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送走了三个姑娘,老夫人院子的张嬷嬷就来问了。
蓝家家大业大,但子嗣却不丰。许是蓝家是外族的缘故,不兴汉家三妻四妾那一套。蓝唯唯的亲爹,不,应该说礼朝大月王蓝铮这一生就娶了一个妻。妻子十年前病逝,他便寡了多年。后来下面人送了那么几个逗乐子的他收了,但也都没名没分。
生了两个孩子,都是男婴。大月族里素来女子为尊,男婴,又是没名分的,自然排不到蓝唯唯这儿来。
蓝老夫人心里蓝家的后代就一个,那就是聪慧美丽的乖乖孙女儿蓝唯唯。听说她一大早大发雷霆,以为是受了什么气。想着她身子才好可别又给气得不好,客人一走就打发亲信过来问问。
小丫头将张嬷嬷请进来,张嬷嬷上前行了一礼当即就笑:“姑娘身子可大好了?”
“身子已经大好了,劳祖母担心。”
蓝唯唯穿过来三个月,蓝老夫人见天儿地过来关心。若非冬日里天儿太冷,她腿脚不便,怕是这会儿会自己过来。毕竟整个南诏王族就这一个大孙女,自然是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平日里见得多,蓝唯唯与张嬷嬷也熟,当下便要赐座。
张嬷嬷就是过来瞧瞧,问问水榭那边出了什么事惹得小主子大动干戈。闻言当下连忙摆手:“可使不得,使不得!老夫人忧心姑娘身子才好,别被不长眼的气坏了身子,特地命老奴过来瞧瞧。这会儿瞧着姑娘没事,也就放心了。老夫人那头儿还等着老奴回话,这便不多坐了。”
李嬷嬷连忙上前将张嬷嬷拉到一边,叹了口气,“还不是那些粗手粗脚的死丫头,没轻没重地差点弄坏了夫人生前最爱的鬼兰!那花精贵得很,在这大冷天的能活着就已经颇费心力。那不长眼的居然把它当寻常玩意儿,给弄到屋外头来。要不是发现得早,怕是都要冻死。”
“有这事儿?”张嬷嬷跟着老夫人多年,见识还是有的。
鬼兰这等精贵的花草,是只能活在六七八月份。天热的时候。为了养好已过世的夫人那一水榭的名贵花草,水榭的银霜炭可是从未断过。
“那可不是得好好惩戒一番!”鬼兰这等毫无,把那些奴婢一家子卖了都抵不上一片叶子,“姑娘怕是气坏了,这不长眼的丫头,就该拖到静室去。”
霜华院这个水榭是蓝唯唯娘在世时就建好了的。蓝夫人喜水爱花,当初这霜华院是她改造出来给自己住的。里头移植了不知多少蓝夫人心爱的奇花异草,每一株都价值连城。怕不长眼的弄坏了她的花草,除了擅长侍弄花草的奴仆,那水榭才常年锁着不叫闲杂人等进去。只是可惜蓝夫人生产的时候落了病根子,身子一直不见好。靠水住容易受潮,这院子才给了大女儿住。
没人怀疑里头藏人,蓝老夫人此时特地派人来问,也确实是担心孙女儿气着了。
李嬷嬷闻言叹气:“姑娘仁善,黏在那小丫头年岁小初犯,花也没出大事,便小惩大诫放过了。“
张嬷嬷听着忍不住感慨,“咱们姑娘宅心仁厚。”
打听出来出了什么事,张嬷嬷急着回去回话便也没多留。匆匆就走了。
老夫人那边前脚刚走,后脚主院那边又派人来问。
李嬷嬷还是一样的说辞,蓝唯唯爱重水榭那边的花不是一日两日。发这么大的火倒也不奇怪。送走主院那边的人,亲爹立马又命人送了一箱子猫眼大小的东珠和一堆补身子的药材过来。说是给蓝唯唯压压惊,不得不说,这压惊的方式十分令人喜欢。
李嬷嬷看着一箱子大东珠笑了一声:“正好给姑娘缝鞋上。”
财迷地摸着珠子的蓝唯唯一僵,脸都木了。对不起,是她的格调不够高。
冬日里昼短夜长,眨眼就是一日过去。霜华院门一关,又是一夜的大雪。屋里的地龙烧的好,穿个单衣都不觉得。只是这日夜里,天塌下来都雷打不动睡觉的蓝唯唯躺在榻上睡得不是很安稳。不知是不是白日里遇见宋衍的缘故,她晚上竟然做起了梦。
非常真实的梦,接连不断,一个接着一个地做。
初至这个世界的茫然,母亲早逝,临死前,她跪在床前跟着母亲一字一句的发誓。
“从今往后,你将向祖巫娘娘起誓,代替娘亲一生守护你的妹妹。是你,是你独占了生机,她才只能活在阴暗之中。你作为姐姐,你要明白,你如今的一切都是牺牲你妹妹得来的。所以娘走后,你要保护她,包容她,让她的一生健康喜乐,衣食无忧……”
小小的她流着泪,忍住即将逝去母亲的惶恐,一字一顿地郑重承诺。
画面一转,又到了她一身鲜红的嫁衣,从蓝家大宅离开的时候。
