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客(十)
「赵氓溶:我明白刘先生的心。可做父母的,为子女计长远。这世道如此, 您纵然再如何把平安小兄弟养得不知世事, 说句难听的话, 也迟早是要比他早去了的。那时候, 对世情一无所知的刘平安,要怎么养活自己, 照顾自己,要怎么讨得妻子, 诞下子嗣?难道他就一生活该与野兽为伴吗?」
「赵氓溶:刘先生, 我曾经学过一点医术,可而今看您面色白中带青, 显然已是生了病了。若您日后病重, 刘平安怎么办?他不识字, 不懂礼,不明白国仇家恨天下大义, 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救得了一个病重之人。但若您不嫌弃,我赵氓溶愿以身家荣誉发誓, 必然会教您舒舒服服得度过后半辈子。刘先生, 人不能一辈子囿于一件事上, 若您真的爱怜儿子,便不该把他死死地拘在自己身边!」
年轻的书生打扮的青年定定望着苍老的中年人, 目光如钩,又似剃刀。他作为赵家子孙,宗室血脉, 此时此刻便自然有一种威严自清正的眼神中透出。刘丑夫静默片刻,忽地俯下身去,猛烈咳嗽,好似要把肺部也咳出来,他垂下眼睑,神色既悲痛又哀愁,更带着一股凄绝之态。
「刘丑夫:你就真的要把我们父子分离,叫我这辈子不得好死吗!?」
「赵氓溶:……刘先生,若您只想要过安生快活的日子,恐怕并非是我不允,而是这世道,这天下不允了。金人扣关,大军早已度过边境,军队肆虐,百姓民不聊生,臣子更是苦不堪言!我虽然只是区区一介宗室子弟,却也不是没有骨气的孬种,扪心自问,与文将军一道援助各地,抗击金人,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世情如此,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赵氓溶:金人已是知道了此处,那金人首领最看重的章洪帆也死在了这山中,恐怕不日便有军队来袭。若是能用避开的法子躲着苟且存活,又何必刀口舔血、枕戈待旦?避不开的,躲不掉的。若真那么做,最后只能留下的,便是被凌|辱致死而已。我赵氓溶素来不求自己所获多少,而只希望,我死时,不是后背中伤,逃避而死!刘先生,您请三思啊!」
赵氓溶神色恳切,双手和举,一拜,再拜。刘丑夫呆呆地望着他,脸颊肌肉扭动,露出了不知道是苦涩,疑惑是痛苦的表情。在良久的沉寂之后,刘丑夫遥望远方,嘴唇翕动,声音微弱而颤抖,充溢茫然无措。
「刘丑夫:……金人,会来吗?这样啊。这样啊……」
「刘丑夫:罢了,罢了。若我这把老骨头,死了就死了,可平安他才多大一点儿?何苦与我一道死了呢?……赵公子,你之前说要带着平安离开这儿,可不要食言啊。就让他,远远地走了吧。」
赵氓溶沉默地向他施了一礼,一直在偷听谈话的刘平安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他下意识离开了门边,只是在赵氓溶请他离开时,看向了沉默的刘丑夫。后者对他露出微微的笑,伸手轻轻摸了摸他头顶粗粗扎起的发髻。
「刘丑夫:平安,你以后可以出去玩了,不过要跟着这位大哥哥,不要胡乱跑,保护自己,好吗?」
——屏幕外,文静紧紧地皱起了眉。
她下意识做了个咬住手指关节的小动作,而刘平安神色中的不解简直呼之欲出。片刻之后,小少年才慢慢地“嗯”了一声,跟着赵氓溶朝屋外走去。
时值霜秋,朦胧的雾气笼罩着整座山林,刘丑夫就站在门口,定定地望着他们。绚烂的夕阳如烟火残余的星子般坠落西山,天空逐渐阴冷昏暗,刘平安心神不宁的与赵氓溶一道,一步一步,平生第一次走下了这生他养他的山林,而他惶惑之时,情不自禁地向赵氓溶问道:「为何我心里很不高兴呢?」
