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君心反复
千秋殿自穆飞云离京后,椒房未撤,鸾帐犹存,里面的一应陈设也俱未动过,皇后日日差人打扫,本是盼儿子携妻儿回京之时能在宫中有个落脚之处。
穆绍普的圣旨几乎是同时传到了千秋殿和皇后的寝宫之中,虽然皇后知道穆绍普已经在宫外修缮了一座恢弘壮丽的吴王府,以备来日穆飞云返京时居住,可心中仍然对他这一行为感到好奇,他为何突然转了性,在已近天命之年突然就纳了一位国夫人。也罢,从此这冷清后宫也算多了一丝人气,只是该冷清的照样是冷清。
“娘娘,还请放宽心些,陛下这么多年与娘娘伉俪情深,从未对其他女子动过念头,在帝王之中,实在是难得了,现在这天下刚刚一统,陛下这也就是一时新鲜高兴,这新人入宫,还是得听娘娘管束。”皇后宫中的老内侍担心皇后心中不快,宽慰道。
谁知,皇后拿过圣旨后,便甩在了一边,连看都不看一眼,冷冷道:“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这些年来无论是藩国还是外臣,往宫里送过的美人何其之多,你可见过陛下动过一分心思?”
“那。。。听说这南梁公主的相貌宛如画中仙子。。。”话刚一出口,老内侍即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改口,“生得一副狐媚之像,许是一时迷惑住了陛下?”
“哼哼,你还是不了解咱们家陛下。美色对于帝王而言,如过江之鲫,可这位公主确实翻过龙门的那条锦鲤,特别的很啊。”皇后又轻哼了一声。
“有何特别之处?”
皇后不再答他,故意岔开了话题:“对了,宫内的一应供给都给她最好的,别叫外臣觉得本宫怠慢了新人,拂了陛下的面子。”
袁皇后与穆绍普相伴多年,又哪里不知道南梁公主之于北燕皇族的特别之处,只是他心中暗自不平的是,明明亲生儿子已经与南梁联姻,可这穆绍普还是不放心,非要自己也绑上去,说的好听是为了北燕的江山,说的难听便是连儿子也不信。
至于旁人揣度的,以为自己会醋意大发地想去刁难新人,皇后心中不禁又暗自升起一阵嘲讽,这么多年来,也唯有她最知道穆绍普,北燕的这位皇帝陛下,是绝不可能贪恋“女色”的。
烨嬅在一群宫人的簇拥下,被送到了千秋殿。这里虽然精致程度远远逊于自己的望仙楼,布景更是不及拈花别院,可北国风光毕竟不比江南,更何况,她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份,所以这千秋殿作为自己在长安的牢笼,已经算是超乎预期了。
“夫人好福气,这千秋殿离陛下的宣室殿很近,以后夫人定然能够时常看到陛下了。”
这于他人而言本是极尽荣宠的待遇,可在烨嬅听来,只觉得刺耳与恶心,曾经与穆飞云的婚事吵的沸沸扬扬,自己的心中也是翻江倒海,可命运却安排自己最终嫁给了他的父亲吗?真是可笑啊。但也不该责怪命运,毕竟这是自己选择的结果,像死鱼一样趴在案板上,任人刀俎,可自己知道,这条死鱼的鱼腹之中,藏着可以夺人性命的利刃。
每每想到这里,方才郁结而起的恶心与厌恶,才能勉强被心中的仇恨压制下来,她换了口气,想起老师曾经教过自己的卧薪尝胆的故事,以前只觉得千年以前受尽委屈的是勾践,如今轮到自己,才体谅到西施才是最为不易的那个。
但所幸,爱的力量使人宽宏,恨的力量才使人强大。
如今的烨嬅,不仅强大而且聪明,她相信她能承受即将呼啸而来的一切。
可推开殿门的一刹那,宫人的一句话,又让她的新房颤抖了起来。
“夫人请看,这千秋殿连椒房都是现成的,看来陛下是早有打算,这本来是吴王殿下成亲时的婚房,殿下成亲之后便之藩了,陛下和皇后殿下便令我们不要更易殿内的陈设,日日打扫,原来是为了待夫人入住。”
“什么?!”
一股直冲颅内的惊怒再次扰乱了方才平静下来的烨嬅,她在房内跺着碎步,仔细端详着殿内的每处陈设,她抚过妆台上的漆盒,那是思虞大婚次日曾经用过的妆奁,不知道穆飞云有没有在这里为她也画过眉;她端起茶台上的茶盏,穆飞云读书时会举起来润润喉,而有了思虞这样的茶道国手在旁□□,不知道他的茶技精进了没有;她目光最终停在了椒房之内的软塌上,红鸾鸳帐,光彩夺目,不知道穆飞云和思虞是不是就在这里缠绵春宵,直至旭日高起。。。。
“夫人可能不知道,我们这位吴王殿下,文武双全,机智潇洒,是咱们北燕无数女子的头号春闺梦里人呢,听说他的王妃也是位江南的贵女。。。。”
“好了!我知道!”
