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2章 第六百零二章
没有人能比女王到得还晚, 即便是风头无两的沈相也次次都赶在女王前面,不敢迟到。
被打断仪驾,女王不仅不恼, 反而双眸一亮,道,“快请!”
厅门之外, 红毯之上,一名身穿黑白乾坤袖的男子走来, 他的样貌只有十几岁, 可迈步间的气度早已超出了百年。
男子以玉冠束发,千墨发自鬓角处流了一束白。
这身装扮和四周西装革履的众人格格不入, 即便是在百里谷, 自上一代的长老们陨落后, 也少见这样的打扮。
他像是被时代遗漏的一抔清泉,自群臣众宗间穿过,行至女王前, 低头作揖, “百里谷决缡觐见女王殿下。”
每当决缡对自己低头时,宓茶心中都说不出酸涩, 她连忙让决缡起身,问他:“长老进宫所为何事?”
决缡起身,道, “为王贺寿而来。”
“这点小事您何必亲自来呢, 过几天我还会回谷的。”
老人道,“那便错过了您的诞辰了。”
宓茶一愣,往年她的生日都是两办的,生日当天在宫中, 随后再找机会回谷。
决缡从来都是待在谷里等她回来,如此持续了四十年,因此今年的生日宴宓茶也就没有再给他发请柬。
决缡的突然到场令宓茶心酸感动之余,生出了两分不好的预感。
是什么让决缡改变了从前四十年的习惯?
她打量着决缡的气色,看不出什么,或许只是因为今天是大军凯旋,格外隆重,所以决缡才到场一观?
她遂谢过了决缡,请他和众臣入座。
宫中的宴会厅分西式和东式,传统佳节用的都是东式宴厅,延续了尧氏旧时的会场模式,同时也是百里族的模式。
宓茶坐于上方,一侧是宗族和客卿,一侧是政府官员。
宗族、客卿以王室百里族为首,首座是王储百里凝希携墨听,旁边是决缡,再旁边则是陆鸳。
陆鸳对谁都吊儿郎当,不甚在意,唯独在决缡身旁规规矩矩、乖巧异常。
落座后,决缡对着邻座点头致意,陆鸳盘着腿,连忙侧身对他低头。
付芝忆用胳膊肘顶了顶旁边的柳凌荫,用密音对她道,“你看陆鸳,跟套了个紧箍咒似的,我从没见她这么文静过。”
柳凌荫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罚坐似的陆鸳,对付芝忆说,“你去决缡长老身边,你也文静。”
决缡的气质和资历摆在那里,不需要他做什么,常人一旦靠近便心生敬畏,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他对面对应着最高级的政府官员,内阁大臣为首,其次就是今日册封的将军们,然后是各级官员。
郁思燕首座,沈芙嘉其次,再是宓挺、樊景耀、严煦、外交大臣、礼仪大臣等人,随后便是平陵、付芝忆、柳凌荫、童泠泠等高级将领。
至于慕一颜、秦臻、百里月等总秘,则直接立于宓茶身旁。
安顿坐下后,各宗各族一一上前为女王贺寿,进献寿礼。
随着一连串的吉祥话,众臣的礼物由秘书们接过,又有礼官在一旁唱道,
“红氏宗族献如意鸳鸯锦囊一对、轻式宝剑一对、王级软甲一套——”
“田氏宗族献海螺珠七斛、血玉贝四只——”
“陈氏宗族献绿宝石一套——”
唱礼声不绝于耳,宗族有一族之力,轮到官员们送礼时,便没有那么阔绰了,但对于宓茶来说,绿宝石和莫桑石也没有多大的区别,都只是一堆石头而已。
除了金银俗物,宓茶此前也收到了国内各大名校送来的研究成果、各中小学送来的绘画手工,以及远在南方的林雨衔送来的今年的五谷,这些东西倒让她有了拆礼物的惊喜之感。
轮到沈芙嘉,在众人以为她会进献什么奇珍异宝时,她一抬手,令秘书呈上了一大一小两只扁盒。
礼官停顿了一下,单子上没有写礼物名称,他遂低声询问沈芙嘉,“沈相,这是什么宝物?”
沈芙嘉将两只盒子打开,盒内被拦成一格一格的小格,小盒九格,大盒十六格,每一个格子里装的都是泥土。
礼官一惊,“这…”
沈芙嘉笑意不减,对着上座的宓茶道,“殿下,大军出门在外,素餐苦战,不曾备得什么宝贝,这些便是整个军部全部的家当,由我代为献上。”
在众人的目光下,她走到盒子前,介绍道,“这两个盒子,小的名为夏,大的名为禹,装尽夏九省六十九市,禹十六省一百八十一市的土壤,还请殿下笑纳。”
话音落下,军部九十余将纷纷起身,对着宓茶行礼弯腰,齐声道,“请殿下笑纳——”
九十余位高级将领的声音汇聚一处,洪亮如钟,几乎震开了屋顶。
满堂满国,再没有比这两支盒子更加贵重的礼物,宓茶的目光从那两支盒上扫过,接着便落在了沈芙嘉和立于她身后的众将之上。
她噙着笑,眼底情绪闪动,不是取得疆土的狂喜、兴奋,而是一丝淡淡的欣慰和释然,间或些许感慨。
整整二十五年,终于是时候了……
“好好好。”宓茶连道个好字,笑着抬手,让众将落座。
她感叹道,“诸位这一去,四年有余。还记得四年前,禹夏宋国同时攻我,那国是何等强盛的大国,兵力、装备、财力样样都压我许多。”
她望向右侧的众宗,“从前禹国征兵,九级以下不要,而我们呢,青壮年男女不分能力、非能力,一概全收。两相对比,如何不让人心疼?”