赵氓溶沉默片刻,只是摸了摸他的发髻,同他父亲一般动作。
……文雅眼睁睁看着刘平安的活力值呈跳崖式下降。
懵懵懂懂的男孩儿连什么叫舍不得,什么叫悲痛难当也不晓得,他只是直觉的感到心中酸疼难忍,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可他什么都没说,跟着赵氓溶虽然下了山,活力值却一直降低,甚至降低得愈来愈快,即使练剑与杀死敌人也无法令他开怀。终于有一天,刘平安弹出了念想。
「刘平安:我要回山上去。」
文静沉默片刻,将这想法叉掉了。没过几秒,一模一样的想法再次弹出。
「刘平安:我要回山上去。」
「刘平安:我要回山上去。」
「刘平安:我要回山上去。」
……
文静又狠下心来,连续叉掉了七、八次,角色扮演度也下降了一截。终于,刘平安不再弹出念想,只是愈发沉默,甚至于对许多新奇的事物都缺乏了热情。他甚至在「旺盛好奇」的标签之后,挂上了又一个标签——「郁郁不安」。
为何不安?为何郁郁?刘平安或许不知道。他的脸上没有悲色,只有茫然。
活力值下降得更快了。文静在一次与赵氓溶并肩作战的战斗中一个错眼,回头就看见了刘平安的尸体。他躺在血泊里,不是被人围攻致死的,而是自己横了脖子。文静的目光挪向活力值,数值早已彻底清空了,而在这之前,文静是尝试过的——体力值,活力
值,饱足值。这三个数值只要有一个清空,刘平安就会死。
……这让她心情变得很坏。文静很清楚刘平安疯狂下跌的活力值与刘丑夫那一番话干系甚大,她甚至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最开始为了试验刘丑夫的武力值时,操|控刘平安杀死了他,随着那暴跌的角色扮演度,一同变质的,是否也有角色心中如山如海的悲凉?
当初她凭借着能读档读回去了,现在文静同样庆幸:还好能读档。
文静读档回了刘平安惦念着想要回到山上去的时候,提着赵氓溶送来的精铁长剑,无声无息地穿越军营与城墙,径自一个人连夜回到了山林处。感谢文静在离开前用手机拍了大地图,否则她还真就找不到位置了。
刘丑夫就在山上的小屋里,在刘平安推门而入时,刘丑夫正拿着一把长剑警惕地蹲琚在门后,准备在刘平安进入后给他来一下狠的。但在看见了来人的面孔时,他才有些狼狈地连忙收了剑。
「刘丑夫:你来这里做什么?!为何忽然回来了!?」
中年人对刘平安的态度很是不好,甚至还要把他轰出家门。但刘平安还是强行住下来了。他像往常那样睡在自己的屋子里,床铺依然叠得整整齐齐,显然刘丑夫并未因为刘平安的离开而不去打扫。他睡了一晚上,第二日早晨便被正要轻手轻脚离开的刘丑夫惊醒了,不顾对方的斥责,硬生生跟了上去。
他们在山林中遇到了又一伙儿金人骑兵。
——在刘平安击杀了全部的金人之后,刘丑夫已经因为伤重流血而死了。
文静读档,这一次,他小心翼翼地在战斗中保护着刘丑夫。可是中年人却做出了一副悍不畏死、又或者称之为求死心切的姿态,疯狂地在金人中杀进杀出。他粗暴地推搡开刘平安,让他滚远一点,接着再次扑杀上去,状若疯虎。
“……刘丑夫,是在求死吗?”
意识到了这点之后,文静不禁又回忆起了刘丑夫在于赵氓溶对话时,所说的曾经的一切——因为剑术颇佳而被皇帝看中,因为自身疏忽而令亲友死绝,那些杀了他,而他也本该杀死的敌人,就是金人。
是想就此死去吗?还是终于不愿苟活于世了呢?
文静不大清楚,但她知道刘平安是不愿意让刘丑夫死的,而她现在的所作所为,也不过是为了排解内心深处莫名而生的焦躁与不甘,哪怕她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会对一个可以读档的角色焦躁不安,如同刘平安一样。
文静心情不好,所以她想,再怎么样,也多触发几个进程,多跟进几个可能吧?或许这样,就能让她从中获得最佳的答案了吧?
