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血色流言
就在南梁宗室的礼佛大典完成之后,江都城又生出了一桩诡秘之事。
原来各宗室子弟从观音禅寺礼佛而归的半个月里,都在夜半之时,隐约看到穿着深青色翟衣的女子,在回廊处游荡,在凑近一看,那女子双眼之处,竟是两个血窟窿,并无瞳孔在其中,而她身上穿着红锦镶边,素纱中单的翟衣,正是十年前先皇后参加典仪时的吉服。
随着日子越来越接近重阳,皇后的忌日也越来越近,这则流言也便在江都城内甚嚣尘上,坊间只说先皇后死的冤屈,死于北燕之手,此番魂魄归来,就是听闻朝廷要与北燕联姻,特来哭诉。
宗室子弟几乎大多数人都见过那鬼魅的形状,加之多年前的秘案,人人皆有耳闻,却被梁帝以皇后病重崩逝为由,彻底盖了过去,一时之间,江都城内,更是人心惶惶。
这留言自然也传到了梁帝耳中,梁帝这两年身体本就每况愈下,听朝野又私自讨论起亡妻之事,不禁更是怒火中烧,这一上火,当日直接就吐了一口血出来,他平日最不喜欢别人编排皇后,尤其是皇后遇害后,这跟神经更加敏感。梁帝心情郁闷,干脆辍朝五日,把一应政务都委托给了太子,可烨轩前来寝宫求见梁帝,梁帝也是以病重为由推脱不见。
然而梁帝虽然不见烨轩,却让宫人将袁天城请进了宫里。
“近来的流言,先生可听说了?”梁帝体内痰气瘀滞,连说话的声音也混沌了起来。
“臣有耳闻。唯望陛下善保御体,切勿为流言所乱。”
可梁帝的心早已经乱了,他仍然强作镇定地说:“先生怎么看此事?”
“臣以为,北燕想与我南梁联姻的风声刚吹出去,就引来这番流言,定是有人居心叵测,想令两国战火重启,进而从中渔利。”
十年前,先皇后被害时,梁帝也曾同样抛了一句“先生,怎么看”给到袁天城,当时袁天城只点出了佛魔为北燕皇室秘药,便掀起了两国的第一次大战。对比他今日的言辞,不禁让梁帝的心里也打起了边鼓。
“先生不是素来希望朕能和北燕一战,统一天下的吗?怎么今日听着,倒是畏缩了起来。”
人老了之后,虽然锐气会大不如前,但洞察于毫末之间的敏锐,倒是会更加精进。袁天城自然了解梁帝的意思,他缓缓解释道。
“陛下想与北燕一战吗?十年之前,证据确凿,没有北燕的佛魔,赤鸟根本不会发疯袭人。再说了,别人不知,陛下难道不知吗?当年赤鸟的目标是陛下您,只不过皇后正在整理陛下典仪用的朝冠和礼服,才无辜受难的,也算是为陛下舍身了。这次呢?这局布的看似精妙,实际上却漏洞百出。就是因为想要把先皇后的亡灵和北燕联系起来的目的太明显了,才会让这布局的人失了分寸。臣与陛下心中皆知,北燕的目标,从来都是陛下,跟皇后实在没有什么干系。况且,佛魔未出,赤鸟不动,先前又有穆绍普的修书商讨联姻之事,陛下不觉得,这个时候皇后的亡灵出现,所谋者,在天下,而不在朝局。”
梁帝似有所动,“先生言之有理,可有一事,朕一直想不明白,如今北燕已经扫清匈奴,东平渤海,国势正盛,穆绍普大可以一举南下,为何会修书前来示好?”
