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011
玛格丽特的反应，让诺亚感到惊骇。
直到她嘴角微笑渐渐落下，视线从诺亚转到那座“雕像”的时候，同样的位置，已经俨然是高大隐蔽的地中海松，从没存在过。
而她的手指是□□燥的树皮叶面划伤，现在看上去是这样的。
诺亚惊诧惨白的神色几乎让玛格丽特无法开口，心脏跳的很快，像被突然撞击过。
她绕着地中海松前前后后走了两三圈，表情有些轻微扭曲，令人不安的情绪，顺着脊骨爬上她的喉咙，这里确实没有雕像。
“走吧，诺亚，我看错了…”
玛格丽特从诺亚手里接过他递过来的白色丝质手套，重新系好下巴上的帽带，“不要告诉别人好吗？”
她重新扬起微笑，冬季的冷风吹起她摇曳的裙摆鼓胀起来，轻轻地朝诺亚说着。
“是，夫人，一切如您所愿。”
克莱文顿是沿海的高地小镇，现在正值冬时令，午后过去不会过多久就会沉入黑夜。
玛格丽特的马车进入小镇的时候，道路两侧的挂灯已经早早点亮。
白色烟雾蒸腾的热红酒已经从无数小商贩的红酒桶里冒出来，路边还有燃起的篝火，围绕着一群抱着曼陀铃和鲁特琴的人正在高兴地吟唱着悠长的调子。
再仔细聆听，还能从乐声中听到远方传来的浪花拍打礁石的声音，一切都异常美妙。
“诺亚，就到这里吧。”
玛格丽特敲了敲马车车窗，缓缓停在一家极其简陋但十分热闹的帐篷前。诺亚把马车留给驾车的仆人，紧跟在她身后。
帐篷很宽敞，中心架起几只庞大的酒桶，氤氲的热气从酒桶里飘出来，连玻璃镜面上都覆盖上一层蒸腾的水汽。
“两枚铜币三十盎司的玫瑰热红酒。”
帐篷外挂着价格牌。
“你要来一杯吗诺亚？”
玛格丽特站在队伍中，她前面已经有好几个人排队等着热红酒出来，她笑着转过头问着诺亚，同时也娴熟的从斗篷里拿出两枚朴旧的铜币准备递给正在搅拌红酒的商人。
卖热红酒的商人是个中年的男人，系着油腻脏污的围裙，寄居在这个社会里最底层，在诺亚眼里，帐篷里贩售的一切食物都不可食用。
“夫人我不———”
“这份红酒并不适合贵族，这位夫人，请您见谅。”
诺亚还没完整的把声音发出来，玛格丽特递出两枚铜币就被商人失礼的退回来。
而那杯三十盎司的热红酒被商人拿走，放在距离她很远的角落，冒着热气。
玛格丽特皱起眉，想了片刻，巨大的阶级差异，哪怕是一杯热红酒。
她走上前，身边站了一个街头褴褛的男孩儿，看上去年纪很小，他手里正拿着新打出来的热红酒。
注意到玛格丽特的注视，他有些不安慌张，手足无措的下意识离她远了一些。
“帮个忙。”
玛格丽特朝男孩儿笑笑，眼疾手快的从他手里接过那杯热红酒，在众人瞠目下喝了大半杯。
“粉胡椒的香味淡了，用一些杜松子会更好一些。”
玛格丽特朝商人高举了一下酒壶，抛了一枚银币给男孩儿。
“是贵族，但又能怎么样呢？”
她眼睫低垂至下青痕的眼窝，漫不经心的呼出一口热气。声音有些疲倦，轻描淡写的语气，听起来格外让人心疼。
玛格丽特带着酒正欲转身离开，“雪松呢？加一百五十格令的雪松呢——”
商人看着眼前正要离去的纤细的身影，急忙的喊道，他无法相信还有任何一位贵族能够知道这样传统的配方。
“白雪松，五十格令。”声音渐远，黑色纤细的身影融进黄昏里。
跟在玛格丽特身后的诺亚有些苦恼，还有些尴尬的看着夫人手里还拿着的热红酒上。
“夫人，您还要继续喝吗？”
玛格丽特忽然停住脚步，双肩一动不动，只是微微侧过头抬起眼皮看着诺亚，湛蓝的眼眸倒映着黄昏的雾色。
“不可以吗？”
“它…它是一种肮脏的东西…您…不可以…”
诺亚的眉眼间都带着厌恶，急切的想让她意识到，这样的东西是来自哪里，是否是低贱的。
