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世路风波
虞书平带着穆绍普的圣旨赶到江都的时候,北境已是隆冬,可江南的绿意不减,只是少了几分快意和生机,江河依旧,草木更迭,可看起来与自己初次来到江南时比,总是变了些什么。
他曾无数次的穿梭在汹涌如练的长江之上,无数次踏马走进江都的城门,无数次回眸观瞻着江南的风物,可这次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带着神州之上,唯一的皇帝的圣旨,来到了这个曾经是一国王城的地方,可如今此城不过是大燕王朝江南郡的首府而已。他也不再是驻派敌国的使节,鲜衣怒马的少年,而是虞国公的世子,吴王的幕宾。
“这都快过年了,你怎么还亲自当信差来了?姨丈舍得你在外面过年?”穆飞云波澜不惊的看完了穆绍普给自己的圣旨,他已经习惯新春团圆之际独自在外度过,北征那几年如此,南下这几年亦如此,说不上什么失落,他从来都知道,在父皇母后的眼中,燕国的王祚稳定远胜于骨肉的相守。
但帝王之家的无奈与愁苦,他并不想加诸于他人身上,所以他还是关心着虞书平千里迢迢而来,可会有客居异乡的失落。
“嗨,我又不是第一年陪你在外面过年了。再说了,我爹知道我是陪殿下一起过年,也放心啊。不过陛下这旨意下得急,也不容殿下回长安过个年,实在是有些不近人情了。。。。额。。殿下恕罪,臣失言了。”
虞书平自小得父母悉心养育,这份亲厚的爱意早已溶于骨血,无论他作为游子走到哪里,始终是心有归处,身有归途,不像穆飞云,自从当年袁天城离开之后,一家人就像变了个样子一般,父皇母后变得貌合神离,对于他们兄弟也是严肃疏离多于亲昵希冀,而这一切不仅穆飞云如芒在背,就连跟他从小一起长大的虞书平也是看在眼里,只不过天家的事,他不了解,也不敢妄议。
“以后这种话就不要说了。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对了,另一道圣旨送给泰岳了吗?”
穆飞云并未责怪他,只是略加提点后便继续问道。
“嗯,渡江之后先到江陵,所以便先向陵王传了旨,哦,陛下许他保留梁国宗庙,以江陵为王城,沿用梁国国号,现在该叫他梁王了。”
“呵呵,想想还真是讽刺,泰岳本以为终其一生求而不得的事,如今竟然是由父皇给他的,也算得偿所愿吧,不过他应该也无所谓了。”穆飞云自然知晓,随着世子光的出生,自己这位泰岳,早已经有了更大的愿望,小小的江陵属国,哪里还入得了他的眼。
“哦,对了,梁王接了旨,别的没说,到是问殿下近况呢,臣告诉他殿下怕是没法回长安过年了,梁王还叫臣请殿下去江陵一起守岁呢。臣是不是多嘴了?”虞书平略带歉疚,可已经说出去的话却是覆水难收,还是早点向穆飞云坦白为好。
谁知穆飞云摆了摆手,不以为意地说:“反正早晚要去的,父皇这不是还叫我皈依佛门呢,我这位岳丈不就是原来梁国国教的居士么,我正好请教他。况且,光儿出生之后,如今我和他,也算是血脉相连了。去!你跟我一起去,你也入个佛门,咱们继续做师兄弟。”
“啊?殿、、殿下,你饶了我吧,我可还没成亲呢啊。。。。可不像殿下你。。。”
看着虞书平一副幽怨惊恐的样子,穆飞云大笑着锤了锤他的头,故作怒色道:“像我什么?怎么着?在你眼里本王难道是个荒淫无道的色鬼不成?”
虞书平一把推开他的拳头,连忙扶正了自己头顶上那盏摇摇晃晃的花冠,“哎呀,殿下打人不打脸,我这赤金百花冠都要被你锤下几颗珠子来了,这可是我娘送我以后去相亲用的,可不能被你锤坏了。。。。我是说殿下如今妻儿俱全,就算以后清心寡欲些,那也是美名,我这家里父母可还催着我开枝散叶呢。”
“哈哈哈哈,好了好了,你这发冠若是坏了,本王送你一个冰种翡翠包金的,保准叫你在任何小姐面前都不输了阵仗。”两人又似年少时那般玩笑了半晌,一时之间窗外日已西斜,冬日里的江南,就算绿意犹存,可日落也要比寻常时节早一些,屋子里的空气冷了下来,穆飞云已经不再是方才那副玩世不恭的神采,他平静地问道:“思虞和光儿怎么样?”