“我在宗族大会上诉苦,说前线太累太苦。各宗各族听后,无有不用力者,有人的出人,有钱的出钱,靠着众人拾柴,咱们一轮一轮地凑,紧紧巴巴了四年,总算是把军的火给稳住了。”
她又望向左侧的群臣,“军费凑齐后,有人建议我设立新的监督制度。彼时我无暇处理,闲下来时才发现,我尧国官员从中央到地方,哪一处不是众志成城,哪一处不是上下齐心,哪里用得着什么新的监管制度。”
宓茶摇头叹息,“好呀、好呀……今天我高兴,不是因为什么生日,生日年年都有,可大军凯旋、群臣众宗齐心协力、百姓歌舞升平的模样,天下能见几回?”
她举起手中的酒杯,里面是尧南今年新酿的米酒,“我在此谢过诸位,这一杯酒敬此战牺牲的烈士,祝我大尧民康物阜,愿我臣民学子继往开来,望尧国日后再无战乱。”
群臣举杯,“祝殿下福绵安康,万寿无疆!”
仰头饮下这一杯后,宫廷乐队陆续上场。
乐声适时响起,宴厅内舞乐交错,君臣同乐间,百里月侧过身,按下了耳朵上的蓝牙耳机。
她听了一会儿后,俯身道宓茶耳边,轻声道,“殿下,花百音在狱中自杀了。”
宓茶持杯的动作一顿,她眼睑微瞌,眸中神色几番变化,最后只道了一句“知道了”便又与两名敬酒的族长笑谈起来。
待到中场,孩子们轮流上台,为女王贺寿。
墨听送给了宓茶一个他自己组装的小机器人,梦黎给宓茶唱了一首歌。
沈芙嘉挑着眉,不太满意。
其余孩子不是钢琴小提琴等乐器,也是有体系的舞蹈表演,她这些年忙于战争,没有好好管理梦黎,小丫头都被宓茶宠坏了,当年她养梦黎爸爸时可没有这么轻松。
每个表演过的孩子都从宓茶手里拿到了一锭金元宝当做压岁钱,宓挺的小孙女眨了眨眼睛,盯着自己掌心里的小元宝,又看了看宓茶桌上的元宝盒子,对宓茶说,“姑奶奶,你有那么多呢,不要小气,再我几个。”
周围众人顿时笑开了,宓茶笑道,“丫头,你要是能算出一锭元宝是多少尧币,我就再给你一个。”
还没上小学的女孩把元宝翻过来,看见上面标着50g,嘴里喃喃自语地念道,“今年一千四,50g…50g……”
她支吾了一会儿,对宓茶道,“姑奶奶,我没有看这个月的金价,应该是在六万五到七万之间。”
“哎呀,可了不得了。”百里月笑道,“到底是财相的孙女儿。”
宓茶弯眸,笑眯眯道,“好,姑奶奶再给你一个。”
女孩一手抓着一颗元宝,又问宓茶,“我要是把这盒都算出来,您能都给我吗?”
“玉儿!”宓挺皱眉,低喝一声,“不可以那么贪心,这是大家的压岁钱,你一个人拿完了,其他人怎么办?”
宓茶嗳了一声,制止了宓挺。
她道,“丫头,只要你拿得动,这箱金元宝就都给你。”
“真的吗?”女孩高兴道。
“真的。”宓茶点头,“但这不是白拿的,你得付一锭元宝作为票钱。”
女孩点头,马上还了宓茶一个,盯着满盒的金元宝跃跃欲试。
宓茶收了门票,侧过身,让她来端。
慕一颜掩唇,对秦臻道,“没想到宓茶居然也有戏耍小孩子的时候。”
秦臻一笑,深谙这可不是戏耍。
小丫头双手抓住了盒沿往上提,刚一用力,便发觉这盒金子远超她想象的沉重。
她深吸一口气,憋红了脸,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可盒子只是被浅浅地移了半寸。
“好重!我拿不动……”女孩委屈地扭头看向爸爸妈妈。
宓茶笑了起来,“知道金子的分量了吧?就是你爸爸,怕也拿不起来这一盒呢。”她拍了拍女孩的脑袋,“好了,回去吧。”
金子没捞着,反而还赔出去一个,小姑娘鼓了鼓脸,抓着仅剩的一个元宝恹恹地走了。
等孩子们退了场,乐团便重新回到厅中,进行下半场的表演。
众人等了一会儿,没见到表演,却见场务们往厅里搬来了一只又一只的鼓。
八支竖鼓在围成一圈,中间是一尊摆放于地的大鼓。
当看见这一情景时,宓茶陡然一怔。
忽而,门外飞来一卷缥缈的丝绸,众人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不是丝绸,而是身穿绸裙、极具柔韧的舞者。
来人身轻体盈,婀娜柔婉,恍若一只翩飞的蝴蝶,轻若无物地赤脚落在了中央的鼓面上。
待舞者抬头,众人才看清,竟是女王的秘书官慕一颜!
