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庄云衣瞒着马杜悄悄来到了雨霖楼。
这件事情其实不难,只要错开时间,在他踏出家门后出去,在他踏进家门前进来就行。反正今日她也只是看看而已。
雨霖楼没有严格规定,无论男子女子皆可自由出入,自然,也无人管你见的是清倌还是艺伎。庄云衣带着帷帽,很自然地从正门进去,只过了一盏茶功夫,她便从进去的地方灰溜溜地退了出来。
虽说男子女子都能进,可是……随便抬眼一望,一楼饮茶吃饭的人里面竟然看不到一位女子。她进去时,老鸨正在二楼的楼梯口检查来客指名用的木牌,见她如见妖魔鬼怪,吓得她双腿一软,差点从楼梯上摔下来。
其实不难猜想。普通男子尚且能三妻四妾,那皇城中的天子更是有数不尽的妃嫔等他侍寝,在这个地方多见一个少见一个,只是“名门正娶”与“萍水路人”的区别罢了。女子就不同了,女子要德要名,名声坏了就嫁不出去了,怎么可能来这种地方呢?
说起来……她怎么把这一点都给忘了?
无论怎么想,都是家里“那个人”的问题!
庄云衣被马杜带进门时本就没德没名,那都不叫“过门”,只能称之为“赎身”。仔细一想,他们既也没行房,也没拜祖,甚至右腹腰侧的刺纹都没去掉,还留在她的身上,而她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嫁了。分明就是主奴的关系,他还整日“媳妇前媳妇后”地叫着,她慢慢听习惯后,就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位夫君。
这将庄云衣以往的观念全带歪了。因生来没见过母亲,她从小跟着安嬷嬷学习常识与基本礼仪,如今看来,她学会的那些东西也忘了个彻底。难道,这是异族那边独有的风俗么?庄云衣晃了晃脑袋,她心觉自己根本看不懂异族,更看不懂那个男人。
庄云衣向上望去,恰好望见一个熟人。可看见她后,她反而将卷上帷帽的薄纱放了下来。
是海棠。
她如今年岁增长,色衰爱弛,早已不是雨霖楼头牌了。可经过那件事后,她风韵不减,美骨犹存,许是美艳明眸多了几分厌厌,这般不屑一顾,让她与楼下的那些招摇的莺歌燕舞们格外不同。好这口的人更加喜欢她了,她肯定也不怎么缺钱,可是……
这样的人,竟然靠在露台上哭肿了眼睛。
好在大白天来青楼的客人并不多,没几个人会看见她这副窘迫的模样。现在,她还是假装自己没看见吧,等上楼后再慢慢问她也不迟。
可是,要怎么上去呢?从正门走肯定是行不通的了,还有侧门。可这雨霖楼的侧门不对客人开放,只有楼中的清倌和艺伎才能进去——
她有办法了。
假扮成雨霖楼的艺伎偷偷溜进去不就可以了,在此之前,她假扮哑巴时可从没让人发现过破绽。说迟不迟,说干就干!庄云衣找了个偏僻的旮旯,将帷帽上的轻纱裁下,量衣体裁,将马杜买的那身齐胸襦裙改短。
襦裙上方有花绣,恰好是三合白牡丹,纹路与花枝相近,虬枝蜿蜒,在前胸、腰侧、后背各点缀了一朵。她将白纱贴着花蒂,绕着茎叶,缠成了几股线。
花枝似云枝,凡人似仙人。但此处是烟花场所,就算是仙人也免不了还俗。庄云衣十分清楚:衣装不过是一份先夺人眼目的外物,他们的视线兜兜转转,最终还是会回到这张脸上。
庄云衣左摸摸右摸摸,心想:自己的脸庞这般素净,贸然进去不免让人起疑。
该怎么办才好呢?她提着裙裾从旮旯出来,发现雨霖楼这种不起眼的角落周围种了许多花。兴许是那些暗恋者种的,借花之名,遥寄相思。如今正值晚春,它们过了最热烈盛放的时期,那张扬跋扈的瓣尖微垂着,还真像情场失意者悻悻离去的样子。庄云衣五指一掐,花瓣中的汁水流淌出来,空中弥散着破碎的心腐烂的气味。
她只采撷点红,用来装点唇峰,再点一颗在眉心间。
一般有这个东西的艺伎就是未开过苞的骨朵。因为一夜能卖出个高昂的价钱,因而要好生供着,就算她面生,那老鸨和一层走过堂的店小二也不会来招惹她。
她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直上二楼,过程却并不如她所料想的那般顺利。老鸨见她面生,还是将她拦了下来,庄云衣自是一惊。但她平时都被某个人惊习惯了,很快,她冷静下来,替换上一副不解的面孔,道:“你……为何要拦我?”