宫中的女侍们,并不清楚宫城之外的世界,自然也就不知道穆飞云就是带兵攻伐南梁的主帅,更不知道他与烨嬅。。。。无论如何,烨嬅并不想听他们聒噪,急不可耐的喝止了她们,并将她们都赶到了殿外伺候,偌大的千秋殿内,只留下自己,静静地咀嚼着世事的无常。
宫女们虽然守在殿外,可打开的话匣子却收不回去,尽管在殿内被烨嬅喝住,可她们在殿外却仍然兴味盎然的继续讨论着。
“听说吴王殿下去了江南,要好久不能回京了呢,唉,这下京城里的女子,怕是要害了相思病了。”
“切,殿下已经有王妃了,她们也就做做梦了。”
“你懂什么,殿下又不是只能有一个王妃,要是殿下能常住宫里,说不定还能有机会伺候殿下,蒙殿下恩典,给咱们封个侧妃什么的。”
“我看你是魔怔了,还想着做吴王侧妃!还有,你方才胡说什么?咱们北燕女子心心念念的头号情郎,分明是太子殿下,怎么会是吴王殿下呢?太子殿下雍容华贵,又是未来的。。。”
正在几个宫女叽叽喳喳地嬉闹个不停的时候,一声雷霆万钧的震怒,便落了下来。
“放肆!你们这些奴才,竟然敢在背后议论储君,来人,拉下去砍了,再给公主换一批新的人来伺候。”
这是北燕王座上那熟悉的音色,只是褪去了戏谑和嘲讽,换了一副暴躁威严的腔调,穆绍普撞破了宫女们议论,一时之间杀心大起,他从来不是个仁柔的人,更何况自己这皇位也是从血泊之中抢来的,几个奴婢在他眼中,宛如刍狗一般。
阵阵哀求,梨花带雨,旁人无不动容心软,这样的过错实在罪不至死,顶多叫宫里管事的内官杖责,可穆绍普并没有同情下人的习惯,他甩下口诏,便头也不回地向千秋殿走去。
殿外发生的一切,都被烨嬅听在耳里,她总算见识到了北燕虎狼之君残忍狠毒的一面,这样的为君之道,无论是在父皇身上,还是在兄长身上,都未曾找到过一丝痕迹,甚至像极了袁天城教授自己那些史上暴君的样子。
烨嬅有些头痛,倒不是因为恐惧,是因为实在想不通,为何这样的君王,能够攻灭南梁这样的仁义之邦,思绪纷乱之际,穆绍普已经破门而入,他是君王自然无须打什么招呼,只是这样粗鲁的方式,也是烨嬅生平仅见,她脑海中不能自己的想起穆飞云,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父亲?父子俩在习性上为何会如此南辕北辙?
穆绍普进门后止住了侍从,也吩咐他们在殿外守着。与方才在皇极殿召见烨轩和烨嬅时不同,他脱下了庄重堂皇的朝服,换上了一身紧身胡服,腰间别着弯刀,一副外族做派,宫里人早已习惯,这位陛下日常里就喜欢这种随时可以策马打猎的装束,哪怕他只是在宫里闲晃,这或许他身上另一半的胡人血统在作祟。
“公主还喜欢这吗?朕这里比你江都如何?”
烨嬅谨慎的僵持着并不答话,虽然理智上告诉自己要虚与委蛇,可情感上却对眼前的这个人有说不出的厌恶。
穆绍普倒也没有怪罪的意思,只是又在殿中胡乱跺了几步,自言自语道:“这离宣室殿近,但以前朕很少来,这殿宇小了点,不过里面的装潢还算精致,大燕不比南梁,不会在这些享乐的事上花钱,朕的钱都花在臣子们和军队上了,如果你哥哥的钱也肯花在他们上,你就不会这么快来这里了。”穆绍普猛地转身,冲着烨嬅狡黠一笑。
“你方才殿外的那一番作派,是给我看的吗?那本公主告诉你,你要杀便杀,我可不会怕了你!”
“哈哈哈,你也别恼,朕知道你并不怕朕,你不怕死,又或者说你现在还不想死,是想找机会杀了朕吧?哈哈哈哈,但朕告诉你,没用!你的国亡了,你就算杀了朕,除了连累全族族诛,并没有什么其他作用,朕的太子,仍然会坐在朕的位置上,治理朕打下的天下。”
穆绍普索性再激烨嬅一次,不知道为什么,穆绍普很喜欢跟眼前这个小女孩玩这种猫鼠游戏。
“你无耻!”
