市集街道。他们面色愉悦,倒是没有半点察觉到您失踪一事呢!”
减翠展颜一笑,薄唇轻启便吐出了可怜的事实。
萧云谏揪紧了床榻的软垫,紧紧阖上双眸。
却是一言不发。
不远处传来些许嘶嘶响动。
是蛇行之音。
减翠便也从樱桃小口中吐出鲜红的蛇信子,发出同样的声音。
她搁下吃食,便道:“我们来日方长,倒是等得起萧公子这答案。吃食我替您留下了,您可尽情享用。”
她又将房门在外用一柄长锁锁住。
随手拂过,便是下了一层普通人根本无能为力的结界于上。
也防得住,萧云谏现下这个失了灵气,恐怕连普通人都不如的灵修。
萧云谏听到减翠离去的声音,这才忙睁开了双眼。
他不再是方才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却是多了几分心焦。
就算他未曾与凌祉决裂,他也已然留书一封。
凌祉即便察觉到了他不见,也当得是回了无上仙门去。
况且……
他已是弃子。
萧云谏兀自颓下了肩膀。
微弱的阳光自窗缝间照入,予了这昏暗房间一丝明光。
却也将他佝偻的背影拉得绵长。
他环顾四周,却是铜墙铁壁般将房间封了个严严实实。
除却上锁的大门,毫无出路。
他不信邪,妄图推开。
却在触碰到门扉的一刹那,被轰的一声弹开。
他跌落在三尺之外。
被扬起的灰尘呛得剧烈咳嗽了几声。
他捂住胸口,神色恍惚。
向来骄傲不可方物的他,何时受过这般羞辱!
“怎会这般!”
他茫然地看向自己双手。
可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不论是今时今日的田地。
还是往昔往日的伤人。
萧云谏捂住脸,眼里却是干涩涩。
什么也落不出来。
只剩下无尽的酸楚。
他坐在地上望向门口许久。
不知在思索逃出去的机会,还是琢磨自己如何能恢复灵力。
可他却一直寻不到这个答案。
他试了无数法子,却连半分效果都无。
萧云谏被关在这昏暗房间内不知几日。
只中间减翠来了几次,每次都是那几句话相迫。
他便咬着牙关,不论什么法子,都不再开口。
减翠气绝,日日短了他的吃食。
幸而他曾修习过辟谷之术,也算是保齐了自己一命。
浑浑噩噩数不清日升月沉之时,门又被吱呀一声推开。
刺目的阳光直直地照在他的脸上,让他措手不及地护住了眼睛。
来人蹑手蹑脚,轻轻地合上了门。
萧云谏在昏暗中迷迷糊糊看清了来人。
是满芳楼中一位姑娘,名唤凄红的。
他记得这个名字,还是因为与减翠相对应。
那日正巧碰上鸨母打骂于她,自己便出手相助了一番。
凄红看他处境,忙道:“你别慌,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萧云谏皱皱眉头,手却是触碰到了一旁的灯盏,紧紧攥住以防身。
他问道:“你当真不是同他们一伙的?”
凄红笑笑:“哪有禽类,能与这些个长虫活在一起的。”
她伸出手臂,便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羽毛在上。
而后她又手指轻翻,便剥了一层人/皮面具下来。
皮下之人一副张扬美艳的面孔,远较凄红好看了许多。
粗着嗓子道:“我也是为了剿这蛇窟,才佯装成这幅模样,却未曾想到,竟还能救下你。”
萧云谏咧着嘴,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是……男子?”
“正是,我本名炎重羽。”炎重羽笑道,“你若信我,我便能救你出去。我们也算殊途同归,到底可以携手端了这蛇窝。”
萧云谏愕然。
他还是有些惊异于炎重羽方才的那副姿态。
炎重羽却是满不在乎。
他搅弄了一下自己的发丝,又道:“还是你准备和那些老长虫们,同流合污?”
——“我同你走。”
如今萧云谏已没了旁的什么选择。
即便同是妖物,现下这炎重羽也是要救自己出去之人。
他踉跄起身,想要奔着光明而去。
可还未走出两步,便因脚下虚浮。
一头栽倒在地。
炎重羽忍不住笑了一声,又用轻咳掩饰着自己:“别急。你将这人/皮面具披上,再换了凄红的衣物。我扮作非要带你出楼的嫖客,这般才能逃得出这蛇窝去。”
他见萧云谏瞪着衣物又看看他,一摊手道:“也是下下之策,你便别在意这些了。”
萧云谏一咬牙:“好,我穿。”
他披上人/皮面具,正准备换了凄红的衣物。
却见炎重羽仍是直愣愣地看向他,窘然地将钗裙揉做了一团。
炎重羽立马笑道:“好好,我背过身去!”
他将一直放在手边的聆风搁在了桌上,又脱下了来时那身素白衣衫。
那衣衫早已不见先前模样,被灰尘脏污覆盖着。
萧云谏又何时受过这般委屈?
待他换完,炎重羽便挑了脏衣扔在一旁,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萧云谏垂头不语,作凄红模样。
炎重羽便搭着他的肩膀,一手拎了个酒壶,往身上泼了一半,作醉醺醺的嫖客模样。
鸨母来拦,便怒气冲冲地道:“滚开!别挡着本大爷的道,本大爷今夜就要带这小娘子,出去快活快活!”
说罢,便扔了一锭金子给鸨母。
鸨母自是眉开眼笑地咬了一口,乐呵呵地送了他们出楼。
龟公却是瞥了一眼炎重羽的样貌,皱着眉头道:“何时楼里来了这么个俊俏公子?”
鸨母方才察觉到不对,赶忙叫人去瞧关着萧云谏的屋子。
可早便已人去楼空。
再想去追,人影也已然瞧不见了。
炎重羽带着萧云谏飞出几里之外,这才堪堪停了下来。
他喘着粗气道:“快些想法子将你的修为恢复了吧!”
萧云谏颔首。
他探向怀中,想要尝试召唤聆风。
却陡然察觉聆风不见了!
他蓦地忆起,自己在换钗裙的时候,将不离身的聆风搁在了桌上。
而后……却是没有而后了。
这几日他脑内混混沌沌的,竟是忘却了聆风。
“我要去拿回我的剑,”他猛地站了起来,说道,“我要回满芳楼取回我的剑!”
炎重羽被他吓了一跳,问道:“什么剑?你方才逃出来,现下他们正在追着我们,你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萧云谏面色凝重:“可我要取回我的剑。”
炎重羽不明就里:“什么剑,这般重要?”
萧云谏一双眼睛比赤霞更红:“是我的本命剑……与他同源的本命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