她慌张且羞涩,的确与老鸨见过的那些骨朵相差无几。但是嘛——
她用玛瑙长指甲敲了敲手中香扇扇柄,微笑着说道:“我对这雨霖楼中人都了若指掌,姑娘看着面生,不像是楼中人。”
庄云衣还在心中编排着称号呢,没想到老鸨一句话直接将她给点破了。
她语气相当笃定,再在她面前扯谎,估计只会被她给轰出去。庄云衣开始观察老鸨的神色,她眯着眼,眉微微上扬,红唇勾起,合起来看,没有半点不耐。这是十分放松的表情,一般主子脸上出现这种表情,身旁的下人都可以松一口气,稍微轻松一些了。起码现在,她还愿意听她解释。
总不能说“没事,我就是来看看这里有没有什么问题的”吧?庄云衣维持着原先的样子,道:“我是来找海棠姐姐的。”
“我是流落他乡的孤女,不想在街上靠乞讨度过余生。来到这里是因为……”
“我与雨霖楼中的海棠姐姐是旧识,如今好不容易打听到了她的去处,我是来投奔她的。我愿舍去姓名,请你们收留我吧。”
“旧识?这还是头一次听说……”老鸨有些惊讶,“你确定这雨霖楼中的海棠,是你所认识的海棠吗?”这只是她揽客的艺名,叫海棠的人多了去了,没有成百也有几十。
“我们一见便知。”
庄云衣刚刚所说的话中,只有这一句是真的。
真话假不了,老鸨带庄云衣上了三层见到海棠,她立马上前和她一阵寒暄。“寒暄”还是委婉的说辞,事实上,海棠一见到她就将她抱住了,哭得梨花带雨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走散的亲姊妹在雨霖楼认亲呢。
老鸨见此,识相地退下了。
“……”
“那鸨妈妈都走了,你怎么还哭呢?”
“海棠姐姐,你这到底是高兴的还是难过的?”庄云衣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如果雨霖楼中能设宴,推举出一个“实力演技派”,那她当第二,绝对没有人敢拿第一!
海棠潇洒地一抹泪:“难得相见,真坏气氛,你懂什么,我这是……喜忧参半!”她让仆人去倒了两盏茶,那人也是庄云衣见过的,艺名叫“一枝”,与海棠是发小。她们才是正儿八经的旧相识,庄云衣不过就与她们有过一面之缘,也恰恰是那一面,才让海棠记住了这个毫不起眼的薛府小奴隶。
“之后那薛招财没有再招惹你吧?”
“他哪里敢!”海棠嫣然一笑,“那日,你让我在他酒中掺入几颗辣椒籽,还神神叨叨地说什么‘只要等上一刻钟,薛招财就会放你回家’,我如实照做。”
“你猜,那薛招财最后怎么了?”
