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平地惊雷
盛业元年便发生的重臣谋反,被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定了下去,这虽然让年轻的皇帝从此之后对朝局的掌控更加得心应手,可毕竟新君建元之年就发生叛乱,并非是什么吉兆。所以自皇帝率军回京后,长安城中也是议论纷纷。一直到万寿节之后,随着大赦天下和轮番的重赏,这才暂时止住了朝野的物议。
只不过黎钢之乱和盛大的万寿节,让朝廷颇为损耗了一笔积蓄。加上北辰渠正在日夜不停的赶工,国家正是需要钱的时候,皇帝也不得不打开先皇积蓄了许久金库。一番周转之下,总算顺利来到了盛业二年。
皇帝的心情与盛业元年相比,大为不同,他轻松了许多,更像是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而非左右权衡的执事。
天公作美,想是感受到了天子愉快的心情,这一年的迎春花早早地开了,整个华夏大地也是难得的太平无事。
暮春的一日,皇帝兴冲冲的跑进了千秋殿。
“烨嬅,朕带你去出去走走吧,来长安这么久,你是不是还没出去春游过?朕算着,你来到长安,也九年了吧。”
这一日皇帝换了一身玄色的胡服,窄袖束腰,像是准备好了要出去玩耍一番的样子。其实不止烨嬅,就从穆飞云从从江都返京后,也再也没有想过游冶之事。那么,从永安三年算起,如今已经十一年了,自己也已经到了而立之年了。
“嗯,大约是有个小十年了,呵呵,陛下记得明显比我清楚。陛下今天打扮成这个样子,难道是要偷偷溜出宫去?”
“快快快,随朕一起去,快去换件衣服,朕带过来给你了。”
穆飞云一面推着烨嬅前往内间,一面指了指早就让宫人放进来一套男子的服饰,只不过尺码都恰好是烨嬅的尺寸。
“陛下叫我穿这个?!”烨嬅展开衣服,一看也是一身紫色的胡服,不满的问道。
“对呀,怎么?难道还能让市井匹夫都看到爱妃的绝世容颜么?那可是只有天子才有的福气。好啦,快换上吧。”
烨嬅并非真的要与他置气,听他的这一番花言巧语也着实用了些心思,便噗嗤一笑,不再与他为难,爽快的换上了胡服,与他一道出去了。
北方的春天不同于江南的青葱秀丽,而是有一派宏达的生机,疏旷高爽,打马走在渭河的沿岸,高山的冰雪融化后,河水有了春天特有的湍急,奔腾欢快,如钟鸣击否,环绕耳畔,而不像江南的涓涓细流,风吹铃响。
两人带着御林军近卫,着实在郊外玩了整整一天,临到傍晚准备打马回宫时,烨嬅突然想起长安市井中的胡饼和甜汤,闹着要去长安城吃喝一番再回去。穆飞云虽然顾虑着两人的安全,可想着烨嬅九年来虽然住在长安,可连长安的市坊都没去过,自己自从永安四年回来,便也再没去长安大街上游曳过,索性依了她,顺便去探访民情了。
这时节的傍晚,正巧又赶上市坊开放的日子,城门不似往常那般早早关闭,所以百姓们春游而归,在都往长安城里落脚,吃上点糕饼,逛逛市集,图个乐呵。这是太平盛世下的寻常光景,穆飞云一行人一路打马而行,看着脸上带笑的百姓们,心中亦颇为志得意满。
两人特意没有去一些名动京城的大酒楼,而是故意挤进人群中,找了一家巷陌之中的小摊点,要了一份水盆羊肉和胡饼,外加了两碗茶汤,小店虽小,但胜在价格公道,来此地吃饭的人很快就挤满了店面。
“幸亏咱们来的早,不然怕是抢不到这样的所在。怎么样?还习惯么?虽然比不上江南的精致,不过别有一番风味。”
穆飞云兴奋的问道。
“嗯,我倒喜欢这里,有烟火气,平日里看不到。以前在江都城,就算溜出宫,至道他们很少带我去小摊贩吃饭,都是这个酒楼,那个茶坊的,见不到这样的人物,陛下还是应该多带我出来走走。”
烨嬅喜笑颜开,望着这一席烟火,满座黎民,她感到生命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张力,和以往的雅致与绚烂不同,此间事,仿佛是一个新的人间,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人间,今日的境遇和以往重叠,才让人的生命和认知完整了起来。
“陛下,可曾带皇后来过?”烨嬅故意调侃他,其实无论他的回答是否,自己还真的在意么?自己也不知道,但听他的答案再论吧。
“没有,思虞她初来北方的时候,还水土不服了好一阵子,当时我们住在城内的王府里,比在宫中自在的多,可每次过街,她都加快速度回府,一刻也不想停留,可能是不喜欢这种地方。”
穆飞云的语气很是平淡,听不出是喜怒,也并未见悲欢。
“那陛下呢?喜欢这里,还是喜欢江都?”