这样的话题,若是放在十年前,梁帝在穆绍普修书来到之时就会推敲,断然不会等到今日才向袁天城提及。
“依臣愚见,有两种可能。第一,北燕虽然以军武立国,但这些年来的征战,也让自身财税消耗极重,这才平了渤海,短时间内是抽不出手来进行大战的,我大梁幅员辽阔,国富民足,他就算拼上举国之力,胜负亦未可知,更何况是长年消耗之下,如今我大梁是以逸待劳,他穆绍普必须修生养息,也是要争取时间;这第二么,怕是和陛下一样,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这样大的动作,总要准备万全,然后留给后继之君。”袁天城说到第二点之时,特意没说太多,毕竟点评皇族家事,是外臣大忌。
“哦?对了,朕这些年忙着经营我大梁内政,倒是朕忘记留意老朋友,北燕的小一辈们,朕只见过穆家的老二,穆绍普的太子如何?以先生与穆家的关系,应该深知。”
梁帝本还想问一句,穆绍普的太子与自己的烨轩相比如何,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想着自己若这般问,身为臣子的袁天城,只有吹捧烨轩一条路可以走了。
“穆家大郎,叫穆飞泽。臣离开北燕时,他才十三岁,这十年未见,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臣只记得,这孩子一副仁厚君子的做派,待人有礼,只是贪玩了些,平日里又好些珠宝华裳,珍馐美味的。穆绍普还是燕国公时,一家人住在蓟城,这孩子就全城找各种好吃的。后来穆绍普夺权立燕,让他做太子,如今也有十三年了,朝堂素来能够改变一个人,不知道这孩子如今是怎样的心性。”
袁天城回忆起往事,他记得穆飞泽出生时,自己在长安,还是前朝的钦天监;直到穆家搬回长安,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就是穆飞云,那个时候穆飞泽已经五岁了,由别的师父带着开蒙,所以,虽然都是自己的外甥,但只有穆飞云除了是自己的外甥,又多了一层自己学生的身份。
“听起来,穆家这位大郎,跟穆飞云比起来,可是差距不小啊。穆飞云十五岁就带兵去打匈奴了,十八岁就有‘小霍去病’之称,而这位太子,十三岁还在满城找吃的,啧啧啧,主弱臣强,穆家将来怕是有兄弟阋墙之祸呀。朕以前总觉得膝下单薄,如今看来,朕就烨轩这一个儿子,到是省去了不少祸事。”梁帝若有所思道。
“陛下英明,还是陛下想得长远。”袁天城恭维道。
“看来这北燕王庭,也是龙潭虎穴啊,朕看先生说的那两种可能,说不定都占上了。朕也只有烨嬅这一个女儿,实在是舍不得她到那种地方去。唉,不过,若真是先皇后的亡灵回来了呢,怕也是提醒朕,要小心处理此事啊。”
袁天城听着梁帝如是说,便不再多言。鬼神之说,素来是权术者的手段,要蒙住大众的双眼。梁帝曾经也是精通此道的权谋大家,只是这些年的太平日子,以及对子女的过度关切,才会让鬼蜮彻底入了他的心。
“陛下,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来了。”正在两人感叹之际,门外的宫人启禀道。
“哦,叫他们进来吧。”
袁天城正欲起身告退,却被梁帝拦了下来,“先生不必走,朕琢磨着,他们来,也是为了流言之事。”
“只是这毕竟是陛下家事。。。”袁天城的话音还未落,烨轩也烨嬅已经迈入了殿内。
“父皇,如今流言四起。。。。。。哦,老师也在啊。”烨轩还是一副不拘小节的性子,进门开口就要言及先皇后亡灵之事,竟是没看到袁天城侍立在侧,还是烨嬅拉了拉他的衣袖,他这才回过神来。
“老臣见过两位殿下。”袁天城拱手。
“你们二人这般风风火火的冲过来,定是为了你们母后之事,朕也听到流言,只不过朕素来不信鬼魅之说,加上你们母后的忌日将近,想来是有人拿此事故作文章。”梁帝方才跟袁天城的一番恳谈,已经开始琢磨此事背后的关系,只是见烨轩冲过来,倒想刻意看看烨轩到底如何看此事:“对了,太子既然来了,不妨讲讲你的看法。”
烨轩鼓足了劲,正是要直抒胸臆,他坦然道:“父皇,母亲亡灵归来,定时得悉北燕近来有与我南梁联姻之意,于地下不安,这才趁宗室礼佛归去之际频频现身,就是为了提醒我大梁皇室,勿忘旧耻,绝不可轻易中了北燕的圈套。自古以来汉帝和亲,哪个宗室女能得好结果?免不得最后还成为人质威胁母国,儿臣还望父皇慎重考量。”
烨嬅被烨轩突然说出来的话惊的哑口无言,她本意与哥哥一起来见父皇,是因为母后忌日将至,为了安抚母后亡灵,商量超度之法,进而再请父皇出面平息朝野流言,毕竟先皇后频频被外臣拿出来议论,有失皇家体面,身为子女,心中更是不安。
谁知烨轩竟然讲出了联姻之事,烨嬅竟然丝毫不知,她突然想到,难道是穆飞云修书给到了北燕皇庭,希望与南梁联姻,借此成全他们二人之事,可哥哥的一番陈词,似乎是颇为反对,烨嬅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怔怔地愣在了当场。
本来联姻之事属于穆绍普给梁帝的私信,也属于国家大事,梁帝并未拿到朝堂上议论,所以大梁只有梁帝、烨轩和袁天城二人知晓,本来尚未定论之事,如今烨轩竟然当着烨嬅的面讲了出来,梁帝自然颇为不快。
梁帝又望了望烨嬅的神情,心想女儿应该是被烨轩所讲的联姻之事吓到了,连忙冲着烨嬅招了招手:“嬅儿,过来,到父皇这里来。”
烨嬅恍惚地坐到了梁帝身边,她感觉到梁帝宽厚有力地大手抚着自己的肩膀,一个慈祥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嬅儿,别听你哥哥瞎说。那不过是北燕皇帝送来私信中的闲谈,朕没跟大臣们商量,也没准是穆绍普那个老头跟朕闲聊聊家常,客套一下,什么都没定,所以此事当不得真。北燕若真是认真的,怎会不说清楚是怎么个联姻法,是谁要迎娶咱们大梁的宗室女,要么又是谁要嫁给咱们大梁的皇子王爷们?”
