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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逼上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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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番调查的结果下来,当日在立政殿中皇后和烨嬅都吃过的果子,便只有黎昭仪从宫中带来的荷花酥,这本是黎昭仪为了刻意讨好皇后,专门命小厨房仿照江南名点制作而成的,没想到却生出了这般祸事。当然,随之带出的还有黎昭仪宫中的几个宫女作为人证,此案方才被彻底定论。

    随着袁至道和梁王的两份几乎一模一样的案情陈议摆在宣室殿的案台上,穆飞云又再度陷入焦虑。然而令他焦躁的并不是此案的调查结果,而是他明明已经将此事处理的密不透风,可消息偏偏还是传了出去,甚至是传到了最不该得知此事的人耳中------正在外领兵的黎钢。

    除开两份案情陈议之外,穆飞云手上还拿着一份黎钢以八百里加急军报的规格传回的奏疏,其中言辞激烈的为女儿辩驳,甚至使用了些颇为不敬的辞藻,这让穆飞云怒火中烧的同时,也再次感到了身处在这偌大宫城中的不安全感。

    宫中嫔妃,内宫近侍,朝廷重臣,他们脑子里想的不是忠君爱国,而是阴谋夺嫡,串联消息,拥兵自重,而坐在龙椅上的自己,宛如他们眼中的猎物,穆飞云突然间开始不那么怨恨自己的父皇了,甚至突然开始有点理解他,父皇从不相信任何人,但一生中还是无数次的走在生死边缘,可自己呢?自己似乎依赖的人太多,相信的人太多,所以这才只是刚一暗中调查,尚未做出什么处置,就已经在前朝和后宫都翻出了这么大的风浪,若是明旨处置,又会如何呢?

    他内心烦躁不已,到底是该快刀斩乱麻,还是要怀柔天下,以前每每这样心烦意乱时他总会躲进烨嬅的宫里,枕在她的膝上,嗅着她衣袖里透出的木樨香,才能安睡片刻,可此时此刻他却不能踏入千秋殿中,因为他知道他一旦踏进去,便只有一种选择:身为帝王,他要捍卫前朝和后宫的秩序;身为夫婿,他要保护自己的妻妾。

    可偏偏刚刚坐上龙椅的他,面对着前朝功高震主的勋贵宿将,却在这里左右为难,反复踟蹰。

    “陛下,您要不要亲自去问问黎昭仪娘娘?”见穆飞云眉头深锁,袁至道小声建议着。

    穆飞云摇了摇头,“不必了,不止是黎昭仪,你才刚一开始查,黎钢都已经知道了。”

    “啊?这。。。我已经非常小心了,应该没有任何人发现我在查此事。”

    “朕不是怪你的意思,只是朕知道,这世界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一旦透了风。。。。”

    说到这里,穆飞云突然想起,永安十二年,当穆绍普开始怀疑自己时,自己是多么果断迅速的下了决定,封锁了内宫,软禁了先帝。可如今自己坐在了皇位之上,却是如此优柔寡断。但同样让他心惊的是,父皇素来是有决断的人,当年也只是因为晚了一点,加上错信了黎钢,最后才输在了自己的手里;如今自己若是稍有迟疑,怕是也会满盘皆输。。。

    细细绵绵的汗渍从穆飞云的额头上冒了出来,这九五之巅实在是让人战战兢兢,无一日安定,但如今,穆飞云知道,他必须要有个主意,而且决不能拖过今天。

    “至道,去叫虞威进宫。你亲自去,不要叫旁人知晓。”

    “虞国公现在正在骊山山场,给虞侍中调度北辰渠所用的石料,这一来一回怕是得到夜里了,陛下可得多等会儿。”袁至道有点摸不着头脑,为何后宫之事,穆飞云会突然传召前朝重臣。

    “你骑朕的御马去,找到虞威,一刻都不要停,晚膳前务必回来。”

    袁至道看着穆飞云铁青的面庞,不得不将满腹狐疑都和着口水咽了下去,小步快跑的出了宣室殿,他知道在这个当口与皇帝辨析毫无意义,而穆飞云也完全没有这个意愿与他再多谈及此事。只是在自己策马飞奔的这一路上,袁至道自己也在想,自己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疏漏,才会走漏了风声,让黎钢都知道了穆飞云在彻查此事,又知道了祸水即将引向黎昭仪头上?

