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3章 第六百十三章
十二年后
尧北陵城·百里谷
中秋的前一天, 百里谷排起了长龙。
每一天尧国的荣誉女王、百里族的族长百里觅茶都会在百里谷内坐诊,但中秋或除夕之前,她会额外开放一天义诊。
来看病的长龙排到了谷外, 但并非不计其数。
所有来百里谷的病人都需要先在官网上预约,通常来讲, 义诊一天会发放两万个的号码。这是百里族一贯来的规矩, 时间久了,人们便也乖乖遵守。
严煦到时已是黄昏,可依旧是所有人中来得最早的。
她站在队伍的一侧,负手望着诊桌后的宓茶。
十多年过去了, 宓茶还是那副容貌——或者说, 她的气色比当权时要好上了许多。
她一下车便被宓茶感知察觉,她抬起圆眸, 朝着严煦的方向望了过来,对她歉意地笑了笑。
这笑容何其爽快开朗,不复从前的心事沉沉, 严煦回了她一笑,让她慢慢来不着急。
天色已晚,患者已经不多, 对宓茶来说,两万个病人也算不得什么, 她结束了最后一次吟唱, 被老人揩着泪握手感谢。
严煦远远地看着,看着宓茶弯着腰,迁就着老人,温声细语地说了好一些话才将人送走。
结束了一整天的义诊,她立即朝着严煦走来, 一边走一边笑道,“你何必在这儿干站着。”
严煦摆手,刚要说她站一会儿没关系,就听宓茶下一句道,“既然来了,就帮着给病人弄点水,怎么什么活儿也不会干。”
严煦一愣,看向宓茶。
四目相对之际,宓茶自己没有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啦,快跟我进谷吧。”
严煦推了推眼镜,无奈道,“你是越来越不知道客气了。”
“和你还用得着什么客气。”宓茶带着她往里面走,一面问,“嘉嘉她们呢?”
“她多了个临时会议,秦臻慕一颜跟着她,晚点过来。柳凌荫和童泠泠今晚有夜间宴席,明早来;付芝忆好像已经在往这里赶了;只是陆鸳在冥界待了一个月了,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明天就是中秋聚会。”
严煦说着,倏地一笑,“这么看来,我倒真是个闲人。”
“你闲了,说明下面的活儿都有人在干了,这是好事。”
严煦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两人刚进百里谷,迎面就是开在道路两旁的两座学校,两座学校夹道相对,左边的名为“牧书堂”,右边名为“百草园”。
正值中秋假期,学校里安安静静,没有孩子在,可从建筑风格上可以看出,这是两所幼儿园兼小学。
十年前,宓茶回到百里谷的第三年,将百里谷的牧书堂和百草园整改成为了正式的学校,这是尧国第一所面对全体社会大众的能力者幼儿园和小学。
这两所学校除了能力者通识课外,左边的牧书堂主要偏向牧师课程,而右边的百草园则涵盖了各种各样的能力课程和体验。
这一整改曾遭到了百里掌事们的极力反对,倒不是因为面向大众,而是宓茶为两所学校设置了极为严苛的入学门槛,唯有通过性格测试,有明确方向的孩子才能入学。
而第一年的考试里,百里族有三分之一的女孩没有通过牧书堂的性格测验,被转去了百草园;而报名百草园的百里族男孩,却有四分之一被分进了牧书堂。
掌事们几乎崩溃,百里族的男孩当牧师,女的去当剑士,这岂不是全乱了套?
幸而如今手握权力的掌事如翡丝芮、樊景耀,还有统管掌事的大长老郁思燕都坚定地站在了宓茶这一侧,这才没有令两所学校被拆毁改建。
路过这两所学校,严煦顺口问道,“我听说今年寒假,这两所学校就要重建了,是真的么?”
