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畸零人(3)
来到总统套房的单间,周阎埋头研究起手头的资料。
最坏的打算,最好的准备。
他必须要在这两天内,制定万全的逃生计划,并且,要确保妹妹的安危。
放下墨镜,迄今为止,一切的探索都是慌乱的,无序的。这是为他量身定制的迷局,这些打包资料几乎可以断定是毫无价值。
翻出地图策。
a1区,艾雅法拉冰盖,天与地的米迦特,也是最割裂的冰与火之国度。
在这个地方,重归地球时,他曾居住过两个星期,或者也能说是,四百七十四年零五个月。
十七岁后,生命悬停的所有岁月,他整个囚禁、昏迷、休眠的生涯,都是在这个寒冷而少梦的北极圈里渡过。
是重未闯出的窗外世界,是最熟悉也最陌生的风景。
一刻不停的思索,推理每一个可能出现的敌人与陷阱,就在这时,吧嗒一声脆响。
水珠顺着右眼无状滑下,紧接着,一阵沙哑的低吼:
“别说话。”
“……”
周阎一声叹气。
固执的忘我人,type。
这个人格的他总爱独自落泪,但就在十八岁那年,经历了某场生命剧变之后,周阎才惊讶的发现,原来,自己还会躲在梦的角落偷偷哭泣,太不符合猎人的人设。
周阎的呼吸一下子变慢起来,proto打算用膈式呼吸法缓解这位仁兄的情绪。
左手握着右手,谁让他是讨好型人格,而type是一个外送型大冤种呢。
黑暗中,孤坐在床角,他从头到尾都忘开了灯,此时此刻,整间高科技房屋化为一个绝对封闭的辖域空洞。
安静而压抑。
小窗外的暴雪无声呼啸着,是失色者的心灵。
艾雅法拉,世界上最美的一道伤痕,也是他心中永远无法消逝的痛痕。
“如果说……”
久久的,type终于在黑暗中发话,艰难的掰开唇缝,是这些天以来压抑已久的问题:
“放弃普赛克(灵魂)和放弃雪露,只能选一个,你会选择谁?”
“别试图说服我!直接告诉我答案!——”
“他们不敢杀我,不然也不会来到这里。”
proto冷静的推理着。
“我的身上潜藏着未知的价值,我们需要抓住这最后的砝码,与研究所的权威中央谈判。”
“我说!直接告诉我答案!”
依旧固执己见:
“最大的威胁还是来自研究院的那些未知科技物,我需要制作一款随身病毒……”
话音未落,右手就扇了自己一个重重的巴掌,整个人抽飞,从床上摔倒在地。
眼看三年前发生的一幕幕将要重蹈覆辙。
“回答我!!回答我!!”
视野中,建筑物的边角开始扭曲变形,他又即将坠入不可自控的噩梦当中,那一刻,看见头顶天花板上的奇异图文。
一个若隐若现的行星符号出现他的脑海中:
“是三位一体!”
他知道了答案!
周阎朝自己的右边脑域大吼:
“我知道他们的目的地了!!理□□国!地下回廊!cps数字孪生营!”
【三位一体。】
是目前周阎的状态。
不是他要神话自己,如果说,他身上还存在着什么唯一独特的特质,能够令研究院朝思暮想、虎视眈眈的东西,那就是他的大脑!
人脑功能存在分区。
神经科学家保罗·麦克莱恩在20世纪60年代提出人脑分区假说,认为大脑可以分为三个部分,分别称为:爬行动物复合体、古哺乳动物复合体和新哺乳动物复合体。
即三位一体。
周阎,或许是当今世上唯一一个真正实现三位一体的生命体存在!
自从十八岁那年,切断了自己的胼胝体,他就变成了一个犹如amp多核处理器的存在,三个脑区,三个核心,独立运行不同的行为任务。
活得很累,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他的信息熵比一般人高了三倍!