“儿子可不娶他们北燕的女人。。。。。”
“哈哈,你瞧,你哥哥有私心呢。”
“父皇,妹妹也不能嫁过去。”
“呵呵,朕也舍不得烨嬅呢。”梁帝说着,又低头看向烨嬅。
可烨嬅的心情却如同吃了五味醋一般,这个情形,总不能自己开口说如果不嫁过去,娶一个王爷过来也好。。。尤其是此时还牵扯到母后的亡灵的事情,怎能拿自己的事出来让父皇烦心,更何况,再怎么说,这事也该穆飞云去想办法。
烨嬅连忙开口道:“父皇,女儿是来跟你商量母后忌日的超度之事的,你跟哥哥在说什么啊。。。”
袁天城在一旁洞若观火地看着三人,他不得不出来解围道,“呵呵,陛下膝下热热闹闹的样子,到真让老臣羡慕。”
“先生又在取笑朕,你看朕每日就被这两个冤家搅的不得清净,朕还在羡慕你呢,道观里一躲,只顾做神仙去了。”梁帝无奈地笑道。
“公主殿下放心,先皇后忌日,臣会操办好。过两日就拟个章程上来,请陛下和两位殿下过目。臣还记得,再过一个月就是公主殿下的生辰,届时流言已平,殿下可要好好庆贺一番。”身为臣子,袁天城永远知道,要何时出来给梁帝解围,也合适主动揽下一些差事,这也是梁帝离不开他的原因。
“还是老师心疼我。”烨嬅听袁天城如是说,也安心了不少。
梁帝亦是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不过,转瞬之间,他又把眼神落在了烨轩身上。
“太子今日鲁莽了,你难道没学过,子不语‘怪力乱神’。”梁帝的表情逐渐凝重了下来。
烨轩丝毫不觉得自己方才莽撞了,还在强辩道:“父皇,儿子只是觉得,近来北燕与我大梁关系微妙。那穆飞云也已经在咱们这住了四个多月了,先前他推脱有伤,要养伤也就罢了,如今他已经好全了,北燕又无正式的国书递来,他还盘桓在我江都城,却又是为何?此人毕竟是将过兵的,儿子只觉得,成日里让王公大臣带着他去观赏我江南风物,绝非善事。这如今北燕又传来要联姻的意思,这分明是又要往我大梁安插细作或者扣押人质。”
“那太子想怎样?”梁帝压低了声音,挑着眉毛看着烨轩。
“儿子觉得,干脆把北燕的使臣和那个吴王全部立送出境,从此我大梁和北燕不再设置常驻使节。”烨轩义正言辞的说。
“啊?父皇,不要吧。。。”还没等梁帝接话,烨嬅到时先喊了出来,谁知梁帝并没有理她,反而是死死地盯着烨轩。
“哦?那按照太子的意思,咱们把北燕亲王和使节都赶出了国境,此事后续如何收场呢?北燕若是一时暴怒,陈兵长江,太子以为谁可以为三军统帅?我大梁现下国库还有多少银粮,可供给军需多久?每年税赋又有几何,一旦开战,最多可以撑多久?我朝现役健儿几何?又有多少是在长江沿线布防的?如果把南粤守军调回来驰援长江,又要花费多少时间?军队转运期间,前线应该重点扼守哪个要塞?我的太子殿下,这些,你也给朕拿个主意吧!”梁帝冷冷地对烨轩说道,尾音已经带着几分怒气。
烨轩素日里于朝政所涉并不娴熟,就算是近年来梁帝有意让太子躲在政务上历练,烨轩自己每次在朝会上也觉得这些俗物无聊,平日里无非是代父皇去出席祭祀典礼,如今父皇问起军政财务,更是一个都答不出。
“这,自有宰相去衡量计算。。。。”
“混账东西!朕教过你,君王一举一动,皆身系天下万民,若我大梁后代君王,都像你这般轻浮浪荡,大梁还有几年的国运啊!朕怕是到底地下都没脸见祖宗!”梁帝这下是真的动怒了,竟然直挺挺的站了起来,一席话说完,便随手拿起了桌案上的一方古砚,连带着未干的墨迹,直接就冲着烨轩丢了过去。
烨轩自然侧身一躲,索性没让砚台击中,但自己见到如此盛怒的父皇,也连忙跪倒在地,等着父皇接下来的训斥。
“父皇,您别生气了。。。”还是烨嬅稍微拉了拉梁帝,梁帝这才住手,没去仍桌案上的笔架。
“不长进的东西,你父皇我还能活几年啊!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你还想着把北燕使臣赶出大梁,怎么着?你看看你自己,你从小到大拿过刀枪么,真要是和北燕开战,你有几分胜算?北燕穆家是何等的虎狼之族,朕怕你将来,真的是要把我萧家的江山拱手让人呢!”