“很好啊,有皇后殿下亲自照顾着,在宫里横着走呢。诶,你怎么还问我,王妃不是隔三差五就要给你写家书么,啧啧啧,真叫人羡慕。。。”虞书平倒没随着穆飞云平静下来的语气而变得庄重沉稳,他仍是一副放松自在的样子。
“我这不是怕她报喜不报忧么,她从小在江都长大,我怕她不习惯北方的天气。。。。”说到这里,穆飞云突然顿了顿,思虞起初在家信之中确实时常抱怨北方干燥的气候,凌冽的冷风时常让自己不敢出门,一开始的时候娇嫩的皮肤都会不知不觉的产生细细的裂纹,很明显她是不喜欢北方的。。。可他此刻却突然想起,那个曾经想要跟自己烹茶看雪,策马阴山,同游大漠的人,也是土生土长的江南女子,她如今又过的怎么样呢?从她被带回长安,自己便一直坠心不安,直到虞威给自己的密信之中说明南梁宗室都被父皇封爵厚待犹是意难平,最后还是靠袁天城从袁至道那里得到的消息,说烨嬅一切安好,由至道陪在身边,这才算勉强安下心来。
“好着呢,你放心。皇后殿下在宫中到处布满了炭火,又挪进来无数的绿植,把一座巍峨的宫室,硬生生的打造成了一个室内花园,里面可滋润的很,王妃和世子冬天里也很少出门,自然不会受烈风侵害,你放心吧。”虞书平宽慰他道。
“嗯。。。。那。。。。。她呢?”终究是忍不住不过问,穆飞云想了想,这是自小跟自己一起长大的虞书平,就算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也是无妨吧。
“谁啊?”
“烨嬅。”
虞书平本是斜卧在坐席上,剥着橘子,闻言一下直直地坐了起来,“殿下。。。您不该。。。”
“我知道我不该问,可你也知道,我悬心已久,除了你,我也不知道该问谁。”
其实烨嬅入宫为妃的事,在长安衣紫环金的高官之中本不是秘密,可对于朝廷上的红袍与青袍客而言,却仍然只道南梁宗室都被当今陛下妥善豢养起来了,详情并不得而知,当然,虞书平作为虞国公府的世子,自然是一清二楚。
只是无论是事发当时,还是此次奉旨出京,虞威都再三叮嘱过虞书平,万万不可向吴王透露此事,虞威自然也能理解,虽说穆飞云一向是个以大局为重的人,可此事难免会叫他心惊情动,如今正值他建功立业,重回长安的关键时机,万万不能分神动心。
所以,虞书平虽然是穆飞云一起长大的好友,如今也不得不暂时瞒住他,只说些能说的:“她很好,你放心。陛下厚待南梁宗室,她和她那废物哥哥,都过得很好。”
穆飞云点了点头,他似乎猜到了虞书平会这样回他,父皇那样的政治天才,怎么可能会苛待她呢?可是锦衣玉食,雕栏玉砌对她来说早就司空见惯,她到底过的好不好,自己真想听她亲口说一说。只不过,穆飞云也明白,如今,她最不想说话的人,恐怕就是自己了。
其实不用问,穆飞云也知道,那必然不会好的,客居酋帐,归为臣虏,如同雀鸟入了金丝笼,自己又为何要多此一问呢?是真的关心烨嬅,还是纯粹为了安慰自己?
