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无暇赴死（3）
「空有咆哮的午夜，
嘶哑的激吼毫无停息。
残酷竟然可以无限的温柔，
最终以这种方式落幕。」
——以太之民
【月上之邦】
一片橘色的纸飞机从窗台上无声坠落。
阴霾弥散的消毒雾气中，伴随着微弱的重力势能，在平静的城市风中悠扬的飞起。
越过倒立的红色信号塔，来到壮阔发达的主城区，穿梭在一幢幢超出常识的旋转古建筑群间，下一刻，来到帝国大厦前。
熙来攘往的马路上，林立着各式各样航天舰队的塑像，这些都是中心街的标志性景点，象征着全人类的伟大梦想——星辰大海。
宏伟壮观，时光飞逝。
伟大的梦想已经走到尽头。
此时此刻，政府大厦的街道上，正被哀怨连天的人民围满着。
发言台上，一个相貌慈祥、衣着寒酸的老奶奶正苦口婆心的规劝。
纸飞机继续飞跃。
三条立交单元的切换后，来到了南极城市群的最底层。
雷尔敦夫当初自认为的进步之城，却视底城人民为老鼠、败民。
压抑而昏暗的贫民窟，充斥不为人知的灰色交易，倒卖绝版游戏卡，豪华家电，甚至国家禁止的烟酒博弈。
熙熙攘攘的嘶喊声不绝于耳：
“可怜可怜我吧，我付不起诱导干细胞的手术费！只要十苏，您对我的身体做什么都行！”
“让我再赌一把吧！我不要被社会淘汰！我还有钱！求求你再给我一个最后一个机会！”
“这个号我当年可是课了数十万元，你现在跟我说就值十块！tmd，开什么玩笑！”
“……”
最终，纸飞机飞落到某一个不显眼的拐角，即将坠落泥地的那一瞬，被一双枯损的手托起。
老者放下手臂，来到一间破屋的青天色舱门前，按下密码锁，下一刻，舱门弹开。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刚踏入屋内，阀门砰的一声自动关上，锁死！
即刻间，一声幽远的鬼叫从身后传来：
“来者何人~~~~”
话音刚落，一个、两个、三个黑影添堵四周，刀芒与毒蛇吐信的嘶咛声同时穿梭在脖颈间。
脚下，一位只剩下半截身体，七窍流血的人类狠狠拽紧他的鞋子，但说出来的话，不是求教，而是：
“从哪得知的密码！”
“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快说，不然我要挖出你的眼睛，吃掉你的脑髓！”
断头台咔嚓一响，冰冷的枪口抵上头顶。
为首的低矮身影摘去斗篷的那一刻，蜷曲的灰发之下，一只透亮的银眸显现。
黑暗中散发细致的绸光，犹如被灰尘映射的南极星。
下一刻，楞掉的死神，镰刀落地，黑暗中爆发震天动地的大嚎：
“老大！！！——”
一时间，躲在屋角的“黑暗势力”倾巢而出。
密密麻麻的“鬼影”将空荡的地板围得水泄不通。
乍一看，竟是一片乌压压的虫族：
“呜呜呜~~大人啊啊啊！！！你终于回来了！”
“一个月，整整三十天了！老大，我就知道您不会有事的，老大是世界上最强的存在。”
“朝廷里果然有内奸，这群小人竟敢背叛了您！我要把它们生吞活剥！”
灰发老者从一片痛哭流涕的同胞间走过，这一刻，队伍中仿佛重拾了主心骨，纷纷收敛了悲伤与愤慨。
整顿队伍，化作肃穆而骄傲的挺立，一个个行注目礼，敬仰的目光随着老者拖地的衣袍而平移：
“蛾皇，欢迎回归。”
“主上。”
“黑天。”
“夜眉君。”
“老师，您辛苦了。”
……