宓茶抬手,比划着两边的学校道,“是啊,牧书堂的孩子渐渐少了,百草园的需求则越来越多,需要重新规划了。”
严煦一叹,“我真的没有想到,你的胆子会这么大。”
许多年前,在宓茶还不是女王时,常常会和严煦陆鸳一起看望百里谷中的孩子们。
在看完牧书堂和百草园的教学情况之后,严煦就对宓茶提出“所有百里族女孩都必须成为牧师、从小接受牧师的教育,是否不太公正”的建议。
彼时宓茶晦涩地告诉她:“牧师是百里族的根基,即便是族长,也没有改动的资格。”
三十出头的宓茶尚没有质疑百里族传统的勇气,八十多岁的她却毅然决然、大刀阔斧地改革,造就了如今的两所学院,慢慢扭转了族中家长的观念。
让她升起勇气的,是百里族一位指挥系毕业,并获得大校战功的女牧师。
宓茶自建设这两所学校时,曾对严煦说过:「我有时候也会想,如果不生在百里谷,我还会是牧师么。牧师的这份能力,到底是我选择的,还是百里族的选择。」
「不管如何,我这辈子是不会再改变了,但孩子们还有无限的可能性。既然百里族能出一位女将军,未来就一定还能再出女元帅、女银行家、女首相,而不是一味的全是牧师、牧师、牧师。」
「辟谷那十年,我是多想出去看一看啊……你们从外面带回来的所有东西、讲的所有事情都让我觉得稀奇珍贵。可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百里谷所有人都禁止我离开百里谷半步,只有三爷爷带我去了一趟冥界。」
「他们很爱我,对他们来说,成为最强的牧师就是爱我的最佳表现,于是对我来说,成为最强的牧师也就成了人生的最高意义,一旦等级有所停滞,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会陷入担忧,仿佛我病入膏肓了一般。」
「我知道,没有他们,就没有现在的我,可我也总是在想,如果那十年我和陆鸳一样,四处流浪,看过高山激流、闻过雨雪风霜,那在百里谷破灭之时,或许我能表现得更好,也更加坚强……」
十年过去,百里族的人们对新的教育系统慢慢接受了一些。
如今谷内孩子满三岁时,百里族人便会带着孩子去任意一所学校参加性格测试,拿到测试报告和老师的评价建议,进入相应的学校、相应的班级。
幼儿园毕业进入小学这一过程,也非盲目直升,而是再次考试,再次评定孩子的性格、兴趣和未来的目标。
这样的考试每年都会进行一次,用来判断孩子的性格成长、取向目标和心理健康状况。
严煦不知道怎么说,百里族向来十分注重后代的培养,从前是,现在也是,只不过现在的培养重点,似乎正慢慢从“牧师”转移到“人”的身上。
“这名字不太像是正规学校的名字,”严煦道,“这次重建,不如把招牌也换了,改成百里一小、百里二小这样的格式?”
宓茶摇头,“你是知道我对宗族的态度的。”
在展开去宗族计划到退位的那六年里,宓茶极力往各机关单位引进百里族的子弟,提高百里族在尧的实际权力,可另一方面,她不再设立百里圣女、不再要求所有子弟都必须回来过中秋、过年、祭祀。
所有起到凝聚作用的标志、活动,都被宓茶慢慢减弱、乃至去除。
她要百里族散开,再不要龟缩于这一山谷当中。
严煦一叹,道,“其实尧国如今的宗族矛盾也不至于那么激烈,你又何必那么坚决呢。”
宓茶一哂,“严煦,对我来说,平衡宗族和政府的关系其实并不难,和稀泥么,那里干了就加水,哪里稀了就添沙。”
“可你我高坐庙堂,往下一看歌舞升平、处处繁荣昌盛,有一些事情躲在阴影里,连你这样亲眼见证过的人,都把它忘了。”
严煦一愣,停下脚步,不解道,“我忘了?”什么事是她亲眼见证过又忘了的?