    虞威被一头雾水的催促着进了宫,虽然路上一直想向袁至道套话,但袁至道一直只语不言,只叫他到宣室殿亲自问皇帝。

    索性路上顺利,两人还真赶在晚膳前回到了宣室殿,将虞威送到后,袁至道很知趣的先行退下了,让皇帝和虞威有单独谈话的空间。

    “陛下这么急把老臣叫回来,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姨丈来回奔波辛苦了,只是朕实在没心情吃晚膳了,姨丈看看这个吧。”

    说罢,穆飞云将两份调查结果和黎钢愤然陈情的奏章递给虞威。

    半晌之后,虞威也按捺不住,“这。。。这黎钢。。。是要拥兵要君么?这简直放肆,陛下现在还只是在查,并未有结论,他竟敢如此犯上不恭!”

    “而且,朕还是密查,不知道怎么的,这么快他就知道了消息。不过他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又经历了废太子那些波折,极度关切也是在情理之中。”

    “陛下。。。那。。。”虞威久经世事,自然已经猜到了穆飞云的心思,只是身为臣属,他不能先于君王说出来。

    “朕记得黎钢用兵,很快。。。。姨丈可有把握快过他?”

    虞威犹豫了片刻,他确实没有与黎钢正面交手过,两人用兵的章法也全然不同,一个如风林火山,刚猛精金;一个如鬼魅横出,变化莫测。真的若说有没有把握胜过谁,也都是毫厘之间,难以预料的事。

    “陛下,臣尽力便是。只是,黎钢确实是当世名将,为保万全,陛下在京师坐镇,也要有所准备。”

    “你的意思,还有一种可能是,他敢直突到函谷关门前?”

    “陛下也将过兵,应该知道战场与政局,都是瞬息万变的。”

    穆飞云眉头深锁,用力捏了捏眼窝处,长叹了一口气,“好,姨丈去准备吧,立刻就出发。书平那边的后援,朕会让至道接手,姨丈放心。”

    说罢穆飞云将两只虎符给了虞威,其中一只是驻守山东的胶州军,这是离目前黎钢带兵巡防处最近的一只部队,另一只则是黎钢所部的虎符,一半在黎钢手中,一半在穆飞云手中,如今他将这一半给了虞威,收编换将的用意,不言自明。

    两人短暂的会晤很快就结束了,也都没有心情一起吃晚膳,虞威领了虎符,便立即出宫,起身前往胶州领兵,而穆飞云则自己独自一人窝在宣室殿的龙椅上,又独处了片刻。

    他还是决定起身去黎昭仪处看看,毕竟他还没有听过当事人的申辩,仅管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去问。对自己的这个嫔妃,他从来都是又愧疚又闪躲,她曾是自己用来钳制黎钢的利器,可是如今,却成了招致大祸的根源。

    黎昭仪虽然自小便对他倾心仰慕,可穆飞云对她却始终兴致平平,哪怕是自己正位东宫,软禁先帝,那个最需要她的时候,也从来都是和气之中带着一丝疏离,温柔之中又有一点间隙。

    在穆飞云心中,她毕竟是权臣之女,是兄长之妻。如今,又多了一层身份,那边是谋害皇嗣的嫌犯。穆飞云并不喜欢她的父亲,所以哪怕是知道黎氏对自己颇有情意,却仍然对她满怀芥蒂。

    而也许是因为过于关切,黎昭仪对穆飞云也总是小心谨慎的伺候,其实于她而言,最大的奢望早已满足,她能厮守在穆飞云身边,时时刻刻看到他,已然足够,从来没想过更多的奢求。

    “陛下来了?陛下可用过晚膳了?”穆飞云到黎昭仪的宫室时,她还正在用晚膳,穆飞云想起,自己从来没有和黎昭仪一起吃过一顿单独的晚膳,向来不是宫廷宴饮,便是节庆团聚的时候,才有机会一起用膳,所以看到黎氏独自一人用餐的这一幕,穆飞云竟然有些无所适从。

    “嗯,还没,就跟你一起吃了吧。”

    “那好呀,来人,快给陛下加一副碗筷。”黎氏喜出望外,连忙吩咐内侍准备穆飞云的餐具,谁知穆飞云却摆了摆手。

    “不必,就用你这一副吧。”

    “啊?用妾这一副?”

