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铜雀春深
果不出袁天城所料，虞威果然在市坊司之事上埋了后手，却故意卖了个关子，让穆飞云等着开春之后，留意豫州一带的动向即可，余者不必过问太多，以免万一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还要受到牵连。
虞威的考量可谓是老谋深算，也把如何保护穆飞云筹谋的滴水不漏，虽然在运作此事上虞威暗自和梁王有了一些直接的联系，可毕竟这事本就不是穆飞云指使，自然是要把他摘的干干净净，这也是虞威和梁王定计时一并商量好的。
若是平时，穆飞云自然是能理解两位长辈的良苦用心，可恰逢今日正是他百感交集之时，心中难免升起一股强烈的失控感，仿佛这夺嫡之路，自己根本就是像牵线木偶一样被人推着走，丝毫不由自主。
但让虞威意料之外的是，穆飞云自始至终没有提及烨嬅的事，自己也就不便开口了，只当他是少年心性，已经将这段少年深情抛之脑后，便就此作罢。
反正这一日的心情终究是毁了，穆飞云强打着精神草草向虞威告辞，便回到了府中。他吩咐下人送了四五壶酒到书房，便把自己关了起来。多年混迹江南的他，早已习惯江南美酒的柔和婉约，许久没有喝北地的酒，一入口的辛辣冷冽竟让穆飞云险些呛到，不过此时此刻，对于他来说，酒是越烈越好，因为饮下的酒越烈，心才能越麻木，人才能赶快醉倒，至少逃过今日的烦愁之事。
随着日头西斜入夜，思虞也从宫中回来了，听下人说穆飞云已经醉倒在书房，连忙吩咐下人煮了醒酒汤给他，待他微微醒转之后，亲自服侍他入浴，王妃对吴王的关切之情细致如许，连侍奉之人都发出阵阵赞叹。
“殿下今日不是去虞国公府了吗？为何喝成了这样？”下人自然有向思虞禀报，穆飞云是回府之后才宿醉不醒的，只是她心中已经种下疑窦，到底是今日虞国公府发生了什么，还是因为烨嬅，才让穆飞云颓唐至此。
“夫人，我现在有一种被人摆布的感觉。”穆飞云印下了饮酒汤，又泡在暖融融的热水之中，终于感到无比的放松与清醒。
“此话怎讲？殿下如今是国朝之光，谁还能摆布得了殿下？”
“今日去姨丈府，他明明为赈灾之事留了后手，却不肯告诉我，说是为了保护我，所以让我最好压根不要知道。”穆飞云悻悻地说，此刻的他已经恢复了理智，知道在妻子面前，什么可以感叹，什么不能透漏分毫。
“呵呵，殿下原来是为了这个闹脾气呢，我倒觉得国公说的没错，你是天潢贵胄，何必掺和进这种事去？”听穆飞云如是说，思虞倒是松了一口气，不过她还没有彻底放心。
”你也这么觉得？”
“当然啊，旁人谋事不密，自有旁人去承担，与殿下毫无瓜葛；谋事若成，则殿下可坐收渔利，这不是两全其美么？殿下何必自己要事无巨细的知道，难道还有给他们出主意不成？”
思虞的话总算让穆飞云心中的失控感去掉了一半，其实他心中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如今自己身处机要，难道还给参与虞威的计划，设身处境的去构陷太子吗？若是一旦被人抓住把柄，这边是以臣谋君，以弟害兄的大罪，既不容于国法，又不容于伦常。
穆飞云抓住思虞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转过身趴在浴桶的边缘，冲着她笑了笑，“嗯，幸好有你，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要怄气到何时。”
“噗嗤，殿下怎么变得这么孩子气了？是因为回到故乡的缘故吗？在江南的时候，我可是从来都没见过殿下这一面呢。”
“哦？那。。。看到本王这一面，夫人是失望了吗？”
思虞笑着挣开了他的手，又拿起棉帕，轻轻的拂拭着他的背脊，“没有，我觉得殿下这一面很可爱而已。”