惶惶不安地十六岁少女盖着红盖头,端坐在花轿之中。她手握着玉如意,期盼又恐惧着未来。却迎来了风度翩翩又温柔体贴的相公。小夫妻两人举案齐眉,红袖添香,恩爱两不疑……
再一转,她又一身狼狈地被悬挂于悬崖之上。朱钗环佩掉了一地,脚下的鞋子都掉了一只。
下方是冰冷湍急的河水,万丈高的悬崖,她都能感受到下面袭上来的冰冷水汽。耳边是李嬷嬷连翘等人歇斯底里的喊叫,以及近在耳边的嘤嘤哭泣。与她一同悬挂在悬崖之上的,还有她发誓要守护一辈子的亲妹妹。她听到绑匪在质问她举案齐眉的丈夫,问他救谁。
风声呼啸,冰凉的崖下风吹得她血从骨子里凉了。
她听到口口声声说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相公选了亲妹妹。她如至冰窖,耳边是妹妹不断嘤嘤哭泣,她的脑海这一刻不断地浮现各种画面。一面是她大婚之日鲜红的盖头被人掀起,初见俊美相公时彼此眼中满眼的惊艳与心动。一面是湍急的河流之上悬崖旁边,相公愧疚躲闪的眼神……
蓝唯唯怒从心起,一脚踹断了树枝,转身从悬崖上一跃而下。
身体急速下坠,巨大的失重感叫她瞬间从梦中醒来。她满身大汗地坐起身,窗边是即将要天亮的微微蓝。
乌黑的头发被汗水打湿,黏在身上十分难受。但蓝唯唯粗重地喘着气,心里有种古怪的真实感。仿佛那些事情并非只是剧情,而是真实地发生在她的身上。
……但是,怎么可能?
她是蓝唯唯,但又不是蓝唯唯。
蓝唯唯可以为了誓言对蓝蝶影一退再退,她对蓝蝶影又没感情。再说两姐妹为一个男人要死要活,宋衍根本不是她的菜,她怎么可能会为了宋衍跳崖?
喉咙里干涸得如火在烧,撕裂一般的疼痛。甩了甩脑袋,蓝唯唯掀开床帐准备下去喝点水。
刚一动,在脚踏上守夜的李嬷嬷就坐起身。李嬷嬷素来将小主子试作自己的命,守夜这种事儿她不放心旁人,都是自己亲自守的:“姑娘,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
“嗯,”不知是梦的缘故还是怎么,蓝唯唯听到李嬷嬷的声音有种鼻酸的感觉,“嬷嬷,我渴了。”
“老奴这就去倒茶,姑娘可别下来。”
蓝唯唯低低地嗯了一声,心境多少有些变化。
李嬷嬷接连喂了蓝唯唯三杯水,她的喉咙才舒服些。见她脸色十分难看,李嬷嬷唤来了耳房守着的连翘丁香,命后厨送了些热水进来。蓝唯唯仔细沐浴了一番,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李嬷嬷才拍着她重新躺下:“姑娘莫多想,没事的,嬷嬷守着你呢。”
一边拍,一边嘴里哼起了小调。这是李嬷嬷家乡的小调,幼年时她便时常哼着哄小主子睡觉。蓝唯唯本来还觉得这般有些太将她当孩子哄了,没想到还真被哄睡着了。
再次醒来,天色大亮。老太太那边传话来,叫她过去松鹤园用饭。
好几日没见大孙女,老太太想得厉害。
蓝唯唯对这个疼爱她的老太太也十分亲近,收拾了一番便过去用饭。刚一到门口,还未掀帘子,就听到里头欢声笑语。一掀开门帘,就看到一个年过而立的样貌绮丽的男子坐在老太太右手边,他一身月牙白广袖长跑,玉冠乌发。一副博学公子哥儿的打扮。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蓝家的家主蓝唯唯的亲爹蓝铮。老太太心血来潮,招来儿子孙女一块儿用饭。
见着蓝唯唯进来,母子俩眼睛都是一亮。蓝老太太干脆招了招手,叫蓝唯唯过去她身边坐。
蓝铮见蓝唯唯头也不回地在老太太身边坐下,顿时大失所望。
蓝唯唯穿到这世界三个多月,目前为止还没见过蓝铮。倒不是蓝铮不疼女儿。事实上,蓝铮比老太太还偏心,他一共五个孩子,就只疼爱发妻生的这一个。剩下四个儿女,虽然养在北苑,也姓蓝,但蓝铮就没拿正眼瞧过。反倒是蓝唯唯还挺有长姐风范,对四个弟弟妹妹略有几分照顾。
女儿病了这三个月蓝铮在外头办事,没赶回来。几日前才回的府。碍于父亲的身份,他不好进女儿的院子,只是命库房不停地给霜华院送好东西罢了。
“就你爹迂腐!好好的大月族规矩不遵守,非学人家汉人一套!”蓝老太太还在气,“亲女儿都病得那副样子了,你还管什么男女大防。你是亲爹,看女儿还看不得?迂腐!迂腐!”