    “怎么?你不愿意伺候朕用膳吗?”

    做了皇帝的人,天生都有一副疑心病,而站在权力登峰,又让他们可以在弱者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

    “不。。当然不是。。”黎昭仪觉察出了穆飞云情绪并不高,不过这样的要求也是让自己大吃一惊,然而她还是唯唯诺诺的接受了。将桌上的餐食小心的夹到自己的碗中,又谨慎的送到了穆飞云的嘴边。

    穆飞云胡乱吃了两口,止住黎昭仪,开口道:“黎昭仪,四天前,你去皇后宫中问安,带的荷花酥可还有吗?拿给朕尝尝。”

    “啊?现在吗?陛下,那荷花酥做起来极其复杂,妾知道娘娘是江南人,所以是特意做了送去的,陛下若想吃,妾明日做了送到宣室殿去。”

    皇后和烨嬅的病情,后宫之中仍然处于秘而不宣的状态,所以向来不愿外出与人交际的黎昭仪,只知道这几日停了请安,对一切都浑然不知。穆飞云这一突然开口询问,也让她感到有些莫名。

    “你父亲带兵在外,最近可有给你父亲写家书?”穆飞云并没有回应她,而是自顾自的问道。

    “一般旬日会给父亲寄一封家信,问父亲安好。”

    “旬日么?”

    “嗯,陛下今日怎么了?”

    “没什么,朕饱了,你早点歇息。”

    穆飞云撩袍起身,头都没有再回一下,便踏出了黎氏的宫室,独留下黎氏一人,呆呆的怔在了当场。

    自从黎氏入宫,虽然穆飞云对她不算盛宠,但顾念着父亲的军功和天子雨露均沾的规矩,一个月里穆飞云至少会来个三四次,每次也都是一派温柔和气,今夜的反常,到让黎氏大为意外。她虽然痴情,可并不算蠢笨,从穆飞云的字里行间,她隐约猜到皇帝今晚的反常与父亲和皇后有关,于是她赶紧提笔写了一封家书去向父亲询问到底发生了何事。也打算第二日再去一趟皇后宫中,探探虚实,毕竟自己得以入宫,皇后也算为自己出过力,她与皇后总归比与烨嬅亲近许多。

    次日一早,黎昭仪便去了皇后宫中问安,虽然立正殿宫门紧闭,却独独将黎昭仪放了进去,可黎昭仪进去没多久,便匆匆地跑了出来,往千秋殿的方向赶去。

    烨嬅自从卧床,便闭门谢客,听宫人报称黎昭仪在外扣门,颇为好奇,便多嘴问了一句:“我与她素来没什么来往,她来我这里做什么?”

    “说是来探望娘娘,可看她的神情,似乎颇有不快,娘娘见吗?”伺候烨嬅的内侍说道。

    烨嬅思索了半晌,问道:

    “颇有不快?呵呵,你去问问巡防的禁卫,她可是从立政殿过来的?”

    内侍小步快跑地去问了几个宫中巡防的禁卫,确实如烨嬅所料。

    “哼,你去回了她吧,就说本宫卧床不醒,无法见客,请她见谅了。”

    内侍得了明令,正准备去通知,又被烨嬅叫住:“哎,记着,要客气些,她也是个可怜人。”

    在门外已经站了半天的黎氏吃到了闭门羹,不仅大为光火,她毕竟是将门出身,位分上与烨嬅又都同是昭仪,饶是涵养再好,此时此刻也按捺不住,竟在千秋殿的宫墙外大喊了一声:“昭仪娘娘好大的排场,果然是得了陛下盛宠的人!我倒要看看,你的排场是不是比陛下还要大!”