一声声不同的称谓随着脚步声被激活，上百位来自不同种族、不同色彩、不同相貌的虫族，相聚一堂，但若要说，这只团队之间唯一的共性是什么？
观察了一圈下来，再场的所有成员都是——
雄性。
清一色的雄性。
虫族，自古以来，但凡是能称王称霸的族群，皆是母系氏族。
雄性，更是自远古以来，就不会团聚在一起，不论生理、经济、还是政治……各种因素，除非是□□有关的□□场所，他们无法形成任何有共识的组织。
但此刻，却有一个意外正在月球内上演。
已经恢复了冷静的雄虫们，率先记挂起工作上的问题，一只奶绿色的金边小蜚蠊顺着天花板爬来，下一刻，拍翅飞到灰发老者的身边。
问出了所有人都担心的问题：
“老大，我看了新闻，地球封锁了，日后我们的计划要如何开展？”
走到了哥特式的窗棂前，熹微的光照下，这间木屋浑然就是一幢鬼屋，鬼火在屋角平静的闪烁，地上堆满森森白骨，以及各式风格的厚重棺椁。
就在人类无知无觉的灰色地带，有着一群外星物种，正隐匿在月亮的繁华尽头。
它们以人的欲望为食。
地狱不空，我不成佛。
抱着这样的信念，这群外星生物成为所有贪欲者的守护神，它们专门让一群贪婪善嫉的小人获得成功，并帮助他们获得更多的资源，又锻造出更多粗鲁不堪，狂傲冲天的欲念。
从此，让月球化为了恶梦。
但这一刻，这个黑夜的主人却窗棂前平静的说道：
“我们可以回家了。”
“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了……”
手下们都很感动：
“离开故土，势要凿空。”
“祖国现在需要我们，大敌当前，形势危急，这些重要的情报需要我们亲自护送回国。”
“我们不必再藏匿于这片永夜。”
黑色的小窗，虫族们遥望窗外的月上寒景，内心是空戚戚的想念。
“可是……”
就在这时，众虫间传来一声哀叹：
“我们已经太老了，就算是回国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透过屋外溢入的熹光，终于看清，围拢在地板周围的虫族伪装者们，不是缺胳膊就是残腿，触须耷拉着，一副龙钟的老态。
二十年，虫族的生命太短暂。
二十年足够消耗他们一生的时光。
他们也都知道，以自己如今的身份回国，一只又老又残的雄性，说话声比空气还稀薄。
“蛾皇，我愿意在月球上留守。”
队伍中，一只躬身驼背的老虫站了出来：
“我听说，地球磁场已经完全混乱，卫星开启了电磁干扰模式，就连最强信号都送进不去，如今，整个禹神国全国上下只剩下我们这一支队伍还留守外空，我们不能放弃这最后一点优势，如果人类要对地球采取极端措施，我们几个老手还能留个后手，里应外合，与这班政客同归于尽。”
“蛾皇，我的命是您救的，我只效忠于您。”
“杀身成仁，也算是身为贱民，也多少能为国家做一点贡献。”
“全家被灭门166口，索性不回去更好。”
“我也留下。”
“我也是。”
“我们兄弟十六人都愿意留下。”
……
越来越多的虫族选择留下，到最后，无一例外，全员站出。
但就在做好牺牲准备的同时，老虫们不忘对它们的领袖说：
“大人，这个地方对您来说就是月牢呀，您务必要离开这里，这也是我们这些贱民共同的夙愿。”
望着窗外，灰眸中印刻迷雾中嘶吼的人群，却没有一点焦然：
“大面积的迷失将要出现。这个地方已经没有希望了。”
“人虫必将开战，我们务必全员返程。”
老者背影处，毋庸置疑的语气传来。
“……开战……”
提到战争，在场的众虫陷入了迷惘。