他突然有些头痛,于是便用力的甩了甩头,猛的想起,今晚袁天城还约了自己见面,便没有再多留虞书平,只称有点累了,让他自己出去江都城里找吃的,虞书平乐得如此,江都的秦楼楚馆比起扬州,可不知道高了多少档次。
良夜高空,月影婆娑,窗外的垂柳槐杨,随着晚风沙沙作响。
穆飞云从虞书平走后便在此处枯坐了良久,连晚膳都没动一口。每每想起烨嬅,他都要这样作践一下自己,仿佛加诸于自我的刑罚一般,好像自己的身体难受一份,心里便好受一点。
“又没吃饭?你刚刚主政江南,便老是这样暴殄天物,可是要遭天谴的。”修道之人以“慈,俭,让”为根本,虽然血淋淋的往事让袁天城在“慈”这一项上不进反退,可这“俭”和“让”他却能做到极致,本能的指着桌案上的已经冷掉的珍馐,忿忿不平道。
因是年节将至,江都宫里的御厨拿出了格外的殷勤来伺候这位江南的征服者,可穆飞云自从平叛归来,想着被自己征服的锦绣山河有很大一部分是建立在对爱人的欺瞒与辜负之上,便总是食不知味,郁郁寡欢,反倒给人留下了喜怒无常的印象。
“哦,舅舅吃了吗?我让他们再做些新的吃食来。”穆飞云见到袁天城悄然而至,连忙起身迎他。
“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吃这些东西。”袁天城放下手中的浮沉,款款坐到了茶台前,好在碳炉上一直煮着沸水,泡起茶来到是方便,漫步在这个自己无比熟悉的殿宇之内,袁天城显然比穆飞云更多了一份从容。
自从黎钢北撤回朝,这江都宫就由穆飞云驻兵居住,算是在江南的一个临时行政院属,可这毕竟曾经是一国皇族的宫城,为了免人口舌,穆飞云并没有住在梁帝的晏安宫和烨轩昔日住过的太子东宫,甚至连日常公务都不去大殿上处理,而是将起居和办公悉数在宫城东南角的高楼上完成。
一则是小心谨慎,但更多的,则是因为穆飞云自己也存了私心,此处正是南梁烨嬅长公主原来在宫内的居处----望仙楼。宫里的人说,自从烨轩登基后,烨嬅便搬了出去,这点穆飞云自然知道,可更重要的是,望仙楼除了是烨嬅的旧居之外,同样是这宫城里离拈花别院最近的位置,自己夜半无眠时,仍然可以秉烛夜游,踏入那个郁满木樨香气故园。
“你要不要换到坐忘斋去住?我看你自从住进来,经常神思恍惚,何必自寻苦恼呢?”见穆飞云沉默寡言,眼底又泛着乌青,袁天城也有些看不下去了,烨嬅将自己囚在仇敌的囹圄之中是为了趁机反扑,可穆飞云将自己困在思念的监牢里则纯粹是自怨自艾。
两个人惩罚自己的方式不同,其实归根到底还是两个人的心性不同,灿若玫瑰的那个其实骨子里刚毅的不得了,湛如旌旗的这个反而心里是秋水一汪,风起波生。
“没事,我住在这里挺好的。对了舅舅,给你看。”
袁天城自然也知道如今烨嬅已经是穆绍普新封的国夫人,幸好这个消息并未明发邸报,传之朝野,否则穆飞云住在此处,怕是会为以后惹下不少麻烦。他接过穆飞云递来的敕旨,快速地扫着穆绍普的命令,不时发出声声冷笑。
“哼,这老家伙,借力打力,最后还是自己得利。你那小友没有带他爹的私房话给你?”袁天城指的自然是虞威,自从决定走上夺嫡之路,穆飞云对袁天城没有丝毫隐瞒,虞威是自己朝中的助力,也对袁天城交代的明明白白。
“姨丈只说,这是绝佳机会,绝不容有失。”
“嗯,江南有你岳丈在,而且穆绍普这敕旨里说的明白,你若是再拜入十方丛林,想来是无往不利。这问题的根节在北方,也就是在。。。呵呵,到头来,穆绍普不敢去碰的,还是得使唤儿子去碰。”
北方的关键在----袁家。
当年北燕朝堂的腥风血雨,早让袁家在官场之上销声匿迹,虽然穆绍普扶植起了功臣和武将的势力,可这些人无不与袁家沾亲带故,纵然袁门子弟不再出仕,可他们实际的影响力却并不比穆绍普这个皇帝小,而且自从袁天城“故去”之后,袁家实际的掌舵人就是皇后。
只是因为十几年前的那场风波,袁皇后是断然不会再为穆绍普出一分力了,两人能维持今日这“相敬如宾,帝后情谐”的场面,已然是彼此之于对方最大的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