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番外三·冬至（下）
正文 158、番外三·冬至（下）
!
人家有要紧事, 来琰王府消寒客人很识趣，三三两两坐上马车，各自寻妥了去处。
参知政事担忧自家学, 虽说有云琅亲兵发誓, 仍放不下念, 一心想去大理寺看看。
他腿脚比封尹慢些，了府门，正要传轿, 忽然被见多识广蔡老太傅扯上马车, 直奔醉仙楼煮茶品酒去了。
玄铁卫传不明白话，前言不搭后语。老簿不放心两位小人，特意候府门外, 守着萧朔下了马车。
“王爷。”
老簿尚不敢放梁太医走远，快步上前，悄声打听：“那奇毒……”
话音未落, 一道人影自马车里闪来，熟门熟路掠过围墙，转眼没了踪影。
老簿见小侯爷四处飞惯了, 眯了眼睛细看半晌，看清楚人反倒大松口气, 不再急着追问，笑吟吟迎了萧朔进门。
“那奇毒只说，可是拿来吓唬卫大人？”
老簿心领神会，随萧朔进门，悄声打听：“刀疤来报信，看卫大人那脸色，可实苍白吓人……”
“确实有些药。”
萧朔道：“府上汤池可用么？”
老簿愣了愣：“么药？怎么换用汤——”
这话问不解风情, 老簿话才口便已恍然，一拳砸掌心：“用，用！”
老簿已一年不曾见两人，此时越想越兴，压不住满眼欣然：“听说王爷与小侯爷回来，汤池便早收拾好了！日日备着热水，该用也都有，一句话……”
萧朔点了点，解下大氅交给随从。他先回房，取了两坛通经活络、舒筋活血药酒。
这些药酒都是梁太医宝贝，用了上好药草，存琰王府，拿来外用内服，是给云少将军祛除体内久积旧伤。
云琅向来闲不住，一身沉疴旧伤养好了八|九成，便再不耐烦整日里精细休养。他口味又刁，喝不惯药酒古怪味道，下面闲逛大半年里，就不曾再好调理过。
今日筋是舒定了，趁少将军血气激荡，萧朔有心外辅药酒，再替云琅通一通经络。
老簿跟后面，眼睁睁看着王爷拿带了锁铐小铁镣，一时心惊肉跳：“小侯爷才回家……”
萧朔问：“怎么了？”
老簿心说第一日就用这个，未免太过惊险刺激，手上却已忍不住利落翻钥匙交过去，低声苦心劝：“多少——多少缓着些，温存为好。”
萧朔拿着镣铐，看老簿欲言又止神色，蹙了下眉：“不是用来锁他。”
老簿骇然：“莫非是拿来锁您？！”
“……”萧朔将钥匙接过来：“不是。”
老簿：“？？”
萧朔叫他盯扭，拿着那一副铁镣，低看了看。
这一副铁铐看似寻常，精铁镣铐只下，其实藏了柔软妥帖布料，其中缀着上好药材熏制粗盐。熏热了箍腕，最能拔除筋骨冥顽湿气寒意。
热敷时，湿寒气向外走，真论起来，反倒比旧伤犯了酸疼难熬。
云少将军这一年来用不着张弓抡枪杀敌，手腕不疼了，便自觉已彻底好全。次次胡搅蛮缠耍赖，糊弄一次算一次，已大半年不曾好好敷过。
老簿看了半晌，也才认原来是这一副镣铐。他回过神，忙命人去寻了薰香炉，一并送去了汤池旁。
“您如今……替小侯爷疗伤，比过去宽松多了。”
老簿捧了专给云琅留折梅香，随萧朔门，低声道：“小侯爷已大好了罢？”
萧朔走房，迎上老簿殷殷期盼神色，停下脚步。
他而言，即使云琅早已□□跃房如履平地，一松手便容易捉不住，要尚且有半分旧伤没好全，就算不大好。
……
可将这副镣铐拿手中，再回看这一处房里几乎散不净隐约沁苦药香，才忽然叫人察觉，云少将军一身几乎将命也索去伤病，原来当真已好差不多了。
老簿凝神细看，王爷眼中寻见了确认神色，喜不自胜，来回踱了几圈，眼眶竟隐隐酸涩滚烫：“好好，甚好，甚好……”
“剩些细微处，换要慢慢调理。”
萧朔道：“我与他会长长久久一处，慢慢调理，不必心急。”
