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温血扑棱(3)
风暴已离朗尔城远去。
熹微的晨光,未降的新月,把天空染成一片橙蓝。
不大的寝室温暖依旧。
周阎跨坐在一把木椅上,专注的凝望着白色床头昏睡的少年,就像一个提枪的老亨特,等待猎物苏醒一般。
他昨夜思考了一宿。
对于这个自己招惹来的麻烦,他现在既不能选择报警,也不能直接把少年丢出去。
所以本着他们那个民族源远流长的猎杀原则,最好的处理方式——
一旦这个少年醒来,表现出丝毫迥异的特征,周阎决定;
就用这把轻阻型k1-7□□,当场击爆他的头颅。
以绝后患。
而在这之后。
如果确定自己也因昨日的撕咬而感染病毒,就用同样的方式自\\缢好了。
毕竟scjd百分之百的死亡率,从来不是一个玩笑。
就在这样一个清晨,周阎忘煮了早饭。
他在静静等待一个结局的论证。
接下来的无聊等待中,这个身穿宽敞黑色背心的麦色肌肤青年,就这样慵懒地陷在座椅上,拿酒精拭去手腕上的血迹,给脖子和右手臂缠绕上一圈圈白色的绷带。
完全没有必要把睡梦中的“薛定谔”少年给捆绑。
周阎将那把银色□□就放在自己坐椅的身后,确信整个掏枪过程不会超过02秒。
终于,晨光刚要化为暖阳的那一瞬,天使雕塑般美丽的少年睁开惺忪的睡眼。
或是魔鬼掀开血之暮宴的邀请函。
纤长的睫羽松动,两人对坐相望。
“这里是b7区郎尔城,统属政府管制的边缘地下城,我是borderline(边缘人)。”
“四天前,我在上城区意外发现了你,把你带回了我的居所。你受伤很严重,左腿大腿骨、右臂尺骨都有骨折,身上还有许多擦伤,不过我已经帮你都处理过了,恢复得好的话,半个月内就能下床走动。”
“看你的服饰应该是来自月上城吧,等你伤好得差不多了,我能送你回去。”
周阎以语调平缓的“朗读”着自己的发言。
这是他最初准备好的计划,而现在,却变成了试探少年意识是否清醒的过渡前言。
枪在斜阳下散发银白冷光。
周阎很喜欢这把枪,因为它给人一种稳妥的仪式感,他甚至给它取了一个正式的名字,叫做managarm(月亮猎犬)。
前言发表完毕,声音缓缓落下。
此后,周阎不再说话,转而观察起对面少年的神色。
只见那个长发的美少年先是安静的眨了眨眼,随后有些迷惘的朝四周望去。
渐渐的,眼中的迷茫如雾化般散去。
与此同时,憔悴的面色也越发苍白。
当少年再度把目光凝聚在周阎身上时,整个肩膀都在细微的颤抖,露出小鹿一般惊恐又无辜的眸色。
周阎颔首,基本确认少年拥有意识,并非丧尸。
内心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从椅子上站起,朝少年走来:
“你叫什么名字”
低头时,周阎看到少年瑟瑟发抖的身躯,一双黑眸中写着害怕。
〔咦,等下,黑眸?〕
周阎分明记得昨天看见的是一双灰色。
〔算了……〕
或许是光线问题,周阎知道有些异眸者,一天二十四小时里,眼睛的眸色都会随着光线而产生不同的变化。
但他现在还要最后测试一下少年的应激反应。
走到少年身边,左手的尖刀抬到一半,身前突然传来一声不合时宜咕叫。
他们都随之一愣。
紧接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周阎看见小少年苍白的面庞上升起两朵红晕,无奈的抿嘴,谦卑的笑了笑,生涩的他望了一眼,下一刻,黑色的曲发闷进了被窝。
〔也罢。〕
何必为难一个小孩。
周阎收起了刀刃,在那团被褥前蹲下身,语气沉稳而坚毅:
“我叫做周阎,别怕,这个地方暂时很安全,不会有任何人靠近。”
说完这句话,周阎便起身去往客厅,准备适合病人食用的早餐,只是离开前,他把卧室里的枪弹与带有任何锐角的零件都一并收起来。
当周阎端着一碗肉羹热粥、面包,以及蜂蜜水再次走进寝室时,少年的身体已经不再颤抖了,唯有紧撺棉絮的指节从未松开。
四目相对时,长发少年一双纯黑的瞳眸格外清晰,他小心翼翼的点了点头,从周阎那里接过早餐,担忧的微笑间,张口,对着空气说了什么。
直到这时,周阎才发觉异常:
“你是无法说话吗……?”