慕一颜立于鼓上,对宓茶欠身作揖,许久没有在台上跳舞,她有些腼腆、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殿下今年的寿辰不比以往,可天下的奇珍异宝您都有了,我想来想去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就献舞一曲,愿您天天开心。”
她不祝女王长寿,也不祝女王早日晋级,只希望女王能够开心。
宓茶与她对视许久,半晌,她座下有人问道,“这是什么舞?”
问话的是决缡。
“这是先师最拿手的舞。”慕一颜对着他躬身道,“我学得时间太短,也没有先师的功底,只是跳个皮毛而已,还请您见谅。”
决缡闭了闭眼,深深点头,宓茶遂对慕一颜道,“请。”
慕一颜立定,她身后管乐齐鸣,当水袖扬起,她转过身去时,那身形舞姿和昔日故人重合一处。
忽而,有琴声从宓茶下方响起。
她寻声望去,决缡盘腿而坐,膝上搁着一把古琴。
他垂眸抚弦,没有抬头,却一拍不落地伴进了那乐声里,仿佛这舞他已看了千百遍,这曲他也奏了千百遍,早已烂熟于心。
鼓上衣袂翻飞,袖起身落,在熟悉的曲中,宓茶视线渐渐模糊了起来。
一晃眼,她成了族长,成了孩子们口中的奶奶,而她的挚友们也都到了爷爷奶奶的年纪。
舞曲终有时,而宴会也终将散去,这天晚上,宓茶做了一个熟悉而陌生的梦。
梦中弥漫着暗红色的浓雾,叫人看不清四周。
她拄着星汉杖,向前摸索走去。
脚下的土地濡湿泥泞,如同被血浸染的沼泽一般,呈现暗红的色泽。
宓茶艰难地迈步,沼泽上寸步难行,她想停下,却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推着她,迫使她一步步向前走去。
走着走着,眼前的血雾越来越浓,突然,她踩到了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
宓茶低头,她脚下是一颗人头。
她抬眸张望,不知何时,道路的两旁躺了一具具的骷髅白骨。
骷髅零星地散落在各处,它们身边插着各类兵器,有的染血生锈,有的已然残破。
越是往前,白骨越多,血雾越浓。
宓茶走了许久,像是只走了一天,又像是走了整整一辈子,终于,那股推着她的力量消失,允许她停下来喘息片刻。
她握着法杖,喘了两口气,待宓茶平复呼吸,准备看看自己身处何处时,她骤然发现,自己正立于一座巨大的骨山之上!
数不尽的白骨堆在她的脚下,这一具具的骷髅叠在一起,将她撑到了高处。
她抬头远眺,见远处似有一座环山,山谷之内灯火璀璨,挂红披彩。
细细望去,最亮的灯光来自于一座大殿,殿上提名“乐乐殿”。
殿中传出了铿锵的鼓点和铮铮琴声,这声音宓茶能记一辈子,正是云棠的鼓上舞;
她往旁边看去,看见了席地而坐,仰头醉酒的妖魁;看见了大口吃肉的熊天晟;看见了首座上笑眯眯的百里鹤卿、绷着脸保持严肃的谷岳铭。
“总算有点大人模样了。”
一声带笑的声音从宓茶身侧传来,她猛地回眸,只见一位和她有着七分相像的女人正慈爱地端详着她。
宓茶微微睁眸,她张了张口,下意识地想要呼唤女人一声,可最终她只是摇头,垂下了眼睑。
逝者已矣,这不是她的妈妈,只是她心中一叶幻想而已。
宓茶低头的瞬间,女人倏地支离破碎,化为了点点血色的微光,消散在了空中。
宓茶目送这些微光离去,她再度朝山间望去,看着那谷间升起了绚烂的烟花,响起了新年的炮声,一切都好似昨日之景。
像目送女人那样,她站在骨山尸海上,目送烟花落下,目送众人散去,忽然,她自余光中瞟见了一抹白影。
宓茶扭头,只见一名年轻的小牧师正畏畏缩缩、跌跌撞撞地往自己身下的骨山飞来。
“有人吗——”她怯生生地询问,顶着一头金银缠枝挽起的白发,一双黑溜溜的圆眸像是初生小鹿,清澈可爱,又因为四周的骸骨而蒙上了一场惧色。
宓茶立于骨山上,望着她的动作,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终于,年轻的小牧师停在了骨山脚下,前方无路,她茫然地左顾右盼,最后抬起头,向山顶看去。
四目相对,宓茶不由得发出一声长长的笑叹。
她开口,对山下的小丫头轻声道,“回去罢,快回去罢……”
快回去罢,珍惜那最后的时光。
而她,也该从这场大梦中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