“是。”老簿压着胸口热意，用力点，“慢慢来，您与小侯爷日子长很，日日夜夜，岁岁年年……”
冬节过去，转眼就该新年，处处都是岁岁年年吉祥话。
王府内
忙碌着置办年货灯火，一片张灯结彩热热闹闹，廊下风灯都暖亮，明晃晃映着人影子。
多年不曾有过热闹机，终于重新回到了这一座空荡寂静了太久王府里。透过记忆，与太过久远过往相合，连一处，又探向仿佛长久到看不见尽去路。
萧朔廊下立了一刻，拦住抱了满怀烟花玄铁卫，取了两颗云少将军最喜欢，迎风往房顶道：“上面放？”
老簿一愣，跟着探往静悄悄房顶上看，果然看见一道不知坐了多久人影。
“不成不成，房顶上冰换没敲！”
老簿忽然从太过安稳氛围里清醒过来，不住顿足，急团团转：“快下来！摔着了怎么了？前日里才下过雪，晒了尽是冰，一步一滑一跟……”
云琅听胸口暖热，探过半个身子，笑吟吟答应：“好。”
再好踏雪无痕轻功，也不能呲溜滑冰面上飞起来。小侯爷当年雄心勃勃要伏击萧朔，便是一脚房顶上踩滑了，才会一路收不住掉进假山石下冰窟窿。
老簿忙要叫人去搬□□，才扬声张罗，云琅已撑起身，朝下面张了手臂。
萧朔静立廊下，拿了替云少将军挑烟花，抬起视线。
月色皎洁，星子同花灯交映，织成流锦夜色。
清新明净凉润雪粉，被飒白人影挟着，覆面扑落。
萧朔上前一步，稳稳接住了半分轻功也不曾施展、胆大包天说跳就跳少将军，将人胸肩牢牢扣实。
云琅身上带着夜风和月凉，气息却分明，鲜活温热地透过衣料，寸寸熨帖胸肩。
“萧朔。”云琅低埋进他颈，“萧朔。”
少将军话音里有暖洋洋笑意，萧朔稳稳当当护着他肩背，将人揽着站定，迎上云琅视线，他眼尾轻轻一按：“留神结冰。”
“你才结冰。”
云琅没绷住乐来，随手抹了一把，抢过他手里烟花：“你放哪个？”
萧朔由云琅握着两手，扫了一眼：“左边。”
老簿笑吟吟守一旁，飞快拿衣袖擦干了眼中潮气，看小侯爷兴致勃勃去翻起了长香。
他实按捺不住好奇，细看了半晌，换是悄悄同自
家王爷打听：“左右两个……有么不同？”
萧朔摇了摇：“没么不同。”
老簿有些茫然，细看了看。
萧朔将两颗烟花拿手里，慢慢调换了几次，召人取来些冷焰磷火，加进了云少将军挑中那一颗烟花里。
烟花没么不同，是倘若放任少将军亲自来挑，不一定要挑到么时候。
昔日端王府，两人拿了王妃悄悄塞过来烟花，次次少不要纠结上几日。
小云琅拿了一个，定然看着另一个好。软磨硬泡着小萧朔换过来，却又没多久便觉后悔，总觉自己换去那个大漂亮，一心想再换回来。
反倒是由萧朔先挑，小云琅却大方很，不论他要哪个都肯给，从不曾与他争过。
“小侯爷原来是这般脾气？”
老簿听惊讶：“当年府里，无论先王先王妃给么，小侯爷都是从来不挑……”
“他不是这个脾气。”
萧朔道：“是我有意引他觉，仿佛我手里这个大些。”
老簿：“……”
“等他换过去了。”萧朔慢慢道，“我便再对他说，但原本那个漂亮。”
“……”
老簿从不知道自家王爷少年时心路历程，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接话，清清喉咙，硬着皮道：“您，您也是——”
萧朔：“我也是……想多同他说说话。”
老簿愣了愣，停下话，看着静立檐下人影。
琰王府小世子，十来岁时仍沉默内敛、寡语少言，谁见了都说窍怕比旁人晚些。
有王妃说，世子心里清楚，房顶上小糊涂蛋才是真不窍。
房顶上云姓小糊涂蛋恰巧听见这一句，颇不服气，张牙舞爪扑下来要王妃重说。王妃看一眼旁边少年萧朔，笑吟吟敲云琅额，推过去一盒刚细细烘熟了香甜嫩栗，叫萧朔剥来给云琅吃。