不禁蹙眉。
片刻安静后,美少年再次无声的点点头,眼眸中写着不明显的悲戚,黑色的及肩鬈发散落着,十分动人。
〔……〕
周阎没有打听别人身世的习惯,也没再多说什么。
只是当他目睹着少年狼吞虎咽的把所有食物都吃完后。
收拾东西起身时,周阎回眸说道:
“等你腿伤好得差不多了,我就送你去生育院。”
如此答应到。
生育院是全星际唯一独立于政府管辖的最高级别机构,保护一切未成年的利益与安全。
也是周阎唯一能想到的,现行有能力拯救少年的权威存在。
看到少年也无声颔首,周阎缓缓走到房门前,说了句:好好休息。便退了出去。
他是肯定不能把少年留在身边的,更不可能把少年带到地下城去。
像这种十三岁不到的未成年,放在边缘城,就犹如把羊羔丢入狼群。
惨死一百次都不够。
尤其是在b7区,这里的“热心居民”们可有一千种方法让人生不如死。
绝对不是艺术性的夸张。
继打败了癌症之后,全人类开始进一步的与死亡为敌。
四百年前,丧尸病毒爆发,全球生态链遭受重创,尸体,携带着大量的未知病毒与风险,被视作破坏社会生产力的第一威胁。
由此,生育权与死亡权收归国有。
从地球顺利逃亡后,星盟政府延续这项百年传统,将“禁止一切私人的死亡与新生”写入宪法。
每年的八月至十月,联邦全体社会公民都会接受一次〔集体体检〕——
《标化死亡概率鉴定报告》,简称10\""s□□r,又称《民生威胁鉴定书》。
测算公民未来十年内死亡的概率,根据相对危险度(rr)的临界值,决定流放名单,并依此安排生育院计划生育。
于是乎,每年十一月份,都会有一批从天上下来的体检“不合格”者,被送往美其名曰“疗养之都”——边缘城,颐享天年。
其实就是一群被社会淘汰的残次品,真正的高科技贱民。
世界政府管制下的边缘城一共有七个区,也是人类政权唯一□□在地球上的七片地下居所——
按照不同类型,分别建有b1老人城、b3病患城、b4抑郁城……等等等。
但其中唯有b7区条件是最差的,环境也是最恶劣的一个。
因为,这里“关押”的都是一批社会威胁分子——rr值超标者。
依据体检数据,不是他们在十年内将会死亡,而是他们有极大的可能会杀死别人!