烨轩不再搭话,毕竟如今父皇盛怒之下,他知道自己定然讨不到什么好处,于是低着头沉默地伏在地上。
父子素来是前世的债主,今生的冤家。而人天生的禀赋各有不同,到真不是将门就一定会出虎子,明君就一定会生圣主,古来造化弄人,就是把父子之情硬生生架在了酷烈如铁的帝国传承上。
“怎么今天这么着急叫我来?还是大晚上的,你不要回宫住吗?”穆飞云还是第一次进入灯影摇曳的拈花别院,此时夜色如漆,但散落在院中的宫灯,却让拈花别院如同星海。
“嗯,父皇需要静养,所以也没工夫管我了。我找你来,是有一件事问你。”烨嬅端坐着,有些犹豫,又有些紧张。
“怎么了?我看你脸色不好。”穆飞云凑近了坐着,面对面看着烨嬅,拉起她的双手。
“今天听父皇说,北燕有信来跟我朝商量联姻之事,是不是你撺掇的?”烨嬅低着头。
“啊?你说我朝有信给你父皇?可是不应该啊,我在江都,我大燕的所有国书都应该通过我给你父皇啊。我确实写了信给母后,希望母后劝说父皇向南梁提亲。可照理说,父皇和母后也不会不知会我一声啊。”穆飞云觉得有一丝疑窦。
“不过这倒也好,哈哈,要是父皇本来就有跟南梁联姻之意,那就好说了。反正大哥已经有了太子妃,皇子中接下来该娶亲的,就是我啦。你父皇也只有你一个女儿,所以,还请公主殿下略作准备,不日就要做我的吴王妃啦,哈哈哈。”
穆飞云转念一想,联姻于目前两国大局来说,算是一个双赢的选项,北燕刚刚平了渤海,当下无力南顾,而如今梁帝老迈,也再无往日北上的雄心,所以说不定父皇与自己心有灵犀,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哎呀,你胡说什么啊,我是要跟你说,这个联姻的事正好撞在枪口上了。”烨嬅见他越来没个正经,便把手甩开了。
“怎么说?怎么好好地还生气了?”穆飞云不解。
“你还记得前几日宗室们去观音禅寺礼佛么?”
“记得啊,怎么了?”
烨嬅便说起了那日皇家礼佛归来后,朝野之间种种关于先皇后的流言,而今日又碰上梁帝提及两国联姻之事,便有人说这是先皇后反对这门亲事,这才亡灵重现。自然,烨嬅没有告诉穆飞云这个“有人”便是烨轩,只是烨轩这一闹,却是是让梁帝搁置了联姻的事。
穆飞云细细地听着,只待烨嬅说完,一副精疲力竭地样子,穆飞云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烨嬅到是还有些惊慌。
“你。。。”
“对不起,又让你想起过去的事。你放心,一切有我。”
烨嬅自幼失去母亲,她更加不知道母亲是意外身亡于凶险的政治斗争,自小所有人都瞒着烨嬅,所以至今她都认为母亲是病逝,而这次哥哥将母亲和自己的婚事联系起来,把自己夹在自幼思念的亡母和恋恋不忘的爱人之间,确实是吃尽了苦头。
这一句,“你放心,一切有我,”算是烨嬅这段时间饱受彷徨与纠结后,挺过最令人放松的一句话。
只这一句,他便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