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清夜踏马
新帝建元,自然又是一番大肆封赏,朝野上下无不欢欣鼓舞,一派喜气洋洋。与先帝重兵崇武和倚重世家不同的是,新朝的大批文臣与寒门武将,也得到了大批的拔擢与奖赏,纷纷衣朱带紫的位列朝堂之上,俨然成了新朝气象。
当然,为了朝野制衡,得到最多赏赐的还是虞威与黎钢两位国公府,两人本就已经到了赏无可赏的位份,新帝便对两府的亲眷大肆加恩。让还不到三十岁的虞书平直接进入中枢与父亲同掌朝政,几乎抬到了与乃父同样的位阶,可算得上是一门荣宠,当世无极。黎钢作为招安之将,新帝除了也拔擢了他的几个儿子之外,更是大家赏赐了她已经被奉为昭仪的女儿,抬到了在宫中仅次于皇后的位份,也算是阖家之喜。
只是在这长长的封赏名单之中,穆飞云将烨嬅的名字也列在了昭仪的位份之下,众人忙着欢喜,自然也就没有过多去在意皇帝内宫的家事。纵然有细心之人,燕国勋贵们素来有子承父妻的风俗,自然也不以为意,甚至有些老人私下还会暗中嘟囔,这烨嬅是大梁皇室的嫡公主,又是先帝遗孀,这身份尊贵远超皇后,若按照老一辈的习俗,应该是‘双阏氏’并立,如今只落得个昭仪,可见这汉家的制度并不怎么样。
而自从燕国一统后,朝堂之上也涌入了大批南梁的旧臣,他们心中的嘀咕可就与燕国的勋贵们南辕北辙了。按照汉家礼法,这种事实在是有悖伦常,虽然自从他们归入北燕朝堂,也多多少少耳濡目染了燕国根深蒂固的草原风俗,但心中仍以华夏正统自居,自然是看不惯这样的荒唐的行径,只是此番新帝也对他们大肆加恩,国朝又在初创之时,便都暂且忍耐了。更有甚者,心中打量着,如今后宫之中皇后和昭仪都是南梁皇亲,日后的朝局自然对南梁的旧臣更为有利,心中反倒是欢喜。
烨嬅的新宫室仍旧安排在她住惯了的千秋殿,此地离宣室殿极近,历代帝王都会将最为宠爱的后妃安置在此,以便朝政结束之后,有近水楼台之便。
而皇帝似乎是压抑忍耐了许久,新年的仪典过后,见夜已擦黑,月上西楼,便马不停蹄的直接冲到了千秋殿。
“烨嬅~烨嬅~”穆飞云几乎是一路小跑的进了殿内,烨嬅款步起身上来迎他,已经被他一把揽入怀内,殿内伺候的宫人,从未见过皇帝如此失仪,但都心知肚明,颇识时务的退出了殿外。
“呵呵,陛下还穿着朝服呢?怎么跟个孩子似的?”烨嬅任他抱着,轻轻抚了抚他的背,并不忙着推开他,他如今的兴奋,早在之前就已经反复地当着自己畅想过多次,如今一朝实现,皇帝欢喜欲狂,自然可以理解。
“快十年了。”
“还差一年,那时候是永安三年,整整九年了。”烨嬅轻声纠正了他,可两人如今都不在意这些谬误,永安三年的夏天,在两人心中都各自有了不同的含义。
“对,九年了,你可怨我?”
“自然怨你。”
听到烨嬅如是说,穆飞云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喃喃道:“我当年答应你的,却没做到的,从今天开始,桩桩件件都会为你做到。”
烨嬅微微笑了笑,“当年陛下承诺了什么?九年了,太久了,我都记不太清楚了。”
穆飞云的手指拂过烨嬅明肌胜雪的面庞,叹了一口气,道:“你放心,朕都记得。”
“我想出宫去看看哥哥,陛下可答应?”
