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白骨盈野
烨嬅一行人从长安漏夜出发，千里奔驰，但无论如何也赶不过黎钢在渤海边境驻扎的骑兵。
这位无尘将军自得了天子诏命，带着自己的铁血劲旅，如获至宝般的连夜奔袭，前往谯县，他眼中冒起的兴奋和仇恨，远远强烈过他参加过的任何一场对敌的战役，毕竟这次的对手，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乱民，而祸首便是在东宫长期恃宠成娇，欺辱自己女儿的元家。此时此刻，黎钢已经恨不得让谯县彻底变成无间地狱，他不会想到经此一战，世上无人会记得自己“无尘将军”的诨号，史书和杂谈之中只会用“白骨阎罗”来形容自己。
快、狠、绝，是黎钢留给谯县幸存的百姓们唯一的印象。这位声名赫赫的帝国元帅，不仅曾经让敌人闻风丧胆，如今也对自己的子民举起了屠刀，原因却仅仅是因为私怨。
从黎钢铁骑扣城，到谯县彻底被控制，只用了不到三个时辰，而黎钢进城之后，却进行了彻夜的屠杀，所有因为饥寒交迫而与官府对抗的百姓一概被视作暴民，无一幸免。而罪魁祸首，钦定的皇商元家，在以欺行霸市、贪污粮款，欺压平民等重罪被灭门之后，又被剥皮实草，一家人分别被挂在城门，府衙和谯县的主要街巷示众。
原本诞生了无数英杰，民风厚道淳朴的谯县，如今彻底沦为一座哀鸿遍野的人间鬼蜮。
就在烨嬅赶到距离谯县十里地左右的郊野之时，看到凋敝破败的荒村，田野间半掩半埋的尸体，溪流边滩涂上或明或暗的血迹，都让人闭着眼睛就能联想到这几日来此地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摧残。
路上零零散散，有几个面有菜色的百姓，正推着车，车上又是一具血迹斑斑的尸体，看样子是向田野深处的坟茔走去。
烨嬅自出城后便已经换上了一身道童的打扮，掩人耳目的同时，行走江湖，道士的行头也比自己女子的容装方便的多。
她见状连忙跳下车，袁至道见一路文静安详的烨嬅突然又恢复了小时候动若脱兔的性子，生怕她又惹出什么岔子，赶紧跟了下去。
烨嬅快步走到推车的百姓身前，问道：“老丈，你们这是从哪里来？怎么这路上有这么多伏尸？”先前在车上还不觉得，从车上下来，走在空旷的田野间，竟然都有隐隐的腐臭冲向鼻腔，烨嬅不禁皱起了眉毛。
“唉，我们从谯县来。我儿子因为抗议官府的元胖子贪墨了粮饷，就和几个同乡去官府衙门前讨说法，谁知道前两天来了个‘阎王爷’，他虽然斩杀了元胖子，可。。可。。也没有放过这些在衙门前聚集的老乡们。。。唉。。。”话还没说完，眼前瘦骨嶙峋的小老儿便已经涕泪纵横。
“你们说的这个元胖子可是当今太子殿下的岳丈？那个‘阎王爷’又是？”
“可不是，那个元胖子整天打着皇亲的身份鱼肉乡里，才闹出了这次灾情。。。。但更可恨的是那个大司马，简直是地狱里跑出来的恶鬼，活生生的‘阎王’，本以为他来了是救大家于水火的，谁知道他不分青红皂白竟然带兵向咱们开刀。。。你们在这路上看着到，有的是饿死的，有的是从城里将亲眷推出来掩埋的。。。唉。。。这世道真是叫人没法活了。。。呜呜。。”
只见小老儿哭的伤心，袁至道连忙从袖中掏出几张黄纸，一张超度符咒，塞到了他手中，“老丈，这次在路上，我们没来得及斋戒，不能施法超度您家公子，我这有一张灵符和黄纸，您可在入殓前焚化，以保公子早日登临青华极乐世。”
老人哭着道了谢，继续推着木车往田野深处走去，而烨嬅看着眼前的景象，呆立在了当场。她自小养在深宫，偶尔偷溜出来，也是在繁华无极的江都城的街坊内闲逛，哪里见过这般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场面，哪怕是黎钢攻破江都城时，因为顾忌穆飞云，也只是纵火与抢掠，从未杀害江南的百姓，可如今他反倒对自己的同胞，下这样的狠手，不解与愤怒在烨嬅头脑中激荡着。
袁天城见他二人久久没有回到车上，慢悠悠的下来寻他们，“殿下怎么了？怎么不上车？”
“叔叔这。。。。”袁至道也是生来第一次见到百姓如此惨状，他心中的惊愕不亚于烨嬅，本能地指了指田野上若隐若现的伏尸。
“啊，吓到你们了吧。殿下现在可是怕了，后悔接下这桩差事了？”袁天城径直问向烨嬅。
“老师，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对自己的子民还会如此凶残？这可是年年纳税服役，供养皇家贵人的子民啊。。。”紧握的拳头和颤抖的嘴唇，表明了烨嬅并未生出丝毫的惧意，反倒是溢于言表的激愤，让她显得更加英姿飒爽，颇趁的起她这一身青色的道袍。
袁天城四下望了一圈，叹了口气道，“黎钢与那元家有怨气，必然杀他全家。至于这屠城么，也是他惯用伎俩了。你还记得我曾与你讲过北燕的国史么，穆绍普，黎钢，虞威是如何发家，如何篡位，如何分赃的，这三人秉性又是如何，想起来了吗？还觉得意外么？先前在江都，若不是飞云在，你可能要早个一两年就看到这副惨状了。”
这三人都是军旅出身，先前征伐四方，拒降屠城早就成了惯例，也就是虞威身上带着点前朝皇族的儒雅，多以纳降招抚为主，穆绍普和黎钢则是在尸山血海中拼出来的军候，杀人如麻，对于叛逆者，从来没有耐心去劝降安抚。后来穆绍普做了皇帝，也算大为收敛了年轻时的暴戾，可黎钢一直身在军方，他可没有改了自己的习惯。更何况，这是饥民闹事在先，黎钢也只是诛其首恶，并未屠杀全城，所以就算是闹到了御前，穆绍普也会觉得黎钢处置的合情合理。
“哼。。。我父兄那样的仁人君子，竟会败给这群魔鬼。。。。”烨嬅想起南梁的立朝国策，素来保息养民，除了水患之外，少有灾荒，且国富粮多，偶尔灾祸，也能妥善解决。如今又见了燕国治下的中原腹地，竟然是这番景象，忍不住牙关紧咬，忿忿不平。
“呵呵，所以你该知道，燕国宗亲之中你家吴王殿下，算得上是一顶一的仁君了？”袁天城对于眼前的景象早在年轻时就多次见过，所以不仅毫不惊慌，反倒还有闲情打趣烨嬅。
“老师！请慎言！他不是我的！”烨嬅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却还是不免面颊之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哈哈哈哈，别急，早晚是你的!”
“老师！”
“叔叔。。。你在说什么啊。。。”虽然袁至道对烨嬅和穆飞云之间的私情已经了然，可如今思虞才是名正言顺的吴王妃，他也对袁天城这般不合伦常的言辞感到意外。
“好了，不说这些了。咱们该去这人间地狱走走了。”
袁天城说罢，三人同时敛气凝神，向谯县的方向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