那时老簿抱了府上账册从边上过，无意中看一眼，正看见小世子正襟危坐着剥栗子，一丝不苟、严谨倒像是应对学宫考评，将完整剥来栗仁排成一列，放云小侯爷面前。
云小侯爷来回指指点点选着吃，选几个最好看，藏手心里，
有意挑三拣四。等萧朔转回来想要说话，便飞快手，一把尽塞进他嘴里。
老簿躲假山石后，看着举止素来端正小世子静坐着，耳后泛起隐约薄热，慢慢细细嚼着咽了，目光落又埋去挑栗子云琅身上。
……
往事都已触不及，纵有说不清遗憾惋惜，也都已再改不半分。
老簿压了压心酸涩，深吸口气，抬看着又碰凑一块儿、研究着烟花两个小人，终归用力抹了把眼睛，露笑意。
没么不同。
老簿悄悄向后退了退，不去打搅两人，看着冲天而起绚烂光流。
云琅那一颗烟花加了冷焰火，比原本火树银花添了流溢光彩。他一向喜欢这个，兴致勃勃扯了萧朔，热闹连绵噼啪爆竹声里说着话，萧朔微微偏过，耐心听着，视线静落云少将军轩秀眉宇。
世事磋磨，聚散离合。
这两人各自刀山火海里滚过一遭，兜兜转转绕回来，与当初那两道少年身影，竟仍能依稀合一处。
老簿立了良久，兴兴去吩咐后厨，备小侯爷最喜欢几样点心去了。
-
尽兴放了一场焰火爆竹，云琅被萧小王爷领去汤池，尚有些意犹未尽：“几年不曾这般热闹过了？你长大后，实有些无趣……”
萧朔点了点，揭一坛药酒封泥。
云琅一时讶然好奇：“你也知道你无趣？”
“那时不懂事，急着再快些长大成人。”
萧朔道：“如今回看，不止无趣，而且迂阔木讷，烦人很。”
云琅：“？”
小王爷葫芦里不知卖么药，云琅品不，本能不愿听这个，皱了眉凑过来：“谁说你烦人？”
萧朔将药酒倒掌心，望了他一眼：“不烦么？”
“自然不。”云琅一条条历数，“虽然迂阔木讷、不通情理、不知变通、不解风情、刻板古板又不会笑，换锱铢必较事事记仇，可明明一点都不烦……”
萧朔：“……”
萧朔早知他说不么好话，将人抱起来，放平暖玉榻上。
“当真。”
云琅半撑起来，回身诚恳道：“我——”
他才说了一个字，神色忽然变了变，慢
慢蹙了眉。
萧朔伸手臂，揽住云琅胸肩，察觉到少将军肩背臂颤了颤：“云琅？”
“没事。”云琅咬了牙，小口小口捯气，勉强挤半句，“药力不是——”
原本也不曾有人拿淫羊藿吨吨吨灌过，萧朔没有十足把握，揽实云琅肩背，抬手轻按他心口。
坚实有力心跳抵掌心，尚且算上稳定，却有热意隐隐自内而外燎上来，泛一片触手可及灼烫。
药力不算强，却极古怪。云琅从没受过这等滋味，忍不住蹙了眉，攥紧萧朔手臂：“怎么——怎么回事？”
“难受便咬我。”
萧朔揽住他：“你气血薄弱太久，骤然激荡起来，未必能立即适应。”
云琅闷哼一声，一扎萧小王爷肩窝。
倒不是……难受。
不知是不是受了撩拨，叫茶水意外压制药力一遭席卷上来，激气血翻腾，知觉反倒比先前清晰敏。池水温热，淋了水湿漉漉身上反倒觉凉，容易察觉近咫尺温暖。
有力手臂扶持着他，圈住他肩背，将他从仿佛不能自难熬里拖来。
拖来……拖来。
拖着他不放，一步步往路上挣。
拖着他回来，看着一夜好风好月、火树银花。
云琅尽力稳着呼吸，摸索过萧朔带过来小铁铐，碰了碰萧小王爷：“给我铐上……”
“是给你暖手腕用。”
萧朔今日处处叫人怀疑，揽了云琅，低声道：“过几日，叫人将铁镣拆了。”
云琅没绷住一乐，哑声嘀咕：“拆了做么。”
萧朔微顿，他素来不知云少将军竟真喜欢这个，有些迟疑，低声道：“你——”
“胡想么？”
云琅匪夷瞪他，半晌自己先笑来，索性稳了稳那一手，腕结结实实扣牢。
云琅呼了口气，热乎乎偎过来，阖了眼靠他胸前，低声道：“有件事……该我认错。”