“你要出宫去?朕不放心,不如朕叫人把烨轩接到宫里来,你也知道这外面。。。”
“陛下是担心黎钢还是担心皇叔会对我不利吗?”烨嬅打断了他,却不加掩饰的说出了穆飞云潜在的担忧。
虽然旁人对烨嬅加封昭仪并没有太多议论,可是梁王和黎钢都是有女在后宫,这样的旨意,他们自然便可猜到自己的女儿日后在内宫之中多了多大的一个劲敌。
“陛下放心,没那么快。陛下叫至道陪我去就好了,更何况,哥哥若是进宫了,我更不安心,这宫里从来不比外面平静,陛下说是吗?”
穆飞云愧疚的点了点头,他不得不承认烨嬅说话的句句戳中要害,自己身为帝王,也无法庇护心爱的妃嫔与她的亲眷,更何况,帝王心术之中,总有些晦暗难明的地方,让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想要保护烨轩,还是更希望各方势力角逐之下,烨轩就不明不白的死掉更好。
所以他断然没有拒绝烨嬅要出宫探访的理由,也许这是最后一面也说不定。自从自己回到长安,参与夺嫡以来,深知这京城的风波险恶远甚于江湖,而烨嬅在宫中浸淫的这些年,心中的城府也远超出自己的预期,所以当她说破这些话时,只会让穆飞云更加心疼愧疚,宛如当日天真无邪的公主,是被自己亲手毁了一般。
既然得了皇帝的允准,第二日烨嬅便换上了男装,跟着袁至道一起去了烨轩幽闭的府邸。这里是困住敌酋的囚牢,又是一品公爵幽居的府邸,虽然是亡国之君蛰居长安,可烨轩毕竟是南朝的天子,所以无论先帝还是今上,都未在一应供给上亏待他,特别是今上登基后,所有的恩赏更是给他多加了一份。
只不过烨轩也犯了所有傲气横飞的年轻人都会犯的错误,他虽不屑与长安贵胄交游,可并未浪费自己的文采,将满腔忧愤,凝注笔尖,写下了一阙又一阙的词曲与小令,倒叫京城内的青楼名妓们青眼相加,成为一时之间的鼎沸新曲。
其中除了对旧日宫苑之中生活的怀念之外,不乏有“故国”、“山河”、“愁思”、“羞愤”之语,虽将词曲境界大大的提升了一个层次,却也犯了历代君王的大忌,这些词作也都被丽景门和都察院悉数收录在册,只不过在穆飞云心中,烨轩不过是一介文人发发牢骚,倒也还容得他如此放肆。
烨嬅敲开烨轩府邸的大门,兄妹两人虽然同在长安,但却是多年相隔宫墙和王命,很少有机会得见,哪怕是先帝在时也曾出来探视,为了避免先帝多疑,也只是匆匆在门外看一眼便走。如今终于得了今上的特许,她迫不及待的迈入这座整日音声乐舞不断的府宅。还没走到正殿,浓厚的酒气便已经氤氲满布在府宅之中。
丝竹管乐和歌姬曼舞的声音越来越近,细听之下,还是无比熟悉的南国曲调,虽然和着新的唱词,但也不难辨别,那是烨轩的手笔。烨嬅心中竟有了一丝紧张,明明来之前万分期待见到阔别数年的兄长,可眼看着夙愿将成,反倒添了几分忐忑。
大殿的门被缓缓推开,歌舞并未因此停歇,烨嬅注目望去,主座之上歇躺着一个锦衫半敞,袒胸露腹,须满颌下之人。烨嬅望着他,只见他手持酒爵,也半眯着眼睛打量着烨嬅,恍然之间似乎认出了他这个锁在宫墙之内的妹妹,登时立了起来,手中的酒爵都一不留神没有握稳,掉在了榻席之上。
“你~~是烨嬅吗~~”
丝竹之声未停,但烨嬅还是听到了他那句的声音并不算大的发问,微微地点了点头。
烨轩的眼中似乎突然如枯井逢春,刹那间有了光彩,他踉跄着从主座上跑了下来,走到中庭被歌舞伎阻滞,才缓过神来,大喝一声:“停!停!都退下!”