    黎氏在千秋殿吃了闭门羹,怒气更是上涌,带着几个侍女就要往宣室殿去,这千秋殿和宣室殿不过就隔了一道院墙,此间的动静,早已经传到宣室殿中,只是趁着黎氏绕到前门的功夫,穆飞云已经将殿中奏报的大臣遣散了。

    还没等黎氏口门,穆飞云便从殿中走了出来,满脸不快之色,“黎昭仪,你不愧是将门之后啊,都跑到朕的后院来撒泼了,黎氏的家风就是如此教导女眷的吗?!”

    “陛下,妾要向您解释,你万万不要听从她的一面之词,妾没有。。。。”

    穆飞云想到烨嬅还在病中,越说越激动,索性直接冲到了黎氏面前,“你没有什么?!你以为烨嬅说了什么?!那朕告诉你,自从朕回宫,烨嬅就一直在卧床,至于你的事,是朕查出来的!你毒害正宫和昭仪,灭绝朕的皇嗣还不止,还要勾连前朝,让你爹拥兵要君,朕都隐忍不发,想着要怎么要宽容于你,没想到你今日,竟然敢到千秋殿去闹事!看来黎钢真是给了你不少的依仗!”

    “陛下说什么?!妾没有!千秋殿那位自己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生不出孩子,硬要怪在妾的头上!这又是什么道理!皇后娘娘又怎么了?”

    黎氏又怒又惊,自己只是从皇后处得知烨嬅卧病,难以产子的消息,再加上昨夜穆飞云的反常表现,以为是烨嬅向皇帝诬赖自己是投毒的真凶,可没想到从皇帝口中却接二连三的吐出了许多事来,这一切都让黎昭仪始料未及。

    “你还敢狡辩,你谋害中宫和烨嬅,不就是为了你黎氏在后宫的位置!朕还没查出结果,你就写信给你爹报信,你以为朕不知道!别在跟朕说什么你旬日才寄一封家书,那为什么昨夜朕前脚一走,你后脚就写了一封信出去!”

    穆飞云从袖口中掏出昨夜黎昭仪送出去的家书,扔在了她面前,他早已命禁卫在黎昭仪宫外布控,送信的人才出宫,便被禁卫扣住,这家书自然也落在了穆飞云手中。

    “妾只是感到陛下昨夜举止奇怪,才写信去问爹爹发生了什么?”

    “哼!你还敢说你没有串联前朝!那朕告诉你,你爹爹可是很心疼你这个女儿呢!你还用现在去问吗?你爹爹早就写信来问候朕了!你爹爹是不是仗着朕又重新给了他兵权,就想要试试我穆家的兵峰锋利与否啊!”

    “陛下明鉴,爹爹对陛下可是一片忠心啊。陛下难道忘了,当年爹爹和妾一家是如何不顾家族荣辱帮助陛下登上帝位的吗?”

    黎昭仪提到了前朝秘事,这本就是穆飞云永远不愿面对之事,又涉及宫廷秘辛,这不禁又让穆飞云怒不可遏,彻底失去了理智,抡起袖摆,给了黎氏一个清脆的耳光。院中的内侍见事态至此,纷纷转过了身,背对着皇帝和黎昭仪,这样的场面着实不是他们愿意观瞻的。

    “你放肆!朕是先帝昭告天下的太子,承继大统,是顺天应人,还要你家来帮?!”

    黎昭仪捂着火辣辣的脸颊,这一巴掌打碎了自己的所有幻想,她痴痴的望着穆飞云,这是她自幼便钟情的人,想尽办法要接近的人,缠绵枕边的人,终身依靠的人,无数亦真亦幻的幻影,伴随着多年心血浇灌而成的痴心,在这刹那间,片片破碎,散落在宣室殿的石板之上。

    他怀疑,防备,怨怼,如今甚至怨恨自己,而自己却赌上了自己所有的光阴,全部的期盼和家族荣辱。她觉得身体如同注了铅水一般,就这样呆呆地站着,眼睛一动不动的望着穆飞云,九月的长安,正是秋高气爽的宜人时节,轻轻的微风吹动袍摆,可黎昭仪只觉得冷;屋檐角落里的悬铃,发出清脆叮咚的响声,可黎昭仪只觉得刺耳;古松苍劲,银杏染黄,飘散在宣室殿的庭中,一派雅致堂皇,可黎昭仪只觉眩目。

    许是还不甘心,抖动的嘴唇里,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妾想问陛下,这么多年,陛下对妾,可曾有过半分喜欢?”