宓茶垂眸,长长叹息,“严煦,我们最初认识的时候,你骨瘦如柴,十五六岁就在为还债拼命。如你这样优秀的人才,一两百万就能买下来,这个价钱对宗族来说,太廉价了。”
“后来你进入海军研究院,以你的成绩,固然履历上有些许污点,但完全可以申请破格聘请,可在向政府申请之前,百里族便帮你打通了关卡,收获了你的感激。”
她侧身看向严煦,“宗族收敛人才的速度比政府快了太多,长此以往,国家所有顶尖人才都握在宗族手中。”
“这是你作为一个有宗族背景的天才的晋升轨迹,而嘉嘉——”她微微眯眸,“她是个政治天才,可她身后没有宗族,即便有我暗中极力扶持,可在外人眼中、在一流的圈层里,人们对她的第一印象只会是‘出身贫寒的平民’,没有人把她放在眼里。”
“她是吃尽了多少苦头、耗费了多少时间才获得了一丝尊重,而那份尊重,从你我来到尧国的第一刻就得到了。”
“并非我们比她优秀,只因我们背后有一个宗族。”
严煦一时哑然。
宓茶怜惜沈芙嘉,怜惜她吃尽了苦,也怜惜沈芙嘉背后的那一批没有宗族背景的平民。
宗族制度的存在,使得那一批寒门士子难有出头之日,他们唯一向上的途径就是和宗族签约,成为某一宗的子弟。
如此,他们便和宗族绑定在了一起,和国家政府分道扬镳。
宗族争气倒还好说,若是宗族喜欢搞邪门歪道,那么事情败露的那一天,他们便要跟着粉身碎骨。
宓茶深谙,阶级制度带来的不公平永不会消失,可宗族制度无疑是最赤裸裸、最明目张胆的阶级表现形式。
她做不到塑造一个人人平等的社会,但至少要让尧国尽可能的公平、尽可能弱化那些角度锐利的台阶,将其改为柔和的缓坡。
对于沈芙嘉这般的寒士而言,只要稍微给他们一点机会,稍微减少一点客观上的阻力,他们便能还给国家一份巨大的惊喜。
“我是真的没有想到这一层,”严煦愧疚道,“你说得对,日子好过了,我已然全然忘记了从前的难处,听不见底下的那些声音了。”
“何必道歉,不过是各司其职而已,”宓茶笑道,“这是政客要思考的事情,不是军部的。”
两人继续往谷内走去,首先去拜访郁思燕。
一路上,看着依旧热闹的百里谷,严煦又道,“你走之后,国内宗族数量又少了不少,如今只剩下百里族和另外五宗。照这样下去,长老院的意义就不大了,沈芙嘉和我都想问问你,接下来百里族是往什么方向发展。”
提到这件事,宓茶不由得轻轻一叹。
她对严煦说:“百里谷最初成立的意义是保护天下女牧师,庇护弱者、吸引强者,以至于老吾老、幼吾幼。”
“在我看来,这合该是一种救济天下、自强不息的精神,它的存在意义绝非成为一个强势的经济组织、政治组织或者生产牧师的流水工厂。”
“如今百里族已经没有圣女,所信仰的是他们族长头上的这顶王冠。”
“我原是想着将百里谷慢慢变成教育、慈善基地,在临死之前、送走族中所有老人后,便摘下头上的王冠。可我又担心……这些年反复改革会使国家动荡不安,思来想去,实在是为难。”
摘下女王的王冠,便是去掉百里族在经济、政治上的最大象征,也是去掉尧国最大的阶级标志。
严煦看向宓茶,那双黑眸丝毫不比年轻时浑浊,依旧是透亮、清澈。
为了那顶王冠下的东西,宓茶呕心沥血的大半辈子,可此时,说摘就摘,没有半点不舍,好似这本就不是她的东西一般。
严煦道,“你曾和我说,决缡长老临死前没有对你和百里族做出任何规划建议,只是对你反复提及‘与时偕极’一词。”
“他相信你,相信下一代一定会发展得更好,你何不如决缡长老一样,也试着相信下一代呢?”
她抚了抚眼镜,“凝希和墨听都是好孩子,沈芙嘉用人毒辣,选择的接班人也不会差,这顶王冠是否摘除、何时摘除,若等你走之前还不能决断,就通通交给下一代罢。”
宓茶一怔,继而笑道,“你说得对,是我急躁了。”
偕极之前,还需与时。
说话间,两人已到郁思燕院前,严煦去见过了郁思燕,宓茶则前往灵泉取明日中秋宴会用的水。
她走之前吩咐旁人,若是沈芙嘉到了,就请她直接来灵泉找她。
沈芙嘉、慕一颜和秦臻一行慢了严煦一步,在日落后抵达百里谷。
三人一同拜访了郁思燕后,两人留了下来,沈芙嘉则被带往了灵泉。
宓茶离开王宫后,沈芙嘉每周都会来百里谷住一两天,可时至今日,看见这扇岫□□时,沈芙嘉心中还是有几分阴翳,她不知道宓茶为什么要叫她来这里。
告知她的百里弟子说,宓茶有东西要请她看。
“茶茶……”穿过岫玉道,沈芙嘉一边往里走去,一边试探性地呼唤着。
一抬眸,她在灵池池边看见了蹲着取水的宓茶。
中秋的圆月照入池中,泉边的老梨落着白英,此情此景,一如当年她初次进入灵泉时的模样。
沈芙嘉呼吸一颤,下一秒,宓茶便回过头来。
她冲她弯眸,招手,“嘉嘉,快来。”
沈芙嘉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被宓茶一把拉住了手腕,温热的触感从沈芙嘉的指尖流入体内,令旧时的阴影驱散了一些。
她轻声问:“你要给我看什么?”