——刘丑夫活下来了,但紧跟着病倒了。
病如山倒,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闭着眼,刘平安在他身边坐着,黑丸般的眼睛凝望着他。刘丑夫偶尔会醒来,但大部分时间只是痛苦的呻|吟,刘平安将耳朵贴在他口边,听见了模模糊糊的几个字,「父亲」、「师姐」、「对不起」。
文静尝试令刘平安掳走山下的大夫为刘丑夫看病,但大夫只是摇头。说时候到了。她也尝试过返回去,一次次尝试能否让刘丑夫不得病。但每一次都没有例外,刘丑夫一定会生病。于是文静便明白了,这病不是他因为身体不适而生的,是因为他的心,他的心病了,连带着身子便也彻底垮了。
刘丑夫在偶尔的苏醒时,看见刘平安,会骂他,让他赶快滚,回到赵氓溶的身边,但文静走了一次再回来时发现他自杀了,于是再读档后便不走了,随他去骂,反正刘平安就是陪在他身边。
直到最后,刘丑夫奄奄一息,刘平安依然用清澈的眼睛望着他。
「刘丑夫:为何不叫我早早死了干休?你本不是我的儿子,只是我随手捡来的。我三番四次想要丢了你,叫你自生自灭,只是没下得去手。你还道我真是你亲爹,真是一直呵护你爱你的吗?」
文静怎么不知道,她知道得很,当初刘丑夫好感上上下下,刘平安不知道被丢了多少次,死了多少次。不是他生的也清楚得很,这话压根刺伤不到文静也刺伤不到刘平安。刘丑夫说尽了恶言恶语,在床榻上熬了半个月,才终于死去。
他死之后,刘平安的活力值豁然下降到底,将刘丑夫埋葬之后,刘平安也不再肯下山去了——他「旺盛好奇」的标签也彻底消失了。文静没法儿逼着刘平安下山,这样一来,角色扮演度会疯狂下降不说,活力值也跌得极快。
刘平安的心气儿被刘丑夫的死带走了。
——文静再次读档。
刘平安回到了赵氓溶遇难之时。这一次,她没有令刘平安下山,而是窝在家里。没过多久,山林中冒气了一股股呛鼻的浓郁烟气,那是有人在放火烧山。片刻之后,浓烟消弭无踪,赵氓溶许是已经遭了难。
精致如画的小少年依旧没有动。他等来等去,却是没有等到往常一般回家的刘丑夫,只等到了一伙儿粗鲁野蛮、骂骂咧咧的金人骑兵。金人头领的那个人曾经被刘平安杀了不止一次,但现在他的脑袋还完好无损地长在脖子上,而他的腰带边,则系着两个脑袋。
一个是赵氓溶的,一个是刘丑夫的。
刘平安的脸色霎时从平静变得杀机森
寒,一把握住了手中纤细的木棍儿。
……
读档、读档、读档……
无论怎样变换,无论怎么改变,刘丑夫都无法活过刘平安的十二岁。这仿佛是一个魔咒,又好像单纯只是「命运石之门」的选择。但文静却从一遍遍不厌其烦的读档中窥见了刘丑夫的内心,那是一种朦朦胧胧,但最后越是努力拯救他,就越能察觉到真实的内心的情状。
——刘丑夫不是救不活,而是本就在寻死。
即使没有金人,没有赵氓溶,没有刘平安的下山,他也会死。
这就如同一个早就没了活下去的心的人,因为某样事物而苟延残喘,但内心深处却无比煎熬痛苦,一路走下来,终于抵达了极限,再发生怎样的情况,再有了怎样的变化,也无法再维持生命的延续,只能如漏筛般消亡。而这心灵的绝望,是文静和刘平安都难以挽回的。
《剑客》的最开始,只是刘平安的零岁。而那时,刘丑夫已经绝望了。
……他之前分明还说自己不想死的,为什么嘴上说着「怕死」、「不敢死」、「不想死」,身体却如同濒临崩溃的雪山一般塌陷了呢?
文静被他的「不想死」欺骗了,而现在,她终于在一次次读档中明白了。
望着家中墙壁上滴答作响的时钟,即使吃饭时也依然无比纠结的文静同样望着天空,总算释然了。也好,就这样吧,既然刘丑夫的死早就已经注定,那么文静就会干脆让刘平安一无所知的离开他的身边。
这便是她能找到的,最好的过程,最好的结局。
……
「刘丑夫:平安,你以后可以出去玩了,不过要跟着这位大哥哥,不要胡乱跑,保护自己,好吗?」
「刘平安:好!谢谢爹!」
「刘丑夫:好孩子。你以后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31 19:51:33~2020-02-02 18:56: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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