    “从未。”

    许是气急攻心,亦或者身上这身龙袍作祟,事后连穆飞云自己回想起来都有些后悔,若是放在自己少年时,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一个女子说出这样铁石心肠的话,他不禁感慨,原来这九五之位真的会使人面目全非。

    满地的橙黄,配上鲜艳的枫红,青天白云,灰墙黛瓦,本是一片秋日里的好风景,只可惜淌在地上的枫红,并非来自枫叶,而是黎昭仪喉管中淌出的鲜血,散在罗裙上,散在银杏叶上,散在青石板上。

    她是将门之女,自小文武兼通,曾经为了宗族,为了礼法,为了情意,把自己硬生生的伪装成了一个婉约闺秀,二十多年的压抑与束缚,并未让自己得到想要的东西,反倒失去了一切,唯一能偷偷保留的,就是儿时父亲教习惯,出门便要在腰间别一把短刃,以作防身之用,谁知今日,这把短刃却是用来了结这个面目全非的自己。

    在后来的史书中记载着,黎昭仪身怀利器,御前行刺未遂,不慎自戕而亡。其父黎钢闻讯,举兵叛乱,祸连河北,直逼函谷。

    自从黎昭仪自戕之后,尽管多方封锁消息,但黎钢发现旬日一寄的家书未到,自然也是连番上表询问皇帝,虽然皇帝也一律留中不发,可毕竟纸包不住火,黎钢在燕国经营多年,门人故旧遍布长安,多加打听之下自然也听到了风声。

    知道无论如何无法再隐瞒下去,两个月后,穆飞云只得向天下公布了黎昭仪的死讯,只是当下仍然顾忌着黎钢,没有将死因说的那么直白,但独女身死的消息一经确认,身为父亲的黎钢可不管朝廷是如何解释的,更何况朝廷也没有多做解释。开国柱石,天下名将,两朝元老又岂能让人如此戏弄!

    黎钢回想着自己从青春到暮年,一生光阴和黎氏家族全部奉献给了穆家,从先皇到今上,个个是一副明君圣主的模样,却个个都将自己当做政治棋子,最为可怜的是自己的女儿,作为政治筹码,侍奉了穆家两个儿子,最后却落得个身死名污的下场,黎钢突然很痛恨自己,若是一开始就不跟皇家结亲,一开始就不去帮着穆家立国征战,自己就混迹在军中当一个普通将官,应该断然不会落得这样的结果吧?

    如今已经彻底成为孤家寡人的黎钢,在紫荆关的城墙上枯坐了一天一夜,曾经驰骋天地之间的铁汉,泪已流干,眼窝深陷,任风沙砌满了战袍,尤自岿然不动。跟随黎钢多年的幕僚亦是家臣的黎进上前劝道:“主公,您已经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了,多少吃点吧。”

    见黎钢仍旧不为所动,黎进叹了口气又问道:“主公,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黎钢望了望天边的残阳,仍然把天边的残云烧的腥红如血,“阿进,命令全军,亥时集结,子时出征,我们杀回长安去。”

    “可是主公,小姐她毕竟已经去了,您这样,可就没有退路了。。。。”

    “阿进,你是觉得我赢不了穆飞云那个小子?阿进你看,从紫荆关到函谷关,正是当年我帮他老爹夺取皇位时走过的旧路,这条路,我太熟了。既然当年是我身为前锋帮他穆家夺下的这江山,如今再夺一次又有何难?”