宓茶抬手,指向灵泉对面。
那里有一棵金桂,沈芙嘉不明所以道,“那是什么?”
“是我种了十二年的树。”宓茶说。
沈芙嘉顿了顿,复又仔细看去,但即便她不懂植物,也看得出,这棵金桂的确非同一般。
那攒簇的桂花金红透亮,如一串串华丽的鎏金,树叶碧绿饱满,最令人惊讶的是,桂树的树枝树干竟有一丝丝金色的纹路。
“这是什么品种的桂树?”她不禁问道,“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这是一棵阳桂。”
“阳桂?”沈芙嘉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品种。
“你看那树枝上的金纹,可感受了到了什么?”
在这句话的指引下,沈芙嘉倏地一震,“那是…光元素?”
“对。”宓茶转头,望向她,对她笑道,“嘉嘉,自我栽下这棵
桂树,十二年来,我每天都会这里,借以灵池池水将体内的光元素一点一点地排出,度到这棵桂树上,如此,便成了一颗阳桂树。”
沈芙嘉陡然一颤。
她怔怔地望着宓茶,宓茶对她展眉,低声道,“明天中午,中秋夜宴之前,我会把它挖出来,栽到姬凌玉的墓旁,此后,我又只是个普通的牧师了。”
这么多年来,她知道沈芙嘉面上不显,可心中多少还是在意她体内的光元素。
龙龟一战,她在为沈芙嘉疗伤时便下定决心,要将这光系物归原主,送回它原来的主人身旁。
这件事并不容易,这一道光锁,是姬凌玉拼上性命为她戴上的,因此,解锁花费了宓茶整整十二年的时间。
她发自内心的感激姬凌玉、愧对姬凌玉,可在沈芙嘉的治理下,尧国已到太平盛世,即便还有战事,也有无数骁勇善战的将军镇守边疆,再不需要开启[复制],也就不再需要封锁[复制]的锁了。
在短暂的震撼后,沈芙嘉立刻问道,“那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没事,”宓茶安抚道,“养了那么多年早就好了,只要不再开启[复制],自然也不会再有[复制]的副作用。”
沈芙嘉放下心来,继而眼眶一热,继而抿了抿唇,低声道,“其实我也不是很在意这个……光属性对牧师修行有益,在你身体里待着还能助你晋级,何必把它取出来呢。”
“真的吗?”宓茶惊讶道,“原来你一点都不在意?”
沈芙嘉点头,“我怎么可能这么小肚鸡肠呢。”
“原来如此,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宓茶感慨一声,松开了沈芙嘉的手,往桂树走去,“既然这样,那我赶紧把它吸收回来。”
“嗳!”沈芙嘉一把拉住她的手,在宓茶回眸时,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幽怨委屈地盯着她看。
坏人,老是捉弄她。
宓茶笑了起来,“好嘛,我说着玩的。”
沈芙嘉哼了一声,松开了她的手,又被宓茶拉起,在灵池边坐下。
“你渴了吗,”她将刚刚打好的水倒了一点给她,“喝点水吧。”
沈芙嘉接过杯子,喝之前问:“你刚刚在里面洗澡了吗?”