玛格丽特转过头不再看他，牙齿咬着嘴唇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诺亚局促的站在她身后，正想再说些什么，就看见夫人朝远处小镇的中心望去。
“你知道药房在哪里吗？”
“药房？”
诺亚迟疑片刻，“您应该说的是药剂所…”
“离这里不远，我带您过去。”
诺亚不清楚为什么夫人要亲自来到这里，如果需要药物的话，可以让他或者是管家卡尔去取。
天色完全黑了，怀表的玻璃壳上冻了一层白霜，还没过午后，大雾又渐渐压下来。
玛格丽特把怀表放进斗篷里，加快脚步。
药剂所在小镇最中心的位置，“丹尼尔药剂所”，简洁一目了然的名字。
透过干净的玻璃能看见里面挂着的黄褐色的网眼窗帘，里面似乎有许多人，急匆匆的在里面走来走去。
玛格丽特推开药剂所大门，上面悬挂的铜铃发出刺耳聒噪的响声，而里面取药的人齐刷刷向她看来，动作整齐一致，面无表情。
冬季寒冷的烛光透过窗帘，周围的这些人像一个个幽灵站立着，每个人手里都抱着一大个纸袋子。
玛格丽特尽量把自己的动作幅度减到最小，等诺亚进来后，再轻轻的把门掩上。
过了会儿，这些打量他们的人才慢慢挪回目光。
她在屋子里找了个不起眼空着的座位，默默坐过去，前面取药的柜台围满了人，两个药剂师自顾不暇。
每个取药的人都给他们递过去一张非常长的处方单，而换到他们手里的就是一只只大纸袋，里面装满了药。
怀表上的指针悄然划过半圈，看着越来越少的人，玛格丽特站起来靠近柜台，她发现里面的两个药剂师都很年轻，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
“丹尼尔是谁？”
“是我们的父亲，夫人。”
“您的处方单。”
女孩儿很活泼，友好地向玛格丽特伸出手，按流程正要接过她开具的处方单。
玛格丽特抬眼，看见柜台后面的白墙上挂着两位药剂师合格的医学执照，颁发的机构准确的说是英国北地医学协会。
女孩叫奈莉，男孩儿叫雷克斯。
“没有处方单就不能拿药了吗？”
她的声音轻缓，流露出一丝无奈。
柜台后一直没有抬头，忙着整理药柜抽屉的男孩朝玛格丽特指了指左手边尽头的一个房间。
“您可以先去父亲那里开处方单，再过来拿药就好了。”
奈莉笑着推开柜台挡板，从玛格丽特身前绕过，“我带您过去。”
当诺亚要跟随其后的时候，被雷克斯出声拦住，“父亲的诊疗室一次只能进一个人。”
“你需要在这里等。”
“在这里等我，诺亚。”
玛格丽特转过头，望着诺亚，把手套从手腕摘下来，递给他。
丝质手套上还残留着夫人独有的淡淡的体香，诺亚手里摩挲着白色手套，不禁放到鼻下轻轻嗅了嗅，等他抬头时正好撞上雷克斯朝他望过来漆黑寡淡的眼神。
他的动作一丝不落的被雷克斯看见，三两下红着脸把手套揣进大衣兜里。
“夫人您是才搬到这个镇上吗？”
奈莉带着她朝走廊尽头的诊疗室走，玛格丽特的视力很好，她能隔着很远就看到诊疗室上方挂的牌子。
“嗯，是，不过不在镇上，我是从城堡过来的。”
“您是那座城堡新来的佣人吗？”
“之前也会有一位叫卡尔的管家先生也会来这里取药，不过也有很长时间没来了。”
“嗯…是…我确实在为那座城堡里工作。”
玛格丽特迎上奈莉新奇的目光，委婉的措辞。
“您真的很漂亮夫人，并不像一个佣人，也许您更像那里的女管家。”
“只不过看上去有些虚弱，脸色也不太好。”
哪怕是并肩走着，奈莉也侧过头仔细看了看玛格丽特。
“也许我父亲能给您一些治疗建议，他是个很棒的医生。”
“你们一直生活在这里吗？”
走廊的过道里有潮湿的冷风从砖缝墙隙里钻出来，玛格丽特裹紧了斗篷，棱角分明的锁骨和肩膀被斗篷勾勒出明显的形状。
“我们是从伦敦搬回来的，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们当时在伦敦也有药剂所，雷克斯和我都还很小，后来爆发了战役，我们也就回到这里。”
