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庄云衣是在市集上被马杜发现的。
别的奴隶怕被冻坏了身子,卖不出好价钱,还分得了一件薄薄的毯子,可就她一人蜷着小脚,缩在一旁,什么都没有。她身上一件汗衫,很明显是别人穿久了,穿破了,才分给她穿。
“唉,我的媳妇,怎么就这么可怜呢?”
突然,他被人用手指捅了一下后背,马杜回头一看:原来是他的媳妇小春啊。
只见她蹙着眉摇着头,不知道是不想听见他叫自己“媳妇”,还是不想听见他说自己“可怜”,许是都有吧。
马杜下意识以为她在说后者。
他当即一拍脑袋:“对、对哦,进了我家的门就不能再说可怜了!我家的宝贝媳妇才不可怜呢,是、是我说错话了,呸……呸!”
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一看见庄云衣的脸就犯结巴?
本来就不是特别聪明的人,如此一看,倒更显痴傻了。
“……”庄云衣将头搭在膝上,歪着脑袋看他:这个呆子,我是让你别再叫我媳妇了。
奴隶买来都是干活的,哪有娶嫁的道理,若是被镇上人知道了,肯定要嘲笑他自降身份了。
而且,她的名字其实不叫小春,至于自己真正的名字,庄云衣并不打算告诉他。
“媳、媳妇啊……”马杜脱了草鞋,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肩上,“天晚夜凉,屋里暖和,快点进屋歇息吧。”
他知道自己的力气出奇地大,对待小春时便格外小心,像护着个易碎的瓷器,干什么都小心翼翼的。
庄云衣点了点头。
他们一齐走过狭长的木廊道时,她突然忆及起昨天发生的事情,庄云衣微微张口,刹那间,思绪万千,感慨颇多。可碍于某些原因,却没有办法说出口。
她想叫他别对自己那么好,她受不了。
可她又想叫他对自己再好一些。
活了这么多年,她还从未得到过谁的爱怜,得到了一点,便开始“贪得无厌”起来。
如今恰逢晚春,春过入夏的时节最是变化莫测,时不时刮一阵妖风,时不时又下一阵细雨,没有人能琢磨透老天爷的心思。
兴许是去年收成不好,天公与龙王在天上商量着要多馈赠些,秋华镇今年雨水颇丰,但镇上的大地主薛三爷还是嚷嚷着要“卖奴隶”。
薛三爷是镇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风云人物,而他家薛府名下坐拥的田地更是一眼望不到边。平日春耕秋收不用他亲自动手,全都由薛府家中的奴隶代劳。
男的赶去做体力活,女的则留下做纺布清扫这种细活儿,偌大一个府中,竟找不出一个闲人。
他们平日卖力干活,为的就是给贵人留下些好印象,好晋升成为专管奴隶的嬷嬷或管家。再不济,被其他人抢着要走也是好的。只要没有了那一纸卖身契,他们就自由了。
可庄云衣却不这么想。
那些嫲嫲和管家的位分虽然高了,可实际上不还是薛三爷手下的奴隶么?
就算被其他大地主抢着要走,也只不过是将一张旧的卖身契换成一张新的卖身契罢了。
要想获得真正的自由,能仰仗的只有自己。
在看见父亲因不小心瘸了腿,想休息几天,就被薛三爷乱棍打死后,她更加坚定了心中的这种想法。那年,庄云衣年仅七岁。
她过分聪颖,因而早熟。这样的她总会做出一些与常人有异的举动。在同龄的奴隶小孩开始争着卖力干活、展露头角时,庄云衣一反常态,她开始装病躲在薛府中。
恰好她生得“柔弱”,眼中常雾气朦胧,似含一翦秋波,一副我见犹怜的娇花模样,负责管她的安嬷嬷在她半推半就下当真信了,庄云衣就这样留在了府中。
但她也不能闲着,只是被派去了犄角旮旯的仓库,做些清扫和整理的轻活。这里地太偏,常年见不到人,庄云衣做着做着做出了一大把空闲时间。
她拿这些空闲时间来看书习字,来学针线刺绣。
仓库里有一把小刀,她偶尔还会拿来挥几下,算是锻炼些皮毛防身术。当然,用完之后,她还要再将这些东西原封不动放回原处。
可这段幸福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
去年,安嬷嬷因病去世。她死之后,陌嬷嬷接替了她的工作,当看到庄云衣的名字时,她的瞳孔骤然猛缩。
“庄”姓在秋华镇中可不常见。据她所知,只有曾经薛府中那位最受宠的“失踪小妾”才姓庄。更重要的事情是:这庄侧室与薛三爷在一起时根本没有生过孩子!
登时,陌嬷嬷大惊失色。如果这件事情传出去,那整个薛府就完蛋了。
薛府名声扫地,薛三爷绝对会勃然大怒,那她也……!
陌嬷嬷赶紧将云衣的姓名改成了小春,还趁着这次“卖奴隶”的事情,将她带上了去镇上市集的马车。
因庄云衣不怎么和其他人见面往来,这件事情完成得非常顺利,她成功改头换面,几乎没有人知道。
……
庄云衣偏头靠在昏暗的马车上。
这里的木板又脏又破,酸臭味熏得她想吐,她咬着牙闷着气,一声不吭。与她同批的奴隶有很多,他们七嘴八舌地交谈着,语气中满是期许与渴求。他们从未见过薛府外的世界,会有如此反应也不稀奇。
“你们说,那市集是个什么地方?我们会不会遇到比薛三爷还要多金富贵的大地主啊?”
“肯定会的!”
“嘿嘿,我干活的时候偷摸过薛三爷睡的那张大床,上面铺盖的毯子是白狐毛缝的,软绵极了!真不知道这世界上有没有比那还软的东西,能让我躺……哦不,摸上一下我就知足了。”
“你们看见那个坐在角落里的人没有?就是叫‘小春’的个,她怎么一句话也不说,看着有点吓人啊……”
“嘘——小声一点!这里空间这么小,她肯定听到了!”
“呃,听到了也一句话都不说?她该不会是个哑巴吧?啧啧,薛府不养闲人啊,她是怎么留在薛府的?”
“鬼知道,别管了!”
“……”
周围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庄云衣装聋作哑,她闭目,安静地靠在旁边歇息。
就任由他们说去吧,庄云衣想,她要留下点体力,好找机会在市集上逃出去。
庄云衣并不叫小春,也并不是一个哑巴。
但在那一天,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叫小春的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