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月上柳梢
梁王来了长安,算是稳稳当当的住了下来,看这意思是要等太子妃生产完之后才会离开。他们虽然住在宫外,可穆飞云也隔三差五的往吴王的旧府跑,翁婿二人本就是半个知己,这如今多年未见,更是亲近的很。加上太子近来迷恋佛学,而梁王又从小就在佛经里浸润,一时之间,翁婿俩的话多的说不完,在京城里也算是一桩佳话。
寒风骤起,长安城里也蒙上了一层霜寒,穆飞云入主东宫后的第一个生日就要到了,虽然他本意并不想大操大办,可长安城中的官僚们都是人精,早就自发的为他张罗起来了。无奈之下,穆飞云为了掩人耳目,同时也考虑到思虞产期将近,不好来回折腾,他只得在东宫里办一场素雅的,只将重要的宗亲们宴请过来,而长安城那些想要攀龙附凤的,他一律打发到王府去,让梁王和思虞帮忙应对了。
东宫里的家宴寡淡的有些无聊,甚至自从太子潜心佛学之后,连宴席上的酒都是素酒。燕国的勋贵们多是沙场铁将,这样的宴会未免让大家多多少少有些失望。可虞威倒是向太子投去了满意的眼光,毕竟两人早有共识,身居储副之位,反而要比之前更加小心谨慎,这君臣之道一时拿捏不准,反倒容易引火烧身。
可穆绍普的性子素来喜欢热闹,看着宴会如此素淡,他随意说了两句话,喝了点酒就草草离去了。眼看着皇帝离席,众人也便不好多留,约莫再待了一刻钟的时间,便也纷纷起身告退。穆飞云非但不恼,反倒松了一口气,一一将大人们送出东宫。
虞威拍了拍穆飞云的肩膀,直称赞道:“殿下动心忍性的功夫,如今真算炉火纯青了,老臣欣慰的很。”
“姨丈说哪里话,多亏姨丈教诲。”两人相视一笑,这是一种万事皆在掌中的轻松与从容。
送走了虞威,穆飞云一时松快下来,在御花园里随意逛了逛,便走到东宫的偏门处,真准备回去时,却发现身后一直跟着一个人影,心中还在纳闷,谁这么大胆赶在宫里到处乱晃,他猛一回头,却吃惊不小。
“嫂。。。嫂嫂~~您还没回去。。。。”原来是废太子妃一直尾随其后,穆飞云不禁有些紧张,他从未单独这位嫂嫂说过话,以往的相见也只是在皇家的宴会上打个照面,而如今自己通过思虞知道了她的心意之后,反倒失去了过往的从容与坦然,突兀的生出一份忐忑和尴尬。
“嗯,今日跟着爹爹来贺殿下千秋。本已经走了,想着原来种在东宫后院的柳树每年过冬时最是难捱,便想来看看今年东宫里的宫人是否有给那柳树防寒。谁曾想殿下竟也走了这条我熟的不得了路。”
她神色有些黯然,毕竟如今东宫易主,自己也再无法随意进出宫禁了,曾经在东宫后院中养的花花草草,如今也尽数让别人豢养了去,那些毕竟是陪伴过她晦暗青春的草木生灵,这番心思确实难受的很。
“啊~~那嫂嫂进来看看吧,我平日里甚少留心这些,真不知道会不会耽误了嫂嫂手植的花木~~”穆飞云顺手推开偏门,迎入眼帘的便是一片花圃和一颗巨大的垂柳,虽然是寒冬时节,柳枝上毫无翠色,但看其伟岸的枝干,也能想到来年春到,这将会是怎样一副绿意盎然的景象。
“果然,我若是不跟那些奴才们说,没人想起来要照顾它。我十五岁入东宫,便亲手种下了它,如今也有七年了。以前叫宫人们没到冬天要仔细照顾着,他们总是嫌烦,但又碍于我的身份,便不情不愿的照顾着。如今我走了,它也要受苦了。”黎氏蹲在树下,轻轻的抚摸着柳树根部被冻裂的土壤,口中喃喃道。
穆飞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索性将外裳脱了下来,覆盖在了柳树的根部,将冻裂的部分盖的严严实实的。
“殿下?”他这番举动到让黎氏吃了一惊。
“明日起我会让下人们日日照顾它,必不再让嫂嫂挂心。手植的草木常常牵系着人的情思,宫人们可能不能理解,但我知道,嫂嫂放心吧,明年春来,请嫂嫂再来东宫时,必见它亭亭玉立,迎风招展。”
穆飞云突然想起自己和烨嬅在江都拈花别院种下的木樨,也已经很多年没有去看过了,一时之间便懂了黎氏的心思。
黎氏静静地点了点头,眼中却满是感激和仰慕,能将自己的储君的锦绣罗袍用来为草木避寒,在她心中,穆飞云着实是个温柔的人。
这样沉静的气氛,四下无人的环境,多多少少让穆飞云有点不适,虽然无礼,但眼看着月牙已经挂上了天空,他知道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只得开口送黎氏回去。黎氏也突然意识到此时的氛围过于暧昧,一时竟羞红了脸,连声告退。两人为了避嫌,黎氏谢绝了穆飞云派人送她回府的好意,自己仍旧从偏门绕过御花园出宫了。
望着黎氏远去的背影,穆飞云倚在偏门的门框上,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谁知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想起,又让自己打了一个冷战。
“殿下好手腕啊,连废太子妃都被你拿下了,真是风姿卓绝,众生倾倒呢。”
“你~你不是跟父皇回去了吗?!”
