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故人心变
虽说新皇的登基大典刚刚才结束,可烨嬅却早已经在宫观中小住了数月,对此间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只不过由于袁至道应征去做了新帝的秘书郎,来白日里来宫观陪伴烨嬅的时间就少了很多,只在休沐时和平日不甚忙碌的晚间,他才必定会呆在宫观里,陪着烨嬅一同研习些道家典藏,甚至在观中专门开辟了一处所在,来研习丹砂之术。只不过烨嬅对此并不上心,只是消磨时光而已,袁至道教的便也散漫。
先帝崩逝后的几个月里,袁天城都未回到宫观之中。烨嬅每每向袁至道问及,袁至道也只是摇了摇头,只说叔叔去城郊的山中闭关去了,长安附近山脉绵延,就连自己也清楚是哪座名山,叔侄二人平日联络的信鸽,也是只见飞鸿而去,未见只言片语传回。
百无聊赖之中,烨嬅只得寻些古籍和机巧之物来打发时光,所幸这些日子里,宫里的人都忙的手忙脚乱,并无人关注到这宫城之中的一方丛林,倒也落得清静。就连皇帝,为了避嫌,也只叫宫人传递些纸笺进来,聊慰相思。
又是一个无风无月的深夜,蝉鸣之声聒噪不绝,仿佛知道盛夏将尽,要将身体内最后的力量化为嘶吼而出。烨嬅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便披衣起身,秉烛夜游,想着干脆到三清殿内焚香打坐,消磨掉这烦躁不堪的溽暑。
谁知刚走到院中,便看到袁天城高挑矍铄的身影又出现在了眼前,他比先前更加清减了几分,仪态之中也少了深不见底的深沉,倒是多了几分清透与从容。
“老师~老师可算回来了,这些日子我可等的好苦。”烨嬅快步迎上去,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袁天城褪去了往日的沉重,看烨嬅的眼神竟然泛出了几分慈爱与笑意,“公主在此独居了数月,看着这人间潮起潮落,不知心境是否与原来大不相同了?”
“我的心境早就与以往不同,老师一路以来看得还不够真切么?”烨嬅走到了袁天城身边,顺势转了身,便要将他往茶房的方向带去。
“呵呵,看来公主,依旧心如磐石。”袁天城笑了笑。
“老师大仇得报,自然是身心泰然,可我的路才刚刚开始。所以这几个月,遍寻老师不见,着实让我心焦。”
“好吧,是老夫的不是。”
两人顺着观中的青石小径,缓步走到了茶房,烨嬅和思虞不同,她以往并不喜烹茶的繁复程序,但自从住进了这间道观,发现了偏僻处有这处茶房,竟也将从前并不熟练的茶道练习了起来,倒也不算荒废了此处所在。
“公主如今也喜欢烹茶了?”
“喜不喜欢不重要,会不会才要紧。这个地方,是老师当年搭建的吧?老师是北方人,当年就热衷茶道么?”
“道宗修炼,讲究药食同源,我当年作此处,是茶叶和草药一同煎煮,以供丹砂之用。不过今日公主到把此地变的风雅了许多。”袁天城看着烨嬅熟练的煮水温盏,不由感慨道。
烨嬅继续这手中的动作,直至将两人的茶布好,都没再说一句话,反而是袁天城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如今溽暑难耐,殿下为何不换冷水来泡?”
“思虞曾经教过我,煮茶如炼心。看着这沸水翻腾的样子,与我此间的心境和形势如出一辙,反倒能从这翻滚的茶汤之中关照自心,便不会觉得,我住在此地只是形影相吊。以前我最烦这类说辞,如今有了大把时间,细细咂摸,反倒有了滋味。”
“公主的心境当真是变了不少啊。只不过公主如今韶华正茂,其实大可放下一切,纵情青春,不留遗憾,岂不更好?”
袁天城放下茶杯,眼神殷切地望着烨嬅。自从穆绍普死后,袁天城独自一人回到了华山的琼华谷闭关数月,更是深感人世匆忙,宛如一梦,纵然只手倾覆天下,搅动朝野,弹指间山河易主,天命灰灭,如今看来也不过是空余一盘残棋,了无乐趣。就算最终搏得对方丢盔弃甲,投子认输,又有何用呢?袁天城甚至开始有些后悔,若是当日能有些许仁恕之心,把穆绍普带走治好,如今又会是如何呢?经过这些日子的苦修,袁天城已经不再像以往一样,追逐道法的登峰造极,如今他真真的生出了道心。
“老师,到最后,是后悔了吗?”烨嬅自然能辨出老师话中的含义,于是单刀直入地问道。
袁天城晃这手中的茶杯,沉默了片刻,幽幽答道:“说不上来,只不过,我近来在想,人间诸事只得一遭可走,断无悔棋的余地,若是当初为他们选了另一条路,说不定会是另一种体验,说不定那番体味会好过今日。总之,公主殿下,若是你现在仍不想改变棋路,也不是不能继续走下去,只不过可能最后的结局,会让你意兴阑珊。”
“老师是想劝我收手么?哼,你看我如今困居在这宫观之中,若是收了手,老师是真想让我后半生就要在此出家吗?”