两人的笑声又同时响了起来。
“对了，今日我进宫，没见到烨嬅，父皇对烨嬅还真是很宠爱呢，现在白日里竟让她直接去宣室殿伴驾。”
穆飞云闻言，心中又怔了一下，这便是他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另一半失控感的由来了。可他不得不伪装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淡淡地说：“哦，那你就改日再去吧，不过她在父皇身边，对我们大有好处，夫人还要多多留意才是啊。。。”
“嗯，殿下放心，明日我再进宫便是了。”
“明日本王与夫人一同进宫。”
思虞方才黯淡下去的怀疑，瞬间又在心中升起，“殿下，难道是要跟我一起去见烨嬅？”
这一来不合宫内的规矩，二来若是传扬出去，哪怕是吴王和王妃一起，成年外男出入后妃寝宫，便是秽乱宫禁的事，难道穆飞云和烨嬅真的有什么？思虞的疑虑更深了。
“呵呵，夫人想什么呢！我去见父皇，你去见烨嬅，你让本王现在就改口叫她母妃，本王恐怕一时半会儿还做不到。”
“为何改不了口？难道殿下对烨嬅有过什么心思不成？”思虞心中舒了一口气，但仍然想再做一次试探，毕竟自从穆飞云回京之后，种种反常都与烨嬅有隐隐约约的连系。
“嘘！夫人如今可不能乱开玩笑啊，那毕竟是天子的国夫人。”虽然一句话被思虞戳中穆飞云最害怕她知道的事，可如今他已然酒醒，体力也恢复了大半，颅内的清明早已压过心中的崩裂，至少如想个法子蒙混过关是没有问题的。
思虞也意识到自己这话十分不妥，可女人的嫉妒和警惕常常也会耽误原有的谨慎和理智。
穆飞云见她警惕的点了点头，一副知错悔改的样子甚是可爱，便继续逗她：“我看夫人不是胆子变大了？而是两年未见本王，心里的醋坛子变酸了。”
思虞刹那间脸色绯红，轻轻地推了穆飞云一把，接下来便将沾满了热水的棉帕敷在了穆飞云的脸上，两人彼此的试探，最终以调笑和斗嘴收场。
但在思虞眼中，今夜的穆飞云才更像是她在江都初遇的吴王殿下。
次日一大清早，吴王夫妇便递了牌子入宫，两人先去拜见了皇后，并在皇后宫里用了早餐，这是两人成婚之后，第三次一起在皇后宫中出现，皇后自然是欢喜无限，席间接连提及叫他们夫妇二人继续绵延子嗣，为世子光再添几个兄弟，正是一副母慈子孝，共享天伦的好景象。
用过早膳之后，夫妻两人便各自怀揣着心事，一个奔往宣室殿，一个赶往千秋殿。此时此刻他们既是筹谋夺嫡的战友，又是情谊深厚的夫妻。
“吴王妃，这一大早就来了，还是头一遭呢。”
思虞到千秋殿时，烨嬅还正在用早膳，听说吴王妃求见，连忙叫下人又多加了一副碗筷。
“我在母后那里吃过了，倒是烨嬅你现在都起得这么早了么，以前可是连早课都经常迟到呢。”思虞笑着说。
“我早就改过自新了好吧，从你出嫁之后，我可是将早课都提前了一个时辰呢。”烨嬅一边说着，一边吩咐下人，“那就给吴王妃盛一碗杏仁露润润喉。”
说罢又转过身来对着思虞，“你这一大早的赶过来，不是为了蹭饭，可是有事找我？”
烨嬅这一开口，倒让思虞有些忐忑，确实自己太过心急，若是这样和盘托出，未免显得太过刻意，正在思虞苦思冥想该如何打开正题时，烨嬅仿佛识破了她的踌躇，她微微笑了笑，对宫人们说道，“好了你们都下去，我和吴王妃说说私房话，这里不需要你们伺候了。”
待众人退下后，烨嬅拉起思虞的手，将她拽到了一处颇有江南风韵的茶席旁，就凑在她身边坐下，“你快看，陛下专门弄来了一套点茶器具，说是要聊解我思乡之苦，可是他却不知道，我于此道，着实是个花架子，姐姐茶道国手，咱们来了长安快两年了，却苦于没有良器，好久不见姐姐点茶了，今日姐姐不妨再点一次茶，也叫我好好温习一下。”
“噗嗤，好好好，陛下还真是宠你。难不成，这套东西弄来之后，你从来没给陛下点过茶？”思虞欣然答应了她，已经开始上手煮水。