“才没有呢!”宓茶挑眉,“就算洗了,灵泉也有自净功能,比自来水干净多了。”
沈芙嘉笑了笑,“我知道。”
她和宓茶并排坐着,戳饮着泉水,听凉凉秋风和外面熙攘的人声。
又是一年中秋,宓茶抱着膝盖,望着天上的月亮,开口问道,“外面,还好吗。”
沈芙嘉舒展了双腿,“你把一切都布置了,怎么能不好。”
她抬手,挽起被秋风抚的发丝,轻声道,“两年…再过两年吧,后年的中秋,我便能帮你在厨房打下手了。”
宓茶莞尔,“我没有催你的意思,若你喜欢首相的工作,尽管接着做,不要为了我放弃它。”
沈芙嘉是天生的政治家,她合该站在那个高度,唯有那里才有她爱看景色和春秋。
沈芙嘉摇了摇头,“没有你在,那座王宫太过冷清,我不想一个人待在里面。”
宓茶歉意地笑道,“是我太任性了,不由分说地甩给你那么多工作。”
沈芙嘉目光微垂,她没有说没关系,而是沉默了下来,有什么事似乎难以开口。
宓茶疑惑地望着她,在浓郁的桂花香气下,沈芙嘉终于鼓起了勇气,看向宓茶,“茶茶…你怨我么?”
“什么?”
“怨我强迫你坐上王位,接手了这个破破烂烂的国家……”
到了最后,她们都心知肚明,那些沈芙嘉恐惧暴露出来的秘密,很早就被宓茶知晓。
前年年初,在百里族改革稳定后,她曾希望宓茶能够回到王宫,却又一次遭到了宓茶的拒绝。
彼时宓茶对她说:“嘉嘉,我此沾染的血腥比你、比任何人都要多。”
“那么多条命,不是一句抱歉就过去的。”她立于百里谷的女神殿前,垂眸道,“坐诊看病,这既是我儿时的梦想,也是我唯一能够赎罪的方式。”
她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沈芙嘉再也无话可说。
她终是想起了柳凌荫那句话——“推宓茶上位,是不是我们做错了……”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在离开王宫后,宓茶确实过得更开心了。
如果当一个坐镇牧师就是她这辈子的梦想,那她如何忍心阻拦呢……
指尖一暖,沈芙嘉回头,就见宓茶的脸庞近在眼前。
她压着她的手,倾身过来,对她说:“嘉嘉,有些遗憾没有办法弥补,可站在我的立场,不仅是我,整个百里族都该感激你和郁姨。”
改革者是宓茶,可给了宓茶改革机会、给了百里族从小小的山谷里走出来的机会的,是沈芙嘉。
若没有她,如今的百里一族还龟缩在尧北一隅,在腐败的尧国政府、虎视眈眈的北清各国之间艰难周旋。
新生,必须建立在死亡之上。
可从前的她只知生,不知死。若非沈芙嘉和郁思燕,她和百里族将永远在这狭小的谷内兜兜转转,耗尽一生。
她不会忘记因为自己而流逝的生命,也不会抗拒由死亡带来的新生,生死轮回,这才有了生生不息,发展进化。
沈芙嘉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你真的、真的一点儿都不怪我?”
在她看来,宓茶郁郁寡欢、背负上了诸多人命都是她的缘故,她怎么可能一点儿也不怨她。
宓茶拉着沈芙嘉的左手贴上了自己的心口,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的、温柔地注视着她,让她自己感受她的心跳。
沈芙嘉闭了闭眼,紧紧搂着了宓茶的腰。
“茶茶……”她埋在她颈间,涩然道,“我不想和你分开,一天都不想……没有了你在,所有事情都变得乏味无聊。”
宓茶一愣,“你不喜欢现在的工作么?”
沈芙嘉在她怀里摇头。
她不喜欢,权势于她,根本没有宓茶重要。
宓茶抿了抿唇,脑中忽而回想起了严煦方才的话。
片刻,她回抱住她,在沈芙嘉的耳边轻轻道,“那就回来吧。”
沈芙嘉猛地抬头,盯向宓茶,“你说什么?”
“那就回来吧。”宓茶对她说,“把事情交给可以交给的人,嘉嘉,回来吧。”
沈芙嘉呼吸一滞,眸中展露出无尽的喜悦,“现在吗?”
