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当乔意告诉凡凡会有救援队伍赶来的时候,她清楚地看见了眼前这个女孩子眼角晶莹的泪水。
全院的人做好准备,期待着救援人员的到来。
乔意自己知道,她也相信着,沈熠说的那句话。
让所有救援人员庆幸的是,暴雨停了。这意味着他们能更快地到达战场,拯救更多的生命。
进山的路不好走,这些武警战士徒步上了山,队伍浩浩荡荡,整齐的脚步踏在泥泞中,溅起水渍,他们肩上扛的全部是救援的装备,嘴里喊的是嘹亮的口号。
疗养院里不知道谁喊了句:“武警战士来了!”
大厅里瞬间沸腾,原本紧张的气氛得到缓解,仿佛那身迷彩绿就是最好的“定心丸”。乔意也笑了,浅浅地弯了弯唇角,眼角有些湿润,这恐怕是只有国人才能体会到的独特情感吧。
要知道,这身衣服带来了足够的安全感。
大家转移的时候,因为多数老人腿脚不便,战士们都是将老人背在背上,尽管路途遥远艰险,哪怕让自己磕着碰着,也不敢让老人家有丝毫的伤痕。
部队的车就停在山脚下,乔意和凡凡这些年轻人都是跟着大部队下来的。雨虽然停了,可这场暴雨带来的灾害依然没有消减,还有不少人被困在各地等待着救援。
带领本次救援的是川渝的一支武警部队,他们的车辆上都写着标语,许多战士讲话都带着当地特色的方言,尤其是他们的队长,凡凡都打听到了,叫周靖城,人长得那叫一个帅。
乔意本来没打算注意的,倒是身边的小姑娘春心荡漾,硬是拉着她说:“乔姐,你不觉得周队长真的很帅嘛!而且我妈说川渝那边的男孩子都是耙耳朵,对老婆好!你说,周队人长那么帅,手艺是不是也不错哎嘿!”
要么说年轻人,精力旺盛,悲伤来的快去的也快。
乔意抬头远远看了看走在最前面的周靖城,他是最先把坐在轮椅上的刘老汉背着的,后面又来回了几趟,硬是什么话没说。
“你要真喜欢,等任务结束,去问问微信号,说不定真给你了。”
乔意就这么随口一说,她没注意凡凡的眸子亮了亮,看向前方时脸上一直挂着笑。
武警战士们正在山脚下支起临时的救灾专用帐篷,乔意和医护人员一起检查老人们的身体情况。
她一抬头,就望见那个精瘦的背影正和战士们一起搭建帐篷,动作迅速,迷彩服的袖子挽在臂膀间,裤腿一丝不苟地塞进作战靴里,倒是有跟周围人不一样的几分随性。
一时间,她好像突然明白凡凡痴迷他的点在哪里了。
检查了一圈,夜色下,这周围亮起了灯光,独属于周靖城那带着川渝口音的话传了过来:“大家今晚原地休息,明天我们出发去集散中心,那里会有专门的人员照顾大家。然后,我们的车上有补给,一会儿发给大家,在灾难面前,我保证,我们武警官兵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大家也不要气馁,相信我们!”
这里没有不讲道理的人,多是一辈子风风雨雨都经历过的,如今大难不死,都心怀感激。
乔意一直不知道疗养院里还有兵龄几十年的退伍老兵,还是在大家都等待救援时,一位叫□□的老人硬是要回房间取东西时才发现的。
他今年八十二了,左眼视力不好,基本靠右眼看人,拄着拐杖自己往房间走,乔意问他:“李爷爷,这救援的人马上就到了,您别跑了,您要取什么?告诉我,我给您取去。”
□□看了她半天,才颤颤巍巍地点了点拐杖,然后说:“我要取勋章,在床头柜的抽屉里,乖孩子,那是党和国家对我的肯定,不能丢!”
“您在这儿等我啊,我给您取!”
这会儿大家都要休息了,乔意看见李爷爷坐在树桩下,手里还拿着那枚金灿灿的勋章摩挲着,神情里都是满足和怀念。
她走近了李爷爷,挨着他身边坐下。
“李爷爷,怎么还不睡啊?”
□□拉了拉披在自己身上的军大衣,笑得很慈祥和善,“睡不着,坐这儿看看。想当年啊,我也跟着救过灾呢!”