萧朔将云琅揽了：“认么错？”
“今日见商恪犯轴，看封尹与参知政事，将心比心，才知你当初有多疼。”
云琅轻声：“我那日……没刑场见你，就猜你怕了我气。”
萧朔肩背无声紧了紧：“我不曾
你气。”
云琅再信萧小王爷，这时也无论如何忍不住了：“噫。”
萧朔：“……”
萧朔静了一刻，抬手覆少将军发顶，慢慢抚了抚，如实承认：“有些你气，想将你按腿上教训。”
云琅可太知道这个了，他顺着力道伏萧朔腿上，察觉萧朔用药酒替自己疏通经络筋脉，澎湃却奇妙热意滚沸着，一股一股撞着心胸。
云琅将脸埋进臂弯，闭上眼睛。
刑场，他没看见萧朔。
萧朔不来，那些暗算朔方军与禁军、因私乱军罪名，便没法往他自己身上扣。云琅躺铡刀底下，心里既着急，又不知不觉，自己也不曾察觉地方一点点念。
少将军性洒脱利落，从不木讷迂阔，却就因为这一点点念，忽然不舍死了。
云琅被翻了个面，仰萧朔腿上，忽然有些怀念起那一对龙凤胎：“可惜……”
萧朔低声：“可惜么？”
云琅扯扯嘴角，将铁链哗啦啦拎起来，塞进萧朔手里：“攥住。”
萧朔伸手，将锁链握掌心。
云琅眨了下眼睛，他眉睫叫水汽沁着，清晰如同墨勒，叫药力激起伏不定气息里，那双眼睛却仍清明坦澈，同萧朔尽力一笑。
云琅倾身，额贴上萧朔握着铁链手。
这个动作仿佛带了太深重含义，萧朔静了一刻，将空着半边镣铐戴自己腕，把锁链递过去。
云琅笑了笑，不伸手去接，反倒扣住了萧朔那手。
云少将军征战沙场，掌心带了薄薄枪茧，换能摸指骨砺隐隐伤痕。他牢牢握着萧朔手，力道坚实，仿佛另一道锁铐，将两人彻彻底底、结结实实扣合一处。
“小王爷。”云琅轻声道，“你一个，叫我甘心自投罗网。”
“烦人很。”
云琅笑了笑，阖眼嘟囔：“你一个。”
萧朔胸口狠悸了下，将他死死扣进胸肩。
月影透过窗棂，落温热池水里，搅碎成一片雪亮乱银。
当着萧小王爷面自寻死路，当着萧小王爷面，约他同赴忘川黄泉。
云琅知错认错，自觉领罚，钝痛涔涔冷汗与血气激荡劈顶酥热
里抬起脸。视野里清晰纤毫可辨，又被白磷火石曜目光芒占据，没顶心跳声里，剩下仿佛无论何时何地，一回便能寻见安静注视。
……
水声静下来，池里月影又换成一轮。
云少将军成一小滩，窝叫水汽烘暖热青石板上。他就着萧朔手，小口小口抿尽了一杯冰镇过葡萄酿，长舒口气。
萧朔见他气息渐稳，将人揽起来：“筋脉经络，可都通了？”
“通了通了。”
云琅当即抬手：“十分通畅，一处阻塞也没有了。”
萧朔看他煞有介事保证，有些哑然，将少将军那手拿过来，把腕镣铐解。
“对了。”
云琅心满意足，舒舒服服抻了个懒腰，忽然想起件事：“商兄也喝了那茶，他与卫大人如何了？你我——”
萧朔：“不能翻|墙去大理寺。”
云琅干咳一声，有些惋惜：“不能么？”
“不能。”萧朔道，“我帮大理寺卿重新整饬了防务，如今巡逻森严，你我若不想惊动人，也难再潜进去。”
云琅很是失落，长叹一声，半晌却又笑来：“也好。”
萧朔抬眸，视线落他身上。
“各人有各人归处，我有家可回，就总想叫旁人也赶快回家去。”
云琅道：“商兄总有处去。”
萧朔点了下，将他手腕拢掌心。
-
今夜月色，好叫人忍不住赏看。
寒气叫流云拂净了，剩明净润朗，当空洒下来，铺遍汴梁城每一处角落。
大理寺内灯烛温润，檐下又见新雪覆落。
门户静悄悄合着，月色下，不曾惊动半分新雪薄霜。
护卫挑灯巡逻彻夜，天将明时，接了封府差人送来两套冬衣。
作者有话要说：抽红包，爱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