见烨嬅如此决绝,袁天城心知自己多劝无益。这世上几乎所有有乘风弄潮之力的少年人皆是自负满满,最不喜听迟暮之人的谆谆温言。
“也罢,殿下既然已下决心,便放手一搏吧。老夫已然履行前诺,护持殿下到达今天这一步,往后就要看殿下的了,老夫也会好好欣赏殿下的棋路。”袁天城想着,就算走到了最后一步,只要烨嬅想要转圜,总还是能受得住手的,如今倒还不如顺着她的性子。
烨嬅闻言,先前脸上的凝固瞬间消失,甜美的笑容仿佛在脸上又开出了朵朵合欢花,让着清寂的夜色也骤然为之一亮,袁天城也不禁感叹,这样的美人,时间寻常男子,断然是难以抵抗的。
“哈哈哈,我就知道老师最疼我!那接下来,还请老师得空的时候,去见见陛下,提醒他勿负誓约就好。”烨嬅顺势将袁天城盏中的茶汤加满,笑语盈盈道。
“嗯,我会去的。不过殿下放心,依我对飞云的了解,他此番断然不会负你,你大可信他。”
“哼,当年我在江都之时,那般信他。可最后等到的却是他先娶了我的姊妹,又带兵屠了我的都城。老师如今还叫我信他?好罢,只不过这次信他,我倒也做了万全的把握。”
烨嬅从茶室的暗格中拿出了一个锦盒,锦盒中装着一个卷轴,她慢慢展开给袁天城看,这正是穆绍普给黎钢的废太子改立长宁郡王为皇太孙的诏书。穆绍普当日书写时,不小心滴了墨渍在边角处,又有几处措辞不甚满意,便随手扔进炭盆,想要烧掉,谁知当日盆中明火已灭,这份废诏得以保全,被烨嬅悄悄藏了起来。
袁天城摇了摇头,将卷轴收起,又推回给了烨嬅,“殿下,这东西,现在还用不到。毕竟殿下如今还未回到江都,朝廷之中,也暂未布置妥当。如今飞云才是殿下最大的倚仗,断然不可拿出此物,毁了这些年苦心经营的情分。朝中的事,殿下不妨择机与虞威多亲近些。飞云这次用了黎钢,是连虞威都瞒在鼓里的。日后这朝堂之上,势必三足鼎立,虞威、黎钢和梁王都是从龙功臣。只不过这番景象,可不是虞威想要看到的。他一早就追随飞云,最后的结局却不是他虞家一家独大,想必一定是牢骚满腹。是个很好的助力。“
“可是,我与那虞威,素无交情啊。”袁天城的一番话,烨嬅显然是听进去了,只不过会显得无从下手。
袁天城自然晓得烨嬅的估计,便附耳浅语了几句,烨嬅的脸上惊讶和惊喜交叉闪现着,似是拨云见日,又是雨后惊雷。
“原来如此?那至道的身份,飞云知道吗?”
“飞云只知道至道的母亲是谁,可至道的父亲是谁,他却不知道,也不该让他知道。免得毁了他心中仅有的兄弟之情。毕竟如今,他已经是天子了。”
烨嬅点了点头,袁天城稍显心安,又继续说道:”另外,老夫这次来要提醒殿下的是,以后这宫中,您与皇后相处,可是要格外小心。”
烨嬅端着茶盏的手凝滞在半空,转瞬又莞尔一笑,罕有的妖冶而娇艳,如同紫色的玫瑰,世间少有。她早早便想到了这一节,从思虞嫁给穆飞云开始,从自己入宫开始,从她决定帮助穆飞云谋夺皇位开始,从她苦心孤诣铺设自己的计划开始。
“殿下?”袁天城轻声唤道。
“哦,老师放心。女人之间的事,虽然九曲回肠,但抽丝剥茧总能寻得曲径通幽处,只是可惜了我与姐姐多年的情分。”
“殿下既然已经决意复国,这最要不得的就是情分。只是希望殿下最后,千万不要后悔。”
袁天城说到后半句时,眼神已经飘向了窗外被夜风吹动的老树枝丫,那正是穆绍普刚刚入主长安宫时,两人一起载下的。
“老师放心,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两个默默将盏中的残茶饮尽,又仔细筹谋推演了一番,直到了破晓时分,道观的早课之前,袁天城才悄然离去,只剩下烨嬅独自坐在这空荡荡的道观里,等待着即将扑面而来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