蓝王爷长得一副刁钻的美貌,却对着祖孙俩憨笑:“唯唯是不是饿了?阿娘,快开饭吧。”
蓝老夫人白了他一眼,拍拍蓝唯唯的手,嘴里还嘀嘀咕咕数落他。
早已习惯了老太太这幅模样,蓝唯唯忍不住想笑。总觉得他这便宜爹长得一副精明模样却生得一副憨憨的心肠。这强烈的违和感,让她对蓝铮的感觉更有些奇怪了。或许是穿过来二十三的缘故,她总觉得自己喊才三十二的男人为亲爹有种被人占便宜的感觉。
蓝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顿饭,就属蓝铮话最多。
老太太本意将蓝唯唯叫过来用饭,是想看看她的身子是不是好透了。见孙女脸色红润,精神头不错,用罢了饭便放人回去。蓝王爷追着女儿出了院子,倒是有些话想跟女儿说。但等到蓝唯唯站住,他真站到女儿面前,他也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木盒交给她:“随手在外面买的,拿去戴着玩儿。”
蓝唯唯一愣,接过来,还没打开呢,蓝铮背着手跑了个没影儿。
打开,是一个羊脂白玉的兰花簪。
本以为梦做一夜就够了。蓝唯唯却接连两日都在做梦。梦里都是剧情里那些事儿,从蓝唯唯五岁落水后起,到她二十一岁跳崖结束。细枝末节一点一点清晰,就是蓝唯唯心宽得跟太平洋有的一拼都受不了。她甚至都产生‘难道我其实就是蓝唯唯本人’这种离谱的猜测。
噩梦不断,她本身精神也不大好。水榭那边又闹出蓝蝶影不吃饭的事儿。
答应了宋雨珊要赴宴,这一大早起来她的头更疼了。
红梅山庄在京郊,大冷的天儿一日肯定赶不回来。好在庄子上有客房,去赴赏梅宴都是认定了三日不回。府里藏着蓝蝶影这么个大活人在,李嬷嬷定然不能走,她留下来看着院子。
此次出去,连翘和丁香跟着。
“别管她,”或许梦境太真实了,蓝唯唯现如今很难对蓝蝶影心平气,“她不愿吃,那就叫小厨房停了送吃食。左右饿个两日也饿不死。最好点心也给停了,要不吃都别吃。”
李嬷嬷就等着蓝唯唯狠心的这一日。闻言顿时喜不自禁,忙不跌就应下:“主子放心,您不在府上这两日。老奴定然会看好小厨房,定然不叫水榭取走哪怕一块糕点。”
蓝唯唯摆摆手,扶着丁香的胳膊就上了马车。
宋家的马车早就到了,宋雨珊特地早早来蓝府这边等蓝唯唯。宋府的家丁守在车下,此时她趴在车窗边上,兴致勃勃地向蓝唯唯招手。王家的姑娘这回没来,她对风花雪月不感兴趣,天冷了她宁愿待在家。李家的姑娘蹭的宋雨珊的马车,她没有请帖只能跟宋雨珊一道走。
蓝唯唯戴着兜帽,雪白的狐皮披风一圈儿白毛。衬得她一张脸娇艳欲滴,乌发如墨。李菲眼中幽光一闪,按耐住心中妒忌,也学宋雨珊笑着向蓝唯唯招了招手。
蓝唯唯看着宋家的马车,突然对下个月的出嫁感到恶心。
淡笑着点了点头,外头的车夫马鞭一扬,马儿嘶鸣,马车便缓缓行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