庄云衣:还能怎么了,当然是被酒与辣椒住合辣去茅厕呆了一宿呗。
哦对了,这上吐下泻可不止是一般的腹痛这么简单。这酒与辣椒极为相克,若是被常人一同饮下,屁股会像火烧一样,无论站坐躺卧,能让人几天都吃不好饭睡不好觉,精神恍惚。
“那薛招财是不敢招惹我了,可我的名气也被他给毁了!”海棠一提起他就冒火气,“那人是个嘴毒的,比道丧的乌鸦还毒,他咒我不得好死,还四处造谣,来雨霖楼闹事。”
“是他存心招惹在先,我便照葫芦画瓢,也骂了回去。”
“当晚这件事,你可知他口中的说辞是什么吗?他当着众人的面,嘲我腰粗像水桶,舞烂像斗鸡。若是只说这些也就罢了,他还说什么……怪自己一时被这噱头蒙蔽了双眼,此后,忘旧情,断心念,再不做这雨霖楼的好儿郎了……”
庄云衣:哇……真是好冠冕堂皇的一番鬼话,今天真是开了眼了。
说这番话时,海棠的眼睛都快翻到天上去了。这也不奇怪,碰见了一个没脸没皮没心没肺的人大都是这种反应的。
“那时我还是雨霖楼头牌,他这一说,把整栋楼的女子全骂遍了!”
庄云衣转念一想:他这样大闹一番过后,海棠名气大损,不可能再做这雨霖楼头牌了,也难怪她会在露台上哭肿了眼,原来,一切都是情有可原……
“你该不会是觉得我方才见到你时又哭又笑的,是在想他吧?”
“难道不是?”庄云衣反问。
“当然不是!”
先出声的人不是海棠,而是一枝。一枝用热水将杯盏滚了一遍,热茶入温杯,茶香馨然。“海棠才不会做这种事情呢!她呀……她只会嫌他浪、费、春、光!”她一字一顿,但很快,她话锋一转,“不过,海棠她的确有一件正在担心的事情……”
庄云衣:“担心的事?是什么?”
一枝与海棠面面相觑,似乎是在犹豫该不该告诉她。“不是她不愿意说……是……这件事若是把其他人给卷进来,那人也会陷入危险的境地的。”
……危险?
只不过是随意说一件事而已,怎么就事关个人安危了?
庄云衣为了向海棠打听到更多细节,她抛砖引玉,说出了一个引子:“这该不会……和雨霖楼打破历来规矩的事情有关吧?”
“你竟然知道……?”海棠皱着眉,焦躁不安地啃着指甲,“既然你知道,那我也就不瞒着你了。最初创立雨霖楼的建楼人已经去世多年,新的那位,就是你方才看见的鸨妈妈。”
“她名唤‘阮娘’,雨霖楼在她的操持下不愠不火。可就在去年,这楼中出现了一位古怪的客人。他一进门就上了楼梯,直奔四楼。四楼只有两个房间,一个是楼内头牌的房间,另一个则是老鸨阮娘的房间。”
“自打见过他后,阮娘整个人都变了。”
“那时,她整日浓妆淡抹,点绛唇,颊带朱,整个人花枝招展的,还爱在大白天出门去揽客,与客人有说有笑。可那日之后,她穿着素净,人也不怎么爱笑了,笑起来总是阴恻恻的,看着让人瘆得慌……”
“这还不是重点。”
“重点是:她开始打点一些店小二。那些受她打点的店小二们早出晚归,就是去做你知道的那件事情。”海棠勾动手指,叫一枝过来,“剩下的那些就让她讲吧,我没心说了。”
“海棠,你……”一枝也有些不情不愿。
“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不讲了?”庄云衣犯迷糊了。
“许是接下来的事情与我关系更大吧。”一枝往喝空的杯盏里倒茶,“某日,我去后厨换茶叶时,无意间听到了那些店小二的对话。他们说的碎,说的杂,但大致意思都是差不太多的。他们反反复复提到了一件事——”
“找人。”
“找一位地主之女,将她带进这雨霖楼里来。”一枝的茶倒到了一半,突然停下了手中动作,“听到这里,你是不是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庄云衣更迷糊了:“是。不就是找人么?这有什么奇怪的?”
“可你再仔细想一想,这里是个什么地方?”
“为何找人不去报官,非要来这个地方呢?”
“而且,阮娘虽然不比那位初代建楼人,可她也是个守规矩的。这不可能会是从她嘴里提出来的要求,我与海棠先前商议过了,这只可能与那个神秘的来客有关。”
“你不妨再猜一猜——”
“今日,海棠到底是在为谁而哭?”
此时杯满,可茶早已凉去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