“这么厉害啊!”乔意来了兴趣,“那您可得跟我讲讲啊!”
李爷爷仿佛陷入了回忆,有些浑浊的眼睛里写满了故事。随着他苍老的声音乔意慢慢了解到那个年代人的信仰,一辈子都活这一个信仰。
“75年发洪水,跟这次差不多。雨下的大哟,我们那会儿村子里几十个大小伙子跟青年,扛着水泥袋子就上了,挖河道,当人桥,就那么把妇女跟孩子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去。队里喊我归队,二话不说,加入防汛一线去了,后来回去,村里人才说,我老婆没了,为了救我娃儿。”
乔意心一沉。
刚下过大雨后的山里空气潮湿,后半夜依稀能听到野狼嚎叫的声响,她的眼睛注视着身边的老爷爷,很静,很静。
□□不愿意让小姑娘看见他流眼泪,赶忙岔开话题,念叨着:“所以我更感谢国家,感谢政府哎,没有忘记我们这些个老兵。看着他们就想到我年轻时候,那会儿真的苦,条件哪里比的上现在,我们得感恩我们强大的祖国啊!”
语罢,李老爷子拄着拐杖站起来,乔意想扶他,被他摆摆手拒绝了。
“我这身子骨啊,还算硬朗,不用扶。”等他独自走出了几米远,才回过头冲着乔意说:“好姑娘,时候不早了,快些回去睡吧!”
“好。”
乔意笑着回应,她能看出来老爷子那坚强的外表下是颗柔软的心,那里有对妻子的愧疚和对家人的亏欠,他保护了国家,保护了人民,却没能保护自己最亲的人。
如今耄耋之年,才更追忆往昔的峥嵘岁月。
正如他自己说的,那一枚枚勋章都是国家对他的肯定,不能丢。这是老一辈人的念想,也让乔意看到了老兵的精气神儿。
因为救援物资紧缺,战士们都是先紧着老人和妇女,他们把帐篷和睡袋都让给了他们,自己半躺在树下和帐篷外,守护着这里。
周靖城睡眠浅,稍微一点动静就能让他惊醒,这是一个军人常年必备的素养。
乔意不好意思地朝着他笑了笑,小声说:“对不起啊,我睡不着刚从那边过来,现在回去,没想到把您吵醒了。”
周靖城听着声音熟悉,自觉地挪了挪身子,给乔意让出一条可以通行的道儿。
“是你联系的救援中心吧?”
乔意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随后弯着身子从那条道通过到帐篷边,坐在了周靖城旁。
“那你倒是挺冷静的,我听刘大叔说过你,乔意对吗?”
“嗯。”
她看着面前伸过来的那只手有些不知所措,随后冷静地回绝了:“不好意思周队,我不能跟您握手,心意领了。”
周靖城突然笑了,压着头发的军帽被他拿下放在手边,借着月光,乔意才真正地看清了他的脸。健康的的小麦色皮肤,笑起来牙齿很白净,唇边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不同于沈熠一脸正气的长相,他带着些少年的稚气洒脱,年纪不大。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可爱?”
潜意识里,乔意有些想远离他,不是觉得相处难受,而是一种思维跟不上的跳跃感让她本能地想远离。
可能,年龄差的问题吧。
“我能问一下你今年多大吗?”
“二十。”
果然,九零后跟零零后已经有明显的差距了。
整理好年龄带来的打击,乔意这会儿更有底气,她厉色内荏:“算起来,我也是当你姐姐的年纪,所以,不要没大没小,叫姐姐!”
嗯,这是对他一言不合就调戏她的惩罚!
周靖城眼睛在她身上打量几下,随后应道:“没问题,姐姐。”
偏偏对着这样一张脸就是让人讨厌不起来,只能说现在的零零后都这么自来熟的吗?乔意内心琢磨着,这孩子跟表现出来的性子不一样啊,她决定见好就收,这下轻咳一声,道:“那什么,很晚了,你也早点休息,我去睡了。”
“好的,姐姐。”
周靖城用他那自带甜味儿的声音一叫姐姐,乔意就觉得心尖颤了颤,不敢多看他的脸,转身回了帐篷里。
凡凡感觉到身旁多了个人,迷迷糊糊地问:“回来了啊,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乔意拍了拍她的背,轻声道:“好,晚安。”
她没有去想为什么周靖城年纪轻轻就可以当上队长,也没有去想方才那段有些粉红气泡的对话,她只是在想,远隔几十公里外的那个人,怎么样了?