“金狮战役？”玛格丽特平静的问。
“是的。”
还有几步距离就到诊疗室的时候，奈莉停住脚步，“前面就是了，里面还有一个病人，您稍微等下。”
她按住门口的小推车，试图往回拉，推车上放满了密封不可见的玻璃罐，上面还贴着简单的序号标签，轻轻一拉都会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推车的滚轮似乎被地上的凹槽卡住，玛格丽特正想帮奈莉搭把手时，就被诊疗室推门而出的病人打断了。
“您快进去吧。”奈莉俏皮的朝她挥挥手，她麻利的从推车里取出枚小铁片，毫不费力的滚轮处垫了一下，就从凹陷处弹出来。
玛格丽特点点头，与刚出来那位十分瘦削的男性病人擦肩而过时，她似乎闻到了一股强烈刺鼻腥咸的气味。
下意识想回头探寻的时候，病人瘦长的身影已经快速离开了走廊。
“下一位。”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诊疗室传来。
房间里光线很充足，炉火发出很明亮的光，玛格丽特能很清楚的看见坐在写字桌后面的医生。
这位中年的医生一丝不苟的穿着羊毛西装背心，领口也是严谨的束好，半白的发丝用油膏拢在脑后。
他没有第一时间看向玛格丽特，而是专注在用鹅毛笔快速的写着处方单。
玛格丽特没有出声打扰，安静的站在房间的角落，四处望着，一张瘦窄的单人病床，柜架上放着许多罐子试管，罐子上是手写的标签，还有治疗仪器，歪歪斜斜的放在一起。
“我是丹尼尔，要怎么称呼您。”
空暇的时候医生终于抬头看向玛格丽特，他说话带着浓重的纽卡斯尔口音，同样的也是十分严肃的长相。
“我是格瑞丝，刚搬来这里不久。”
“工作？”
医生审视的目光让玛格丽特微微蹙眉，不过在这个时代医生是有权了解病人的背景和职业，再选择是否要医治对方。
“我在为城堡工作。”
丹尼尔医生点点头，继续写着手上的处方单，也正是因为这样，玛格丽特忽略了他眼睛里隐晦的目光。
“你的症状是什么？”
玛格丽特迟疑片刻，手指摩挲着裙摆厚实的布料，她说话很轻。
“我睡不着。”
“有些睡眠障碍。”
“有大雾的日子，很多人都会患上类似这样的疾病。”
“这和您的心情有着紧密关联。”
“那么我应该如何治疗？”
丹尼尔医生难得从严肃的面容上扯出一丝安抚的笑容，注视着眼前的女人。
“按照处方药单上的剂量，您应该一周左右或有好转。”
他的身子微微向前倾，从卯针上撕下给玛格丽特的处方，长长的一页，递给她。
医生的字总是难以解读的，因为它们组合在一起更像是几何图像。
“去我的孩子们那里取药吧，如果一周后还没得到缓解，那我们可以试试注射治疗。”
处方单薄薄一层，被玛格丽特攥的褶皱，她安静的听完遗嘱，不再有其他疑问，朝丹尼尔医生点了点头便离开了治疗室。
当她再回到取药的柜台前，她发现诺亚不在原处等她。
此时药剂所唯一的病人应该就只剩她了，而窗外的能见度变得愈发低，大雾沉沉的压下来。
“处方单给我吧。”
柜台后面只剩奈莉，她拿过玛格丽特手里得单子，手脚麻利的把药装满了一大个袋子，和她先前看到的那些人的药剂量差不多。
“医嘱用量在这里，记得按时按量服用。”
玛格丽特阅读了医嘱，沉默的朝奈莉笑了笑，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此时脉搏跳的非常快。
“我想我该走了。”玛格丽特支付了三枚银币，礼貌的向奈莉表示感谢。
奈莉看了看窗外弥漫四溢的大雾，神色有些紧张，递给玛格丽特一盏煤油灯。
“您离开这里后，一定要直接立刻回城堡，不要在大雾里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