    “主公是天下第一名将,一生从未败绩,自然无人能拦住主公,只是主公当真要这样做吗?如今虽然咱们重兵在我,可天子到底留了后手,这些人,可并不是一直追随主公的旧部啊。”

    黎进自小便追随黎钢,虽然是被黎钢养在府中的幕僚,可黎钢无子,两人之间常年累月下来,已然是情同父子,黎进深知黎钢为人,他并不喜权柄,是彻头彻尾的武人性子,此番反叛,纵然战事如虹,但到最后恐怕是凶多吉少。更何况,天子能让黎钢再度领兵,早就已经撤换了本次追随黎钢出征的大部分部曲,让他成为了一个需依仗天子威势才能统兵的将领,而非真正让士族愿意与之出生入死的统帅。

    “难道让我看着女儿无故横死?我膝下无子,就这么一个女儿,如今没了,那我便让他的江山给我女儿陪葬。哦,对了,这江山打下来,呵呵,我也不稀罕,到时候就送给你吧。”

    心灰意冷,却又愤恨难平。黎钢自然知道眼下的局势,可久经沙场的人总有自己的自负与骄傲,纵然眼下的部曲大多并非自己的旧部,可他自负北燕半数兵马都是在自己手上带出来的,只要打出黎钢的名号,如今这天下便无人敢挡他的兵马。而此番他亦不想求什么封赏,只想把穆家的人彻底捻成齑粉,算是最后全了自己“无尘将军”的诨号。

    黎进素来知道黎钢的性子,此番悲愤交加之下,更是难以转圜,值得应了一声“诺”,便转回营中传达黎钢的军令。

    黎钢的军队在一个深夜开拔,打出了“清君侧”的名号,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向玉门关疾驰,其行进速度之快,沿路摧枯拉朽之劲,甚至连早几日就赶到山东点兵的虞威都没反应过来,闻听黎钢的部队开拔的消息,虞威一面连忙点兵追了上去,一面给身居长安的天子报信,此番黎钢像是疯了似的打仗,哪怕是平生以“疾行军”而闻名的虞威,在他身后仍然追的甚是吃力,只能寄希望于玉门关的守将能够挡住黎钢几天,等自己的大军追到,能来个前后夹击。

    可虞威素来是谨慎之人,以这次黎钢的兵锋来看,玉门关的前后包抄之策绝非万全,是以他不得不通知天子,让他在都城的最后一道关口—函谷关,也做好应战的准备,毕竟黎钢是从无败绩的常胜将军,此番又带着哀兵意气,自然是比往常更难对付的。

    穆飞云收到了虞威和河北道行军总管的两封加急奏报,又将自己关在了宣室殿中,苦思了一天一夜,时至深夜,空中明月高悬,他索性令内侍打开了一扇移门,自己坐在了回廊上望着月亮。

    浓稠的夜色之下,一轮孤月高悬空中,几颗或明或暗的星星,散落在离孤月的或近或远的位置。月亮圆缺不定,星星晦暗难明。让穆飞云想起了此时的自己与朝臣,可以全然托付的,又有能力承担的,竟然寥寥无几。正在苦思之际,内侍来报,是烨嬅来了,穆飞云摆了摆手,叫内侍将烨嬅带过来。

    “这眼看着都快腊月了,你怎么还坐在外面?”烨嬅放下手中的食盒,连忙伸出手帮着穆飞云搓了搓已经冰凉的手。长安的深秋,已经要披上薄裘,点上炉火,只是饶是如此,心凉如水的天子,手自然也是不会热的。

    穆飞云拽住烨嬅的手,“你怎么来了?你的病才刚好,这都什么时辰,还不休息,跑到朕这里来做什么?”

    “自从黎昭仪去后,你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宣室殿,我放心不下,总想着要来看看,可是出了什么事?左仆射是黎昭仪的父亲,只怕会闹将起来。”烨嬅顺势倚在穆飞云的肩膀上,她身上的木樨香再次伴着周身的温暖涌入穆飞云的鼻腔,刹那间他感到周身放松,只可惜此处并非江南的拈花别院,而是长安的宣室殿。

    “嗯,黎钢的部队,今日应该已经到玉门关了。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要到函谷关了。”

    烨嬅闻言,也惊讶于黎钢的速度竟然如此之快。

    “自从黎昭仪死后,你一直没进后宫,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么?黎昭仪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黎昭仪的死因,烨嬅自然心知肚明,就算穆飞云不说,就算袁至道也没说,但这一切早在事发之际便都在她和袁天城的推演之中,如今也只是找个契机让穆飞云说出来而已。