下一刻，一个金龟子问道：
“我们和谁打？”
“自然是太空军，老大您说得对，人虫之战不可避免。”
小蜚蠊认同了这番判断，飞到自己的同伴们面前，举起胳膊说明道：
“而且，越早开战对虫国越是有利，生育院落入地球，星盟势力势必要夺回火种。”
“但是，我们就不能选择中立？隔岸观火？这本就是人类内部自己的斗争，一旦人虫开战，不论输赢，横竖不都是虫族吃亏，而且，难道还要我们虫族出血出力帮人类守护这个烫手的火种不成？这也太那个啥……叫啥？”
“周瑜讨荆州，吃力不讨好。”
“对，我们自己都自身难保了。”
“不，诸位不能这般想。”
小蜚蠊严肃的说道：
“自打禹神国雄霸九州以来，人类虽然很想消灭我们，我们也一直在采取积极反抗措施，但无法否认一点：人类从未动过真格。如果他们愿意，我们的居住地早就变成了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若不是人类热爱倾轧，虫族不可能发展到如今。”
“但如今情况截然不同。”
“诸位知道人类现在最匮乏的是什么？”
“是什么？智慧？希望？守望者？”
“不，是团结。”
“能使人类重归团结一致的，唯有共同的敌人。”
“我们将成为这个活靶子，替罪羊。”
一声暗骂响起：
“人类就是一群疯子！！”
在场的所有虫族纷纷咒骂起来：
“可恶的斯洛芬，这个狡猾的老狐狸头，他一定早就想到了。”
“竟然想让我们帮他义务守卵……虫族的命就不值一提吗！”
“所以我们必须先发制人，握紧生育院这个把柄，这将是我们控制人类、独霸地球的绝佳契机！”
“我们虫族将要正式闯入所有人类的视野。”
这一刻，所有虫族都达成了共识：
“因人类而失去的东西，必将从人类身上一点一点的讨回！”
也是这个组织聚集在月球上的根本原因——拿来！明目张胆的拿来！
“但是……”
又一个问题横空出世：
“太空电梯已经封锁了，地月航班也全部取消，我们要如何回地球？”
引人深思的现状，众人陷入默然不语。
“用这个。”
就在这时，老者举起手上的纸飞机，回身望去1。
……
失重空间，他的眼睛很是适应这样的光彩，巨形水球如同一片羽毛般，漂浮这个半圆形空间的底面。
平缓的水纹冲刷走他这十几日来的疲惫与蹉跎，独特的呼吸方式使得他能在水下闭气很长……很长……的时间。
水纹中，灰色的卷曲长发在流水中褪色，冰晶云般，越飘越长，吹拂背后的羽目……
苍白如鬼魅的肌肤，眉清目秀的侧颜，以及一双深隽的灰眸，直到身上最后一缕绒毛都被柔水洗净，修长的腿率先突破了水面的重围，带着骨感的脊背随后“羽化而出”。
黑绒毛巾从天而降，将他沾水的巨翼瞬间包裹。
重返青春，夜蛾恢复了半蛾化人的形态，这是他最真实的相貌，也是他最肤浅的伪装。
额顶唯一的栉状触角，形如白柸布的天冠，脖下，蓬松的绒毛纯白若雪，背后，绝美的四片翼膀，其中，两片前翅在身后舞动着，两片后翼则如蚕被般裹挟着身体。
神造物。
相信看见的那一刻，脑海中只剩下这三个字。
下一刻，u型台散发无暇银光电镀的弧面。
卷裹的羽翼之后，缓缓伸出一只属于人类的右臂，指爪如妖精般梦寐。
拾起地上滑落的风衣，夜蛾捏住全息屏幕的一角，下一刻，无尽镶嵌环扣的镜面消失了。
空间回归三维。
走出茧房，鬼屋里洋溢着热闹的工作喧嚣。
一只可爱的鬼脸瓢虫正趴在棺材板上，愉快的翻看着《一千零一种鬼畜秘诀》；