第二天一大早,十几辆军用的卡车疾驰在路上,他们的目的地是市区内的紧急避难场所。
乔意没有跟着大家去那里,而是在中途下了车。这里跟殡仪馆不远,她想可能那里更需要她。
馆长听到乔意的声音,一脸不可置信,连忙问道:“你怎么来了?我看看有没有事儿?怎么那么憔悴啊,我这原本给你休假就是让你放松的,怎么反而更不成形了这!”
乔意任由馆长摆弄自己的身子,左看看又看看,听完他说的话才回答着:“这不是碰上暴雨,我才从山上下来,这会儿肯定不成样,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啊高叔?”
“等会儿等会儿,你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还没吃饭呢吧,等着,我跟老封那儿还有刚熬的粥和菜没吃,去洗洗,吃完再说!”
乔意嗅了嗅自己的衣服,确实,都味儿了。
“那行,我先去,你们先吃别等我。”
馆长点头应着,冲她招招手示意赶紧去,眼神里都是对她的关心。
等乔意洗净一身尘埃,清清爽爽地坐在饭桌上时,才觉得自己真的是逃了一劫。封大爷心疼乔意,一个劲儿给她夹菜,念叨着:“孩子都瘦了,脸都尖了,多吃点。”
“好。”乔意甜蜜蜜地笑了。
喝完一大碗粥,擦了擦嘴巴,乔意问:“高叔,这几天是不是很忙?”
馆长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上面让我们整顿,这好不容易一切弄好了,又遇上了这天灾,水退了,人也没了,光这两天,送来的遇难者就不在少数,你们都联系不上,只能搁着,我也愁啊!”
“家属确认身份了吗?”
“没,这么乱,都是消防那边送来的,说是当场发现的遇难者,可怜哎!”
为了缓解气氛,乔意拍了拍自己胸脯,很是侠气地说:“没事,我这不是回来了嘛,别担心!”
她这耍宝的模样逗笑了两人,馆长也算振作起来有了倚仗,他连忙说:“行,我试着联系联系王师傅他们,看要是安全能过来就过来帮你。”
“好。”
乔意去换了防护服,戴上两层医用的橡胶手套,消毒清理,这才去了平时存放遗体的冷藏室。一进入,冷气弥漫到脚底的感觉,她让自己的脑子彻底冷静下来,这才打开了贴有遗体名字的冰柜。
一个中年男人的遗体出现在她的面前,死因是被倒塌的墙体击打到头部死亡,腿部和背部也有痕迹。乔意不再多想,将遗体拉出放在有些类似医院急救床的上面,运送到整容室。
等真正开始入殓时,她轻声道:“马先生,我要为您清理身子了。”
所幸,这次的往生者不是太过惨烈,相比之前很多乔意入殓的,都要简洁。她每进行到下一步,都会轻声地告诉躺在床上的遇难者,仿佛在对待亲人那样温柔。
乔意知道,躺在这里的人不会有思想,更不会给予她回应。但是,她更愿意相信这些人是安详地睡着了,她轻轻地说,他们也会听到,可以感受到她手下的每一分力量,可以感受到她的温柔、专注和神情。
或许在入殓的这段时间里,这个冰冷的整容室就是她与他们沟通的地方,不能用言语,而是灵魂的碰撞。
她没有见过天堂,所以她不能说她站在天堂的门口。
她只是一个引路人,引领每一个灵魂走向天堂,但在此之前,他们能体面地和亲人做最后的告别。
要说她做入殓师这几年来最大的改变是什么,乔意会说是心境的变化。
更懂得生命的意义,重视每一个生命,尊重每一个生命,还有,好好活着。
人的一生在殡仪馆化为尘埃,不论生前多么富贵显要,那些除了你的身体外都带不走的东西都会被放在盒子里,交给亲人。
“所以啊,希望你们,拥有生命之时,竭尽所能,让它开花,绚烂芬芳。”
在入殓结束后,乔意进行了最后的仪式。
“马先生,一路走好。”
她为他三鞠躬,脸上写满了真诚和哀痛。
对待生命,时刻怀着一颗敬畏的心灵,是殡葬人最基本的素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