朗尔城,别名孬子城。
一个盛产猎人与疯子的地方。
反正直到发现真正的地狱前,朗尔城都是地狱的一个很好的翻版,各种奇葩、怪胎、施虐狂、狂躁症、极刑犯……
犯罪天堂。
如今的b7区,用一句最恰当的老话来形容——
“地上gotham,地下魔都,市侩为奸,孬子homie。”
这就是朗尔城的现状,一个绝对不适合孩子生存的永无希望之地。
周阎与月邦少年的同居生活顺利的度过了三天。
其间他们的关系稍微融洽了一点。
周阎发现少年根本不记得那夜袭击他的事情了,或许是,那日少年仍处于惊恐状态中,意识尚未完全清醒,所以大脑自主做出了应激性防备。
除此之外,周阎还发现这个少年异常的乖巧懂事。
丝毫没有那群天上来的城里人常有的矫情病。
从未有过任何哭闹与情绪化的迹象,即使是白天清醒的时刻,也如一个洋娃娃般,安静的坐着,唯有他过来送饭时,才会腼腆的笑一笑。
久而久之,周阎不再收起厨房里的刀具。
少年清醒的时间越来越久,现在几乎已和正常人作息一样。
周阎为了防止少年的疗养生活太过无聊,修理了一台收音机与智能机,摆在了少年的床头柜上,顺带黑入了月球的以太网络。
那一夜,当少年拉着他的袖口,想让他也去床上睡觉时,纯淳的目光望来,如冰湖渊底的暖水。
周阎从中得到了一种正面回馈,那是叫做“信赖”的陌生感情。
不过铁石心肠的猎人还是严肃拒绝了。
于是这夜,周阎依旧睡在客厅冰冷的地铺。
沙尘离开后,朗尔城陷入持续暴晒,闷热的青橙天空之下,灵魂之火都要燥烧起来般。
解下工具腰带,周阎从露天的顶楼爬下。
拍了拍漫身的黄沙,他的抛面天线仪果然在前天的那场沙尘暴中损坏了,天线的桅杆直接扭成了一个八爪鱼的形状,线圈也变成了一盘磁带盒。
跃下阳台简梯时,无意间,与卧室角落安静的少年对视,看见这位坐在床头的“天使”正在好奇的瞻望着。
那一刻,少年微笑了一下,掀开被子,从床头柜前递来了水和毛巾。
周阎直接脱去了被热汗淋湿的t恤,拿毛巾拍去胸脯前的细沙,又揩去指尖的机油,低眸时,发现,少年的目光如一片轻云,安静的停泊在工具腰带上,黑眸如高碳钢军刀一般发亮。
有什么在鼓动着经年沉默的他。
说话。
“这是声波发射器,天线被吹断了,但影响不大,关键还是编码与电机。”
无聊的话语。
可看见少年眼中的好奇依旧未减,于是周阎又多说了两句:
“目的不是发声,而是收集一声‘回响’。”
稍微停顿了两秒,周阎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展开做解释,或许是一种坚硬心态的施舍,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
“那是我从未听见过的声音,但就和超声波一样,有了这台机器,我就能感受到无形的章动。”
说道末尾,一声不明显的叹息:
“只是至今还未成功过。”
举起工具腰带,折叠,收好。
讲这么复杂的东西,估计也没人能听懂,周阎放下毛巾,朝房门内走去。
只是将要走入门口时,周阎突然回眸,仿佛忽然想起遗漏已久的要事。
问道:
“你以前…曾有名字吗?”
一日三餐,两点一线的生活,自然而然的便忘记了名字的存在感,就像他自然而然的对少年放下了戒心。
少年怡然就遥了遥首。
“好吧。”周阎低眸,略加思索后就道:
“以后我叫你小涅吧,因为你的头发和眼睛都是最纯净的黑色。”
涅,水中黑石,涅而不缁,华美深隽却不带棱角骄傲。
正符合周阎对少年的第一印象。
那一刻,周阎看见了少年柔和的微笑,仿佛很是喜欢这个名字一般。
摸了摸少年柔弱的头发,虽然他之前有点排斥这个从天而降的少年,但从今往后不妨打开心扉。
又一个星期过去,天线被顺利修好,这时候,少年已经能撑着拐杖自行踱步了。
但周阎担心他会一不小心被座椅绊倒,于是给他制备了一个古朴的简易版轮椅。
小铁皮屋内外的生活俱是一片安逸,巨型飞船再也没有出现过,也从未看见任何无人机、巡更器、机械特勤的身影。