“嗯,现在。”宓茶抬手,抚上她鬓角的碎发,自沈芙嘉的眼尾看见了两丝细纹。
“抱歉,是我对你太苛求了,这本不是你该承担的责任。”
月满则亏,没有人可以做到尽善尽美,可佳节美景却如昙花一现,稍纵即逝。
“嘉嘉,回来吧。”她对着沈芙嘉道,“你我的使命已然完成,往后的,就交给下一代吧。”
回来吧,在这最圆满的时候回来吧,已是月亮最圆满的时候了。
……
冥界·南域南极
莫桑已在栳辛鬼池前等候多时了,从白日到深夜,终于,它的视野中出现了一点小小的人影。
来人裹着一身麻布似的斗篷,手里持着一根法杖,不疾不徐地朝着莫桑走来。
和早早来此的莫桑相比,她的态度着实敷衍,一点点、慢慢吞吞地走着,好半晌才优哉游哉地晃到莫桑了面前。
来人摘掉了松松垮垮的兜帽,露出一张人类的脸来。
正是陆鸳。
“哊,好久不见。”她扯掉了斗篷的兜帽,被远处的火光吸引,先越过莫桑,望了眼它身后的巨大火池,接着才仰头看向它,“这就是你说的试炼?”
莫桑已然习惯了她的磨蹭,它侧身退去一边,让出了身后那一滩金红流动的熔岩火池,对陆鸳道,“栳辛道,二十年开启一次,入口便是这片栳辛鬼池。”
“鬼池?”陆鸳的目光再度落到那片汩汩冒泡的岩浆池上,“这鬼字是用来形容池子的恐怖,还是和鬼伞菇的鬼一个意思?”
莫桑看向她,“您希望是哪个意思? ”
陆鸳摸了摸下巴,既然真正的历练场所里都没有加入“鬼”字,那大概不是用来形容恐怖的。
栳辛鬼池二十年出现一次,一个月后就消失,这种模式倒是和鬼伞很像。
不过,要是真的是用来突显恐怖的,倒也挺有意思。
“这栳辛道就真的那么可怕?”她问莫桑。
莫桑颔首,它没有拿大数据出来吓唬陆鸳,只是道,“我所认识的百里谷诸位长老中,只有决缡在地级下阶时通过了这条栳辛道,除此再无一人,当年地级上阶的谷岳铭也铩羽而归,此后再没有来过一次。”
陆鸳眉梢一挑。
“妖魁呢?”她问。
“他来过两次,都没能通过。传言走完这条栳辛道,王级仁级升地,地级升天,天极可立地进阶。”
妖魁一生寻求突破,“怪不得谷岳铭都不来了,他老人家还敢来两次。”陆鸳更加好奇,“里面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莫桑摇头,“每二十年栳辛道都会变幻,我等不知。”
“你等?”陆鸳问完,便见远处飘来了一抹倩影。
来的是一名妙曼多情的美妇。
她长相艳丽,穿着却十分保守,一层又一层的衣裙包裹着身体,那样式竟和妖魁贯穿的衣袍有些相像。
之所以称她为妇,是因为女人的脚旁带了三个白白嫩嫩的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容貌一个赛一个的漂亮,全都贴在美妇的身旁、抓着她的裙摆,像是给她的裙子粘了三个色彩多姿的大球球。
美妇行走的速度不快,可由远及近不过是眨眼间的工夫,风还未过,她便来到了陆鸳面前,对她低头问安。
“陆鸳大人,”那低眉顺眼的女人手腕一翻,从广袖里取出了一枚红玉令牌,“听说您要闯栳辛道,家夫特命妾身在此等候。”
陆鸳看了眼莫桑,用眼神询问这女人的来历。
在冥界游离数十年,她的经验告诉她,千万小心漂亮的雌性和幼崽,尤其是带着幼崽的漂亮雌性。
莫桑介绍道,“这是火烧云的妻子,朱砂火狐一族的郡主,掌管南火,没有她手中的火云牌,外人是进不了栳辛鬼池的。”
陆鸳这才伸手,从女人手中接过玉令牌,对她点了点头,“多谢。”
女人垂眸一笑,妩媚得艳过身后的火池。
正当此时,她脚下的三个孩子里,突然有人扯着她的裙摆,指着陆鸳喊,“娘亲,七十年前就是这个人扯我们的毛毛、抽我们的血的!”
这脆生生的童声令气氛骤然一变。
紧接着,另外两个孩子也跟着喊道,“娘亲,就是她!”“她还拉我的耳朵,捅我的屁股!”