同时,这些脑区“分水岭”也让他的突触连接在成年之后依旧活跃,每片脑区都处于发达状态,能顺畅的接受新鲜事物,迅速适应陌生环境。
打个比方:人脑就和机械一样,一旦不用,就会退化生锈。
但人的精力十分有限。
‘客观世界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大脑本身就属于客观存在,相比之下,人的大脑意识简直就是一个弱鸡。
生而为人,竟然连自己大脑的大部分都无法控制,甚至意识不到这种意识,所有人都活在不断失忆的困境之中,稍稍懈怠,勤奋掌握的知识、考试背诵的技巧、老师叮嘱的话语,就会离你而去,独留你一个傻等在原地。
渐渐的,再也无法造出新的记忆……
所以,需要夜以继日的锻炼、奋斗、天天不息。
一般人做仰卧起坐,只能锻炼腹肌;一般人全心全意,但只能做好一件事。
而周阎。
他能同时做仰卧起坐、跳绳、游泳,三件事。
甚至!当他三心三意做一件事时,效果则变成前者的乘积。
他的强大,就像你考试开挂的同学——
他并没有变得更聪明,只是变得更“发达”、更“熟练”。
可这种精力,就是任凭你怎么学也追不上的效率。
睡眠时,他的左右脑依旧能维持独立而清醒的运行;
外出打猎,即便是睡着了,潜意识里也能处理来自外界的所有声音;
他的眼睛很难被视觉效应所欺骗,就算是快速运动的物体也能清晰捕捉各种高像素信息。
魔鬼不能同时眨眼,但你仔细观察,会发现,周阎的眨眼速度会有微弱的不同步。
这就能理解周阎身上正在发生的奇迹,正是因为这项技能,令他就连声波的震动都能复刻。
但凡事都是一把双刃剑。
裂脑之后,麻烦也不容小觑。
最明显的坏处便是:
突触连接的活跃度居高不下,导致周阎本人的不确定性大大增加。
就像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孩,人格尚未定型,容易在最简单的地方装牛角尖,再加上左脑控制逻辑,右脑控制冲动,当两块脑域的意见相左时,就会走入思想死胡同
所以,proto出现之前,type经常会自己跟自己打架。
而且,由于大脑各区都处于活跃状态,使得周阎的体温偏高。
脑力思考非常消耗能量,甚至超过绝大多数的体力锻炼,一天到晚,就算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也会平白消耗掉身体百分之40的热量,两个小时就感到饥饿,摄食量也大得惊人。
除了以上这些优缺点之外,还有一种悲喜交加的折磨——
自从胼胝体断裂后,周阎再也没有做过一个梦。
他的夜晚掉入无尽的空虚之中。
与日俱增的寂寞。
三位一体,完全符合了研究院的发展课题:【创造新人类】
人类,身为一个开放的种群,自诞生以来,就在不断地去探索新世界、开拓新世界,时至如今,智人已经统治世界了数万年。
这万年间,地球上90%的生物已经灭绝,剩下的百分之十,也顺利渡到新物种的演化。
这方面,人类明显是略逊一筹。
但质变终将降临,墨菲效应终将实现。
薛定谔的新人种究竟会在何时何地出现,拥有何种异于常人的特质,都是鹏游蝶梦的假设,自古众说纷纭。但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更高更快更强”,不仅仅是针对未来的空言。
从一个真正拥有“实践改变世界”力量的伟大人类,变成整个宇宙的创造者!这便是社会主义实现后,全人类奋斗的新目标——
造神运动。
改造人脑,一直是不被允许的违法课题,但如果是天生的呢?
如何剥夺?
如何禁止?
五百年前,改造人类基因的第一道枷锁已被破解。从此,研究院就拥有了一切基因的决定权。
研究院想利用新人类渡过星系级大危机、大萧条,或者直接颠覆原政府统治,宣布独立,改变世界格局,都是十分客观的远景。
这就是周阎面前的敌人。
创造更多的【裂脑人】,周阎就是不可或缺的重要样本。
那种残忍,那种愚蠢,你永远想象不到理由,但经历过世界大战的周阎,深知悉知敌人真正的“善良面具”。
这世界上百分之99的敌人,根本不是坏蛋,他们光鲜亮丽,他们亲和有佳,他们荣誉伴身;他们是国家光鲜的外衣,是举世无双的天才,是教会集团的支柱。
就像水蛇一样的完美,面面俱到,守法遵纪。
但暗地里。
你切断他们的空调,拆穿他们的体面,他们就会化为世界上最狰狞的恶鬼。
揣着民族主义的刀,冲入小学生的课堂,告诉你们,不参战就是叛国,一辈子都没有前途。
揣着法律的刀,冲入工厂,告诉你们,他的每一分钱都靠自己的努力,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用自己一点点的施舍,势必要夺走你的一切!他们在生死攸关时制造方舟,用你的生命当做弥天大谎。
失败了,换得一句活该,成功了,替你青史留名。
就问,世界上还有这样一本万利的大买卖?