周阎把双臂轻搭在楼道前的铁栅栏上,朝远天瞻望。
朗尔城的上城区,是整个b7区环境最差、条件最艰苦的地方,不仅经常停水停电,而且常年风暴袭击。
污染物一波接着一波。
所以,住在这里的居民,基本都是地下城里混不下去之徒,人人喊打的对象。
但周阎却很喜欢这里。
当初也是因为受不了地下城里污浊的空气,以及挥之不去的市侩气息,才搬到这里来。
他好像天生在肮脏空气中生活惯了,再也无法忍受蒙头在地底放荡的安乐日子。
保持着“原始人”固有的执着。
手中的烟火明灭着,白烟顺着西风跑到楼道里阴影边去。
太阳已然西行,天斗一片霞光。周阎喜欢这里的景色,一抬头就能看见夕阳,无论看多久都不会有人来打扰催促。
一切静谧安澜。
嘴边不自觉的挂上了微笑,深吸一口空气,把肺里最后一缕尘埃吐出:
〔这次休息的时间也够长了,是时候重新开始工作了。〕
踩灭脚下的火星,周阎伸个懒腰,朝屋内走去。
〔在这之前,把那套外骨骼修好吧。〕
心里想着。
一进屋,发现客厅里并没有印象中的熟悉身影。
(ps:少年一般这个时候,都会坐在客厅靠墙的灯芯绒沙发上晒太阳,从厨房的方向望去,犹如一只优雅的黑猫)。
继续朝寝室深处走去。
下一刻,合拢窗帘的微光下,周阎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少年就站在那面贴满彩绘的卧室墙头,对着墙中间的一幅彩绘仔细的观望着。
轮椅被推到了一边,少年就孤零零的一只手拄着拐杖,单脚伫立着,仿佛置身于艺术殿堂中,宁静,深远。
“你也喜欢昆虫?”周阎走了过去。
他的眼睛还未从夕阳的强光中完全适应,身上还带着外面的空气与温度。
眨眨眼走到少年身边,看见少年正对着一副干净的彩绘。
墙上所有彩绘旁都标记了满满的文字,唯有这副:
旁边没有任何的备注。
干干净净的框底,倒显得有几分特殊。
所以,自然而然,被少年注意到了。
“这只是古幻蝶蛾。”周阎微笑着说道。
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明显的怀念。
“一级变异体,不过它属于人工培育的物种。”
“曾也是两万年前就存在的远古品种,但因为纹色美艳,成为了上流社会收藏家们备受追捧观赏蝶,大自然里的那支就渐渐灭绝了……”
“再后来,这种蝶被基因培育得越变越大,色彩也越来越妖艳,成虫翅膀最大可达四至五米,是蝶界的大王花。”
“只可惜,因为翅膀太大,它们再也飞不起来。”
没有耐心是做不了猎人的,而周阎的这种耐心又在孩子的前面又无限放大。
虽然周阎痛恨世界政府,但他确实承认现代文明先进的一点:生育院给每个未成年人带来一个安稳的童年。
不用一出生就对面这个残忍的世界。
可是身前的这个少年似乎除外。
每个人都有独属自己的秘密,所以此刻,周阎正打算在此透露一点。
五百年前,他见到的惊鸿一瞥。
“这处,其实不是白的。”
周阎朝画上蝶蛾翅膀处最显眼的一对魔目上一指:
“只是我一直找不到适合的颜料,总感觉和记忆里的差了点,所以就一直空着。”
“是很漂亮的蓝,无法形容,我只在晨昏交替的那一瞬,在晓雾中见到过。”
“不过这种蝶蛾的寿命很短暂,只有七天时光,羽化后,口器就会掉落,所以也无法进食,一旦完成了□□任务,当即就会死去,但那些收藏家们会在它一出生那刻就把它们做成标本。”
说完这些,青年就抬眸,不再看着这副早已印在心中的画面。
没有颜色,没有文字的蝴蝶只长在他的心里。
“只可惜现在也见不到了,或许只是永存在回忆与博物馆里,但……美丽的尽头,就是痛苦。”
再次望向那双空白的魔目,男人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或许这个故事,周阎此生永远不会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