    “你可知道你跟思虞。。。你跟思虞的病是怎么来的?是黎昭仪,是黎昭仪下的毒,黎昭仪的背后就是黎钢。事情败露,朕本来打算缓些处置,等黎钢回朝述职时再发作,谁知黎昭仪的性子竟然突然烈了起来,那天去你宫门前吵闹后,便来了宣室殿,可。。可她袖中竟藏着匕首,朕那日说话也是重了些,她便寻了短见。她以前在朕面前素来是温顺和婉的,朕竟然不知道她有如此刚烈的性子。”

    穆飞云仍旧不想再提烨嬅和思虞已经无法生育子嗣的事,只将当日黎昭仪如何暴毙的说与了烨嬅。

    心中知晓真相的烨嬅长叹了一口气,既是对自己遭遇的愤懑,又是对黎昭仪甚是的哀怜。一个费尽周章却痴心错付的女子,最后被心上人以最为平淡的叙事方式讲给他人听,想必黎昭仪死前的那一刹那,也是心如灯灭,往万念俱灰。

    可叹感情这东西,素来没什么原由,招惹上了便是一生的冤孽。江南崇佛之风已历百年,多少信女络绎不绝的去佛前求一段好姻缘,殊不知姻缘虽然天定,但往往真的来了,却大多让惹上的人,牵累半生,落得一个兰茵絮果的结局。

    所以佛家讲的超脱轮回,出离红尘,便是先要放下一切,就拿感情来说,也只有你不把它当回事,它才真正会拿你当回事。

    “朕本来不想跟你和皇后说这些烦心事,这才这一个月都没进后宫,加上朕必须全神贯注的应对黎钢,所以。。。谁知道今天你来了,叫你挂心了,不过可能过也瞒不住了,看来过几天朕就得亲自提兵去函谷关了。”

    “你亲自去?可是,黎钢是开国元勋,在朝中势大,必有内应,你亲自去,不怕朝中生变?”

    穆飞云用力握了握烨嬅的手:“你放心,还没那么快,希望虞威能在玉门关挡住他吧。就算真到了朕要亲自去函谷关的时候,朕会把京师防务交给泰岳,他会为朕尽心的。”

    烨嬅知道穆飞云的用意,梁王是外戚自然会不遗余力的压制京师蠢蠢欲动的反叛势力,而他又是南臣,自然也没有在燕国都城揭竿而起的能力,这个安排可谓是一举两得,算是个聪明至极的办法。

    烨嬅微微点了点头,又将穆飞云的臂膀搂在怀中,“那我要跟你一起去。”

    这倒让穆飞云颇为惊讶,他睁大了眼睛看着烨嬅:“你跟我一起去函谷关?不行,这太危险,况且军中是不能带女眷的,万一。。。。”

    “我不怕危险,比这更危险的事我又不是没经历过。而且我可以扮成陛下身边的侍卫,额。。。”想了想自己过于纤细柔美的外表,烨嬅转念便知道扮成侍卫这一则行不通,改口说道,“扮成你的内侍也行,反正我要跟你去,无论如何,我都不要跟你分开。”

    烨嬅知道,一旦穆飞云亲出,整个京城便是梁王和思虞的天下,那时候自己的处境只会更危险,所以除了祈祷黎钢打不到函谷关之外,自己必须要做好万全的准备,这最为安全的地方,自然就是皇帝身边。

    这番话让穆飞云骤然情动,他一把将烨嬅揽入怀中,一个月以来身为天子的孤寂在这一瞬间得到莫大的缓解,他小心的抚弄着怀中这一团暖融,生怕失掉这天地间唯一的珍宝,他在烨嬅的额头轻轻吻下,顺势说了一句:“好。”

    是夜一过,又一个新的消息震动了后宫,千秋殿的昭仪娘娘成为了燕国立国以来第一个可以在宣室殿的偏殿常驻的嫔妃,没错,穆飞云一早下旨,将宣室殿的偏殿赐给了烨嬅,这意味着宣室殿不再只是皇帝的寝宫,也是烨嬅的。

    这不免让后宫的嫔妃们妒意频生,尤其是皇后,更是觉得扫了颜面,毕竟她已经一个多月没见过皇帝,义愤之下又顾及着中宫的体面,不好发作,只得罢了当日的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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