“当然点过，不过陛下是北方人，我那水平自然糊弄的住，我是怕以后若是他一时兴起，让姐姐点一次茶，那我不就暴露了。”
两人大笑起来，此情此景，竟然思虞有些不想开口去谈及夺嫡之事，毕竟昨夜的穆飞云，今早的烨嬅，都是如此的熟悉而亲切，他们无一不将自己拉回那个无忧无虑的江都盛夏。她一面娴熟的碾着茶青，一面与烨嬅闲聊着，在这间像极了江都皇城茶室的方寸之间，美好而宁静，让人不忍打破。
谁知在思虞洗杯之时，烨嬅先起了话头，“听陛下说，吴王回来了？”
思虞微微愣了一愣，又迅速地继续着手上的程序，轻轻地“嗯”了一声，她相信，自己方才那微小的停滞并未引起任何注意，因为她的认识的烨嬅，从来都不拘小节；可她不知道不仅是她那一刹那的凝滞，从她的摇曳的莲步踏入千秋殿之时，她的音容笑貌，她的心动意摇都在烨嬅的眼底，烨嬅也早已不是那个在江都城陪她一起长大的烨嬅了。
“既然回来了，那便别走了吧，姐姐你说呢？”
“嗯？”
烨嬅这句话一问出口，差点让思虞手中正在冲洗的茶杯掉在了地上，幸好烨嬅反应的快，及时拖住了。
“呵呵，怎么了？以前姐姐总是说我毛手毛脚的，如今反倒差点把自己烫到。没事吧？”方才一刹那，几滴沸水溅在了思虞的手指上，烨嬅连忙轻轻扶住思虞的手，用了沾了冷水的帕子帮她擦掉。
“烨嬅，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思虞连忙望了望门外，打量着宫人们都已站的远远的，才凑近烨嬅，轻声说道。
“哈哈，我当然知道啊，姐姐昨天就登门了，只是因为陛下在才没进来，今天这一大早就来了，早饭也不吃，不会只是为了来喝我千秋殿里的一碗杏仁茶吧。”
与其说是思虞纠结着怎么与烨嬅开口，不如说是烨嬅一早就在等着吴王夫妇愿者上钩。这是她一早便与袁天城商量好的，生怕这一天来得太迟，因为无论烨嬅后来变成了什么样，缺少耐心这一点，仿佛是怎么甩也甩不掉的天性。
如今的境况，她早就很难再有昔日那般纯粹的感情，把思虞当成相伴十余年的手帕交，把穆飞云当成憾恨而止的恋人，他们一个是仇人之女，一个是敌国王裔，现在以及将来，会是自己复仇复国的工具。
思虞停下手里的工序，刚要开口，却被烨嬅止住，“姐姐不要停啊，你说，我听着便是，可别光顾着说，让我一会儿丢了口舌之福。”
无奈之下，思虞只好继续倒水入茶盏中，扬起茶筅，敲打着汤花，只是此时心境已乱，断然是冲不出什么好茶了。
“殿下这次回来，能不能留在京中，尚不可知，毕竟还有东宫那边。。。”
“姐姐放心，有我在，保准叫你夫妻团圆，永不离散。”
烨嬅原本以为，自己亲口说出祝福他们的话，那一定是锥心之痛，可是如今真的说出口了，也不过为达目的，不痛不痒而已。
但思虞自然是喜出望外，没想过到自己琢磨着艰难启齿之事，竟被烨嬅一口就答应了下来，可思虞并不是傻子，烨嬅明显是早有准备地样子，甚至连自己的到访都在她的预料之内，很明显，烨嬅已经不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公主，本能告诉思虞，他们要得到烨嬅的倾力相助，必然还有要付出的代价。
“那，烨嬅你，可有什么想要的？”思虞从小跟着梁王，对交易之道耳濡目染，自然晓得烨嬅愿意帮忙，不会只是出于什么往日情谊。
“嗯。。。我还没想好，不过等我想好了，就叫吴王殿下和姐姐一起来吧，毕竟我想要的，是未来陛下才能给的。”
见思虞一副惊讶的样子，烨嬅扑哧一笑，凑到了思虞的耳边，轻轻说道：“姐姐放心吧，不管我想要的是什么，我跟姐姐保证，第一不是姐姐未来皇后的位置；第二不是要殿下为我分疆裂土；定然是你们可做也能做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