这旁边说话的正是烨嬅,想着自己方才跟黎氏独处有可能被她抓了个现行,穆飞云紧张的头顶都微微冒出了汗渍。
“瞧你,紧张什么?”烨嬅笑着,伸手用手帕为他拭去头顶的汗渍。
穆飞云一把钳住她的手,低声吼道:“你怎么在这?”
“呵呵,太子殿下还是第一次这么跟我说话呢,这是对待母妃的礼数呢,还是。。。。”
她脸上的笑容透着一股妖媚,绵柔的声音中却有摄人心魂的力量,穆飞云连忙松开了手,“额。。对不起,弄疼你了吗?”
烨嬅右手的手腕上果然被穆飞云抓出了一片淤红,但她也毫不以为意,继续笑着。在穆飞云的印象里,烨嬅大部分时候都是笑意盈盈的,或开心的大笑,或惬意的浅笑,但自从她来到长安后,她的笑容和以往都不同,似是一种睥睨乾坤的讥笑,又好像是调侃众生的媚笑。让人摸不到头脑时,甚至会生出一种惧意。
“我的荷包掉在东宫了,没想到折回来取时竟看到殿下与佳人,正在共度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好时节。”
穆飞云盯着烨嬅别在腰间的荷包,虽然锦缎之上的纹路是自己从来没见过的,但隔着荷包透出的阵阵幽香,让他一下子就认出了,荷包中是慢慢的桂花,他不顾礼节地伸手去抓,没想到桂花之中包裹着的正是琉璃精粹的珠子,一时之间他看着烨嬅后妃的装束,却深深的陷落进往日的回忆之中。
彼时月已高悬,夜色尚未褪去深海一般的幽蓝,桂花的香气仿佛变成了美酒,让穆飞云彻底的酣醉,他不管不顾地将烨嬅揽入了怀中,两人侧身闪进了东宫的后院。那颗未发出新芽柳树,竟成了两人在天地间最大的屏障。
夜色渐沉,甚至星星点点的飘起了小雪,可两人锦绣罗袍之下的火热可以将冰雪化成水气,将寒天荒院变成红鸾帐暖。
羞怯的没有旁人,只有天地,掩面的没有侍者,唯有高柳。只可惜,不在江都城,不是拈花院,不倚桂花树。
只是两人仍旧保留着或桂花熏衣或桂花入浴的习惯,在整个荒芜的院落之中,刹那之间盈满了桂花的香气。
“我该回去了~”烨嬅轻轻的从穆飞云怀中挣开,娴雅地整理着衣容,仍不忘略带挑逗的戏谑着他,“殿下如今可是身负调戏兄嫂和欺辱母妃两桩大罪了,若是后世史家知道,不知道要如何记你一笔呢。”
而胸中情思郁结了多年的穆飞云,却并不想如此轻易地放她离开,他又用力环住烨嬅的腰肢,下巴枕上了她的肩膀,若不是烨嬅拦着,他甚至想要在烨嬅的肩颈留下两行齿痕,只是两人最后的理智都不允许他如此。
“我不在乎了,等我登基之后,你再回到我身边好不好?无论你要什么都答应你,给我个机会让我好好补偿你好不好?”
“几年过去了,殿下倒真是长大了不少,至少比当年勇敢多了。”烨嬅的笑声里藏着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轻蔑,却仍温柔的抚了抚他的鬓发。
“我知道你不信我了,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拒绝好吗?”
烨嬅深深呼吸了一口,继续理着衣裳,也并不想接他的话,反而淡淡说道:“黎氏的情谊,殿下还是暗中接受的好。”
“什么?!你也这么认为?”
“我也?呵呵,看来撞破殿下好事的人,不止我一个。太子妃也是这么认为是吗?”烨嬅深知思虞,料定她必然会想方设法促成此事。
“为什么你们都要把我外推。。。。你们难道。。。。”穆飞云并没有说下去,只是他神色已经陷入了无尽的失望与落寞。他曾经坚定的被爱与被选择,可如今却是坚定的被规划与被使用。可他随即苦笑着,似是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样的局面,说来说去,也是命运使然。
“是因为我们都知道,殿下生下来就做不得寻常的夫婿。殿下是要做帝王的人,做帝王便要有做帝王必须的牺牲和取舍,这点殿下要好好跟陛下学学。”烨嬅轻轻抚着他的脸,柔情旖旎一如当年。
穆飞云反手抱住她,“你可不可以像以前一样,不要把我当成要做皇帝的人?求求你,烨嬅,我说真的,这次你要什么,我都会努力帮你做到。”
烨嬅脸中又闪过一丝冷笑,这样的许诺,又非要自己把他当成不是要做帝王的人,两相矛盾至此,男人果然永远长不大。也罢,自己本就不是来跟他计较这些的,只不过网织了这么久,是该收网的时候了。
而真正让烨嬅下定决心的,还是思虞的这第二胎,他们夫妻多年,这一胎绝不只是为了梁燕两国的血统延续而有的,这份血脉之中或多或少都凝结着他二人相濡以沫的情谊。自己若再一味骄矜,只怕后事都不好施展。毕竟抓住一个人的心,若即若离,欲擒故纵才是正道,若是真让他觉得碰不着,得不到,反而适得其反。
“我只想回江都。”
“那你等我,我陪你迁都江都。”
“好~应该,不会太久了。”
“什么?”
烨嬅掩面笑道,“殿下身上总算还留着些纯真,这样也好,有些事,就让思虞帮你做掉吧。”说罢她凑近穆飞云的耳畔,轻轻道:“我真的要走了。”便推开穆飞云,轻巧地迈着莲步,往千秋殿的方向走去。
怀中的桂花香还未冷透,一阵夜风吹过,地面的霜寒早已又是一片白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