斯洛芬看清这一点,但斯洛芬也打不倒他们,所以,才让周阎逃跑,逃出正义的视角。
只是,如今的周阎不知道——
演化(x)
灭绝(√)
他的存在,反倒是成为了全人类的公敌,而他本人,则是研究院想要抓捕的一匹种\\马而已。
“别再想了,别再自责了!type!快停下来!”
封闭的空间里,身体仿佛反重力一般,在黑屋间来回碰撞。
玻璃、桌凳散落一地。
今日的type为何会变得如此冲动!无法自制?
一向以来能言善辩的proto也无可奈何。
原本,这位沉默寡言的猎人虽然偶发脾气,却从来不会如此癫泼,无理取闹!
proto几乎想不到劝告的理由:
“别这么做!!type!你冷静!我没有叛变!我不会放弃自己!也不会放弃普赛克!——”
proto并不知道,自己的额叶已在十日之前被悄然篡改,而他与type两个人格面具,就将在主体意识的崩塌下彻底撕毁。
但等了许久,雨点般的拳头并没有到来。
type并没有收回身体的控制权,对自己拳打脚踢。
proto突然间意识到,情况并不寻常。
他的双系统故障了,究竟是哪里故障了?
绞尽脑汁的思考时,低沉沙哑的声音传到了左耳:
“祂,要醒了。”
话语的末端甚至带着微微的颤抖,不知是害怕,还是兴奋。
祂?
“祂是谁?”
“type,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告诉我,我能修好——”
“莫昆……”、“巫师……”、“尼然……”、“共同体……”、“正主……”
……
古怪的词汇,在空间中汇聚。
随着右脑的每一次发言,一道道破碎的旧日波纹就在脑域深处,传递、扩散,激起刺痛的涟漪。
无数“闪念”呼啸而至。
五年以来,每一次越是接近北极,越是被一种重力的加速度吸引,同时,不自觉的攥紧心魂。
原点、起点、一切初识,一切兆因。
切换的闪念中,满是噪点的回忆——
堆积成山的尸体,站在尸山之上的陌生男人;
束起的黑色长发,棕色的狍皮,渐行渐远的背影;
无声飞舞的蓝色蝶蛾,朝空中伸展的双臂……
最后一幕。
红色的腥眸,全民审判时的那抹微笑。
proto终于想起来:
那个真正的祂,就要苏醒了。
下一秒,刺耳长音划过,脑域陷入寂静。
黑暗的封闭空间。
窗外暴雪呼啸,风声时不时的拍打玻璃镜片,就要把歌者唤起。
暖屋内。
深红之眸睁开,仿佛和五分钟前并未有任何区别。
走到露台前,打开窗户,疯狂的拍打声终于消失了,转而化为扑面而来的暴雪迎接,夹杂来自远方的杂音。
咻噗噗噗——咻噗噗噗——
光明敞亮间,再一看,双眸睁眨的频率已经完全同步。
下一个眨眼。
黑发的男子从百米高台一跃而下,身影消失在风景中,巨兽跃笼而出,嘴边依旧是一抹淡笑。
……
风停霏微,雪后群星点点,悬浮车缓缓停靠在一片辽阔的冰盖前。
踩着极光的溢影与飘纱的寒气,清癯的背影来到浩瀚天地间:
“我们到了,世界之极。”
灏茫之下,是最温柔的话语。
下一刻,刀疤脸的疯子放下怀中的佝偻老者与鲜花,一个人,转身离去。
……
躺。
平静的躺。
夜空笼罩下,是外星一般的壮景。
茫茫白雪之境,只有它一个污点,却不落痕迹的融为一体。
万物没有阴影。
大地历经多少的流血漂橹,才会祭奠出粉色的冰河?
洗不掉的血污,冻在了泥水,一点点被温度唆食,一点点的被海洋洗尽。
被生它、养它的大地抛弃。
碎裂的冰纹是万千亡魂的眼。
亡魂瞭望群星,想得知自己生离死别前最后一次听见的姓名。
“给我取个名吧,这样我就能走了。”
“求求你,给这坠落深渊的可怜孩子取个名吧。”
万千亡魂与大地母亲同时朝群星哀嚎。
群星瞭望它的眼,看不懂那讳莫如深的神情,只知道其中没有忏悔。
“回家吧,都回家吧。”
“你们的家在南方。”
“穿过兰塞奥兹的牧草原野,南海岸以西的冷杉、杜松林,再往南,越过纽芬兰岛永不沉睡的冰山,来到那片山花烂漫之地,那里就是你的家。”
赶走了最后一个无名者的幽灵,老者闭上平静的双眼。
临死前,也没有放下手中的谎言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