屋内的喧嚣戛然而止,随着歌舞伎如潮水般退出了屋内,烨轩迫不及待的冲到了烨嬅的面前,只是那神情极其复杂,有久别重逢的欢欣,有经年难言的挂念,有亡国被俘的怨怒,还有伦常尽丧的羞愤。。。
毕竟是兄妹,心中愁肠百转却无法一一尽言,竟叫烨轩生生地挺在了烨嬅面前,却无语凝噎。
“皇兄。。。。。。”
“姐姐,如今是国公爷。”袁至道见烨嬅一时忘情,连忙小声在她耳畔嘱咐道,如今的大燕天下,哪里还有烨嬅的皇兄,穆飞云才是唯一的皇帝。
但烨嬅似乎没有听到一般,看到烨轩憔悴落拓的样子,眼泪已经不知不觉地滑下,继续说道:“皇兄这些年受苦了。”
“哼~~我哪里比得了昭仪娘娘,身受两朝国君青眼,三千宠爱,皆系于一身。不过如今看来,昭仪娘娘可算得偿所愿了?”
烨轩自然也知道了新帝登基,烨嬅被封为昭仪的旨意,所以袁至道那一句小声的嘟囔,没有警醒烨嬅,反倒触痛了烨轩。他受汉家礼法浸染多年,哪里受得住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嫡亲妹妹的身上,更觉得是对南梁皇室的奇耻大辱。这样的羞愤早已让他忘记,他自己身在其中的妹妹是何等感触。
“皇兄,你。。。。”
“你可曾后悔?如今这副局面,来日你可还有面目去泉下见父皇?去见我萧家的祖宗?”
烨嬅沉默着,她知道烨轩一直将南梁亡国之恨算在了自己头上,当年穆飞云游历江都,虽然名为游历,可实际也是在和虞书平配合收集南梁的布防情报和朝野机密,以供北燕挥师南下之时可以畅通无阻。只是当年只有十六岁的烨嬅,哪里看得清这些波诡云谲,她只是沉溺在少女初恋的烦恼之中,竟没想到自己的一腔眷恋,反倒给了南梁致命的一击。
“如今你已经成了他的昭仪,可算圆了你当日的愿望?只是用我一国国祚,万里河山作为代价,你可觉得值得?哼,你不要因为我不知道穆飞云这个皇位是怎么得来的,这其中怕是也有你的功劳吧。”
“国公爷,请慎言!今上以东宫储副之位承袭大统,名正言顺,天下归心。”袁至道见烨轩越说越失控,再这样下去恐怕会招来杀身之祸,连忙喝止了他。毕竟在皇帝身边的这些日子,袁至道深知,这长安城内没有皇帝无法得知之事。
“哥哥!是我对不起父皇!可是如今天下已然一统,陛下又是盛世明君,百姓得以免于战火,安居乐业,这样不好吗!陛下如今厚待哥哥,哥哥应该安分一些才是,怎可出此狂悖之言!现下哥哥也是皇亲,我好不容易求得陛下,将来可以带我们重返江都,哥哥应该感谢天恩才是!”
烨嬅抓住烨轩的手,大声地吼道,手指却在烨轩的掌心上快速地移动着,似乎是在写字,只是两人皆是宽袖大氅,外人倒是无从窥得袖管之中匆匆忙忙写下了几个字。
“什么?!你说什么?!!”
“我没有跟哥哥开玩笑,哥哥也少逞口舌之快,多做些有益于彼此,有益于天下的事吧。”烨嬅重重地捏了捏烨轩的手腕,两人之间,心知肚明,袖管之内的寥寥几个字,才是今次见面的要害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