美妇微讶,抬眸望向陆鸳,那眼神分明是在问“有这回事么?”
陆鸳啊了一声,在脑中搜寻了片刻,模模糊糊地想了起来。
当时火烧云生了小狐狸崽子,送到妖魁那里,她寻思着机会难得,就抽了点血、取了点皮毛和粪便做样本。
在陆鸳有些尴尬的表情中,美妇弯眸,拍了拍脚边的孩子,轻轻吐字道,“不要乱说。”
语气中的阴冷杀意侧漏流出,陆鸳后退一步,看向莫桑,恳切道,“我突然想起快到中秋了,我得回百里谷过节,要不然还是下次再来吧。”
“您已地级中阶,再过二十年,这栳辛道对您或许就没有太大助益了。”莫桑冷漠地开口,道,“何况中秋还有整整一个月,火云郡主不是小心眼的亡灵,不必紧张,尽管放心。”
陆鸳又瞅了眼皮笑肉不笑的美妇,觉得后半句话没有半点可信度。
“好吧。”来都来了,陆鸳也不准备就这样回去,她握住了手中的玉牌,问:“那咱们现在就进去?”
莫桑道,“不是我,是您。栳辛道对亡灵设有禁制,只出不进,所以这条道需要您自己走完。”
陆鸳一愣,“如此,巫师想要通过岂不是难于上青天?”
就连地级的谷岳铭都通不过,主要输出依靠亡灵的巫师要如何过去?难怪妖魁老爷子到死都没能穿过。
莫桑颔首,“向来巫师都是和其他能力者成群结队,当年妖魁也曾和云棠、熊天晟一起来过。”
它看向陆鸳,打量了眼那瘦小的身板,“我此前向您反复强调了栳辛道的危险,倒没有想到,您竟是一个人来的。”
美妇柔声道,“鬼池会开放一个月,您若有实力相当的挚友,现在请他们过来也为时不晚。”
陆鸳目光微移,抛了抛手中的玉牌,眸中划过思索。
末了,她道,“不必了,我自己去就行。”
莫桑问:“您最好还是带上一位朋友。”
“无妨,”陆鸳抓住空中的玉牌,道,“她们还有不少事情要忙,我先进去看看,下次再找她们一起来玩。”
她的那些朋友们都还在各自的道路上奔波忙碌,现在还不是陪着她花天酒地的时候。
她既然不听劝阻,美妇遂低头倾身,让出了去往栳辛鬼池的通道,“那么,请您务必小心,多加保重。”
陆鸳对她道了一声谢谢,在经过她和三个孩子的时候,脚步一顿,侧过身来。
三个小孩子对上她的目光,立刻往妈妈身后躲去,生怕陆鸳又要扯它们的毛毛、捅它们的屁股。
“唔……”陆鸳在储物器里掏了掏,好半晌,掏出一顶古色古香的老旧提灯来。
她走到三只小狐狸面前,弯腰把提灯递给他们,“小孩儿,给你们玩,别再记我的仇了,行不?”
那是一盏葡萄铜枝黄琉璃灵狐煤油四角宫灯。
开关打开,琉璃罩上的灵狐便被投射到地面,显现出狐狸形状的影子。
陆鸳往前走一步,四面琉璃上的小狐狸就追着她往前走一步,亦步亦趋,步步紧随。有趣极了。
三个孩子好奇地探出脑袋来,“它们长得和我们好像……可为什么是四只,我们明明只有三只狐狸。”
陆鸳说:“因为这是另一只小狐狸做了送给我的,当时她一直想和你们做好朋友,就把自己也刻上去了。”
“骗狐狸!上面根本没有狐狸的气味!”“没有没有!没有狐狸!”“骗子!”
“你再仔细闻闻。”陆鸳把灯塞进它们手中,“隔得时间久了,味道有点淡,仔细闻闻还有一点。”
三个小狐狸便凑在一起来回吸闻。
好一会儿,它们眼中露出了两分迷茫之色。
“这个味道好像有些熟悉……”“在哪儿闻到过?”“我也觉得熟悉,是我喜欢的味道。”
这熟悉的、温暖的味道,到底是在哪里闻到的呢……
(世界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