眼看着大半心事被穆绍普说中,烨嬅明显有些沮丧和愤怒,但仍然暗自庆幸的是,自己还没有完全被他看透,这甚至让她有些得意,毕竟按照她与袁天城的推演,也不是非要自己动手杀他。
“嗯?哈哈,朕也从来没有彪炳过自己道高望重啊,哈哈哈,你以为自古帝王都是像你哥那样顺顺利利的爬上王座的吗?”穆绍普继续调笑道,不过他明显感觉到烨嬅并未因为他的讥讽而彻底方寸大乱,他心中不禁好奇之心又起。
“小姑娘,你很厉害,小小年纪,知道活着比死更不容易,还仍然选择更难的那条路。你心里有大志啊,虽然朕现在还没完全弄明白是什么,不过没关系,咱们有的是时间。”
穆绍普似乎不再想与她继续纠缠,转念问道:“你还有什么要求吗?能做到的,朕都可以答应你。这宫里很久没有过如花似玉的姑娘了,朕不能薄待了你,你尽管说。”
“跟我一起来的小道长,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自从进了宫,烨嬅就与袁至道分开了,她一直担心着这个从小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弟弟。
“不知道,朕派人去找找吧,找到了给你送来,就在这千秋殿后面的厢房里,搞一间道观,你。。。。诶,不对啊,我记得你们南梁是崇佛的呀?你修道?”穆绍普突然想起南梁是出了名的佛国,可眼前的这小公主,竟然连北上都带着道士,不禁对她的好奇又深了一重。
“以前是崇佛,可佛并没护住我大梁啊。。。。。你把他送到我哥哥那里去就好了,他是我哥哥的道童,从小跟我们一起长大,我不想因为我们连累他。”烨嬅并不想解释过多关于袁至道的信息,毕竟方才穆绍普在殿外那暴虐的一幕,也着实让她心有余悸,她只怕说的太多,反倒会给袁至道招致灾祸,索性连穆绍普在宫内修筑道观的提议都默然不应。
“嘿嘿,你还小,还没修通佛法,佛家的精义实则是刚猛精进啊。”
“我家与你修的佛法,应该不是一宗!”虽然穆绍普说的没错,可烨嬅还是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嘲讽,于是负气地回击道。
“呵呵,不过没关系,我大燕亦是道家总坛所在之地,你若是转了性,其实正好,朕叫人把宫里的道观在好好收拾一下,你平日若是想去,随时可以去,离你这里也就多走几步路,哦对了,你哥哥的那个道童,朕也给他一份宫观的谱牒,他若想进宫,你们也可以叙叙旧,毕竟你一人住在这宫里,久了也会烦闷。如何?”
长安的宫城内本就有一处道观,只是年久失修,那是穆绍普刚登基时修建的,只是这十几年来,穆绍普却从来没有再去过一次,新入宫的宫人们看到皇宫中这处破败的所在,常常也会惊讶,为何皇帝和皇后都会允许巍峨恢弘的殿宇之间有这么一处有碍观瞻的存在。
但穆绍普身边的老内侍们却知道,那是皇帝为曾经的挚友,皇后的哥哥修建的,虽然北燕的史料中已经彻底删掉了这个人的名字,皇帝和皇后也决口不提此人,可他们终究还是没有把这个人存在过的痕迹彻底磨平。
一席话说完,连穆绍普都感到一丝诧异,自己为何会如此由着眼前这个小姑娘,如果只是猫鼠游戏的好奇与快意,他大可不必为了她重扫宫观,毕竟自己已经十几年没有提到过那里,甚至再久一点,自己就真的可以忘了那里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这位公主身上到底有什么魔力呢?她的勇气让自己喜欢?她的傲气引发了自己的好胜心?她的筹谋让自己好奇?是,可远不止于此。他对烨嬅有一种极其熟悉,却又没来由的亲近感,而这种熟悉而亲近的感觉,像极了多年前陪伴在他身边的那个人,穆绍普不禁心中一惊,可那个人的影子分明就活在了眼前这个小女孩身上。
烨嬅并没有对他的提议表现出多么的欣喜与感激,仍是桀骜甩出了三个字,“随便你”。
可穆绍普竟然轻轻的笑了一声,脸上的笑容竟然透出了丝丝缕缕的温煦和暖,这与他原本玩世不恭,狡黠利落的样子有了极大的反差。
这样的反差,连烨嬅都感到讶异,她很难想象像穆绍普这样随时要吃人的虎狼之君,还会有温暖的笑容。也许,这才是他遗传给穆飞云的部分吧。怎么又会想起他?烨嬅微微地摇了摇头,本想清一清思绪,却又被穆绍普捕捉到。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你在这里,我哪里都不舒服。”
“哈哈哈,那以后你不舒服的时间可多了去了,朕还要仔细看看你能施展出什么本事来呢。”
话虽如此,穆绍普还是没有多作停留,他看了看屋内的陈设,简单吩咐内侍继续添置一些宝货和宫人,便离开了千秋殿,超乎烨嬅意料之外,他并没有强行碰自己,不过这倒让烨嬅松了一口气。
穆绍普的銮驾离开后,千秋殿又恢复了安宁,烨嬅望着椒房之内的龙凤鸾帐,她曾无数次的幻想过自己来到长安的样子,却万万没想到,自己在长安度过的第一夜,竟然是在穆飞云和思虞成婚的婚床上,命运真是莫大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