“你知道,朕不是在长安出生的,十五岁之前,在长安总共也就住了六七年,而且大部分时候还是被关在宫里。所以,你若是问朕,还是更喜欢江都一些吧。毕竟在江都的日子,呵呵,有你啊。”
烨嬅莞尔一笑,似是也回忆起在江都的日子,顺手又撕下一角胡饼喂进了穆飞云的口中,就在两人仔细咂摸着市井中的每一缕烟火时,这苍蝇小馆里的说书匠粉墨登场,一阵小鼓声之后,店里客人的目光纷纷投向了戏台之上。
这剧目本身平平无奇,乍一眼便能看出是根据此番黎钢叛乱,天子秘密亲征的热乎时事改编而成,只是加了些民间想象的传奇细节,可问题就出在谢幕之后,馆肆之中的议论里。
先是坐在戏台右手的一桌客人,为首的是个虎背熊腰的汉子,穿着褐色竖揭,内衬一身玄色的胡服,似是长安某家勋贵的家奴,应当是喝了几瓮酒汤,神志已经十分高亢,他高声指斥着说书匠的剧目编的不好,称自己才是知道整个故事始末之人,众人的目光自然又落到了他的身上。
只见他拎起一根筷子,一边敲着酒碗,似是给自己伴奏一般,滔滔不绝的说道:
“哼哼,诸位可知道,仆射哪里是自己要反的!分明是自己女儿在宫中死的不明不白,而今上又怕当年仆射帮其杀父夺位之事败露,这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剿灭,连尸身都被大卸八块,喂了黄河里的鲤鱼。。。。”
眼看着众人啧啧称奇,这壮汉越说越来了兴致,竟将今上如何杀其父,淫其母,害其兄,夺其嫂,最终又如何屠戮功臣,如何苛待后宫,如何让外戚秉政之事说的绘声绘色,论口技,确实是要比台上的说书先生强上不少。
众人纷纷被他挑逗的兴趣盎然,唯有坐在一旁的穆飞云铁青着脸,拳头紧握着偶尔还发出骨骼碰撞的声音,只是碍于烨嬅紧紧的握着他的手,这才没有当众发作,暴露身份。
“陛下,要不咱们先回去吧?”烨嬅知道穆飞云怕是要动了真怒,小声劝道。
“不,朕要听他讲完。”
就在大家问他是从何而得知时,这汉子反倒卖起了关子,只摆摆手说,“也是从我家大人的会客厅里听来的”,便不再多说,晃晃悠悠地又灌起了酒。众人只道此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竟能获知如此多的宫廷秘辛,纷纷凑到了他的桌前,你一碗我一碗的与他拉着近乎。
烨嬅刚要再劝穆飞云回宫,只见他登地一声站了起来,抽起腰间的配刀,便向那壮汉走去。无论是此前做皇子时的风光,还是此刻身为帝王的威严,都不允许他就这么默不作声的退却。这将近三十年的生平之中,从来没有任何人敢当着面如此编排自己,怒不可遏的穆飞云,干脆踢开了挡在他与壮汉之前的桌椅和人群,待众人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向那壮汉举起了腰刀。
随行的禁卫们,虽然知道皇帝此举不妥,且极易暴露行踪,可正是因为他们平日里随身侍奉皇帝,所以更加了解今上的秉性,若是气性上来了,那便是谁也拦不住的。更何况自己身为下属,自然更没有立场去阻拦主君,而这位主君本就握有天下生民的生死大权。
此刻还是烨嬅使了个眼色给金城,他这才扑将上去,抱住穆飞云的胳膊,让他手中的腰刀就差了两寸,悬在空中,没有落在那壮汉的颈上。
“主人,不可。”金城轻轻的在穆飞云耳畔切切低语道。
可偏偏趁着这个间隙,那褐衣壮汉反倒缓过神来,冲着穆飞云一通破口大骂,一通污言秽语还没说完,这下穆飞云身边的禁卫们一拥而上,将其制服在地,原本热闹的酒肆刹那间混乱不堪,方才凑在一起的宾客们也纷纷作鸟兽散。
此时壮汉的牙已经被禁卫们打掉了三颗,满嘴血污,夹杂着呜咽之声,却仍是一副愤愤不平的姿态,仿佛是纵然眼前吃亏,但仗着身后之人的威势,自恃无人能奈何得了自己。
“主人,请主人先回,免得露了踪迹,这人容臣带回去慢慢盘问。”
“还盘问什么?!他还不该死么?!”
烨嬅连忙凑上来,握住穆飞云的手,手心的暖意透过皮肤,让穆飞云稍微镇静了下来,“他方才说,这些话都是从他家大人会客厅里听到的,此事才是非同小可。”
大概只有心爱之人的低语才能让狂躁的怒气慢慢下降,穆飞云缓缓放下手中的刀,深深吐了一口气,吩咐禁卫将那褐衣汉子带走,交给金城慢慢审问。
原本一派祥和喜乐的郊游,却没想到在临近结束的时候,不欢而散。在回宫的撵舆上,天子铁青着面色,一语不发,一场轩然大波就藏在可怖的平静之下,等着黎明一到,便骤然来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