插满白蜡烛的电脑桌前，键盘自动敲打着，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勤劳的千足虫们，正在输入一个个有关虫族的鬼故事、骇人传说；
上十只月光蜣螂的汉子们，抗着一颗颗人头，嚣张的在房间里乱跑，身边是伪装成蛀牙的臭虫，唱着刺耳的摇篮曲。
更有一只豆娘，背着一团鬼火，掉帧般的闪现着。
中国有个词叫做“软文化”，虫族也有个词，叫做“软渗透”。
这是这个组织这么多年来，保持存在感的特殊方式。
确保人类不会忘记虫族，但也不至于害怕到必须用武力消灭，所以只能化作无时无刻无所不知的恶梦、阴霾。
小蜚蠊从天花板上飞落，飘到蛾化男子的肩头，犹如一片四月份的枫香叶，又似一枚金镶玉的徽章。
这一刻，望着白发男子空荡荡的左臂，吃着手中的高钙骨灰饼干，问道：
“老大，您为何没修复这只断臂？”
“而且，老大你竟然换了一副羽翼！从未见你用过！”
望着夜蛾背后两个巨大的魔目，如此显眼，又浮夸，小蜚蠊不禁感叹道：
“相比起之前那套白雪灯蛾素服，还有那件舞毒蛾蓑衣，这件真是太漂亮了！绝对会惊艳整个宫廷！”
“是从早古基因库里搜索到。”但夜蛾没告诉下属，这是他曾经的装束。
“不过老大……”
小蜚蠊还是有些好奇另一件事情，立刻从羽翼上转移了注意力：
“这次你潜入政府内网，究竟发现了什么？”
“一个【黑色账户】。”
夜蛾回忆起自己一个月前在私人飞船上看见的有关三百年来计划生育的名单表格。
计划生育，〔计划〕这两个字本身就耐人寻味。
上百年来，诞生的数千亿计人口里，其中竟有四分之一的〔基因来源〕栏格里都显示着一个空白行格。
“老大，据您推测，这个【黑色账号】意味着什么？”
小蜚蠊追问。
无声摇首。
是被联邦除名？还是被秘密保护？无法断言，只是，这一刻，夜蛾联想到一个名字。
“总感觉……老大，你有心事，是不是那群可恶的人类对你做了什么！？他们拷打了你！”
话音刚落，一颗人头滚地，鬼屋中陷入诡异的寂静。
一千双圆不溜器的大眼睛同时望来，泫然欲泣，用这四个字来形容这种波光再适合不过，只可惜，虫族天生没有表情，于是凝聚的波光下，只能看见呆若木鸡。
小蜚蠊也抬眸着。
从幼年到凋年，它一直以这个角度俯视这张无暇的面孔，总能在第一时间捕捉到最细微的变化。
间谍，是一件很辛苦的工作，欺骗者，往往意味着比被欺骗之人拥有更多的秘密，但这一次，夜蛾终究是一言不发。
下一刻，谈到未来：
“这次回国，老夫将隐瞒身份，独自从边境入关。”
“十三郎，我们的敌人不仅来自星际，一个月前，我潜入星盟的内阁时，身份id已经被暗中锁定，但这个身份除了你们，唯有原伶知晓。”
如惊雷贯耳！没想到，这班做细竟然已经深入到大帝的身边！
二十年，足够四代人天翻地覆，老生常谈的腐化究竟发展到什么地步，无人所知。
但最终，小蜚蠊什么都没再提。
它熟知夜蛾，知道此刻，它们的老大一定已经考虑好所有前因后果，无需它来多言，只说了一句：
“老大，您可要时刻保护好自己的羽翼。”
远方电子屏，时不时溢出一闪而过的播报音。
手中的茶杯晃动着，黑色大衣被人遗忘在桌角。
孤身坐在月上城的窗台前，依旧是出租屋时凭栏远眺的坐姿，眺望从天而下的万家灯火，化作名为“利维坦”的巨兽铺面而来。
一声弱不可闻的叹气在白雾中散开、散去。
猎人呀，谁教会你的心慈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