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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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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年前兵饷丢失和孔二老爷的案子, 因经办人小罗将军不经吓, 被陶啸伙同两个和尚诈出了几分真相。后续自然得接着查, 渔船上几人散去。

    薛蟠回到松江府衙, 老远便听见孙溧哈哈哈笑得极不厚道。进门一瞧,小马脑袋上起了两个好大的包。忙问是被什么砸的。

    合着方才他们去参观职业学校,小马对杜萱大献殷勤。杜萱笑盈盈问他娶媳妇了没;他神色迟疑, 显见有家室。杜萱和顾玉同时举起手中的戒尺,同时狠狠砸在马知府脑门上。杜萱的助理小彭还想补上一砚台,让他大舅子孙溧给拦下了。过后小马才知道,那位就是京中传闻最多的赌神杜小姐。

    稍作商议, 孙马二人都决意在松江多呆些时日、看贾琏怀内究竟藏着多少法宝。孙溧还想着今晚好好审他, 问问是从哪里学来的本事。

    师爷顾之明道:“二位,近些日子我们大人怕没工夫陪同, 失礼了, 晚生替大人赔个罪。”

    马尞问道:“听闻贾兄连着两日都去了什么码头开会, 所为何事?”

    顾之明微笑看着薛蟠。薛蟠合十道:“佛曰, 不可说。”

    孙溧使了个眼色,比出四根手指。马尞霎时跃跃欲试。薛、孙、顾三人头大如斗。顾之明来回看孙薛两个。孙溧无奈, 一把拉了小马到隔壁耳房;薛蟠在后头跟着。

    马尞率先说:“贾琏那厮必是跟四皇子商议出海去了!”

    “废话!”孙溧道, “故此这些日子咱们千万莫要提起此事, 尤其不可打探情形。”

    薛蟠接口道:“你小子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依我看你绝对是装不明白。”

    马尞笑得贼兮兮的看着孙溧:“孙大哥哥不想知道?”

    “想。”孙溧正色道, “然那不是咱们该知道的。”

    薛蟠指着小马的脸:“老孙, 这货的演技真差。你该不会以为能撺掇我们俩陪你去套贾琏的话吧。”

    马尞有些尴尬, 拱手道:“不明师父, 我实是好奇、别无他意。”

    “哦,原来如此。”薛蟠假笑道,“别拖朋友下水去做危险事,才是好朋友。”

    马尞满脸失望,显见并不甘心。

    薛蟠举起右手:“贫僧很忙。”

    孙溧叹气:“罢了,我来看着他。”

    “看紧些,不然顾师爷真会把他丢出去的。”薛蟠拍拍孙溧的肩,“让他预热一下用尽全力愣是半点法子都没有的滋味。今后这种滋味会长期伴随着他。话说,你妹子妹夫不请你吃饭?”

    “本想今晚小聚,他俩要加班。”

    “要不干脆带马知府去看看加班是种什么有趣活动?”

    “也行。”

    马尞遂被孙溧强行带去职校,连晚饭都没在知府衙门吃,吃的职校食堂。

    扬州此时亦十分热闹。街面上忽然传出消息,知府吴逊将要升迁进京。吴家在扬州经营多年,产业也丰、根基也深。吴逊两口子近日忙着处置生意、拜会朋友,不亦乐乎。

    这日,多位盐商请吴太太赴宴。可巧薛家一处酒楼推出几道新菜,盐商们收到了该店的八八折贵宾卡,便择了那儿。吴太太领着几位心腹管事欣然前往。各色场面话夹着机锋话,好不热闹。

    大盐商赵六爷也在席间。吃多了两盅酒,到廊外略吹吹风。忽有个十三四岁、模样俏丽的小丫鬟匆匆跑过,四面东张西望、急得要哭的样子。赵六爷含笑问她可是迷路了,小丫鬟连连点头。赵六爷一时兴起,问她主子在何处吃饭。

    小丫鬟道:“姑娘那屋子叫浣溪沙。”

    赵六爷一愣,此处雅间不都是叫花卉名的么?乃招伙计过来询问。伙计指道:“后头水池边还有几个雅间。为了区别,取的都是词牌名。”

    “原来如此。”

    见小丫鬟眼睛水汪汪的看着自己,赵六爷心下莫名欢喜,亲自领她过去。

    不多时找到浣溪沙的匾额,屋中转出位美貌的大丫鬟,嗔道:“小蹄子你死哪儿去了!”

    小丫鬟缩缩脖子,往赵六爷身后藏。赵六爷忙上前道:“这小姑娘迷路了,姑娘莫怪她。”

    大丫鬟打量着赵六爷身上的锦衣和帽子、衣襟上金玉饰,瞬间笑若春风拂面。“多谢大爷送我妹子回来。客人总也不到,我们姑娘正独自吃酒呢,大爷可要进去坐坐。”

    赵六爷顿时猜测屋中是位烟花女子。看两个丫鬟皆标致难得,想来姑娘更是花容月貌。跟着的两个长随小厮你瞧我一眼、我瞧你一眼,都以为老爷今儿有艳遇。赵六爷哈哈大笑,道:“既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大丫鬟打起门帘,赵六爷抖抖袖子走了进去。

    长随小厮刚想跟着,让小丫鬟一手抓一只袖子,轻轻摇头。二人会意,互视而笑。大丫鬟放下帘子,朝隔壁努了努嘴,与小丫鬟一道领他俩到耳房吃酒。长随问她们姑娘是哪处楼子的,大小丫鬟同时说:“红云馆。”

    里头赵六爷转过屏风,见屋中没有方桌,只设了张长案。案上摆着几盘点心、一个酒坛和两只大盏子。窗前倚着位婀娜美人背对自己。遂几步走至近前,含笑作了个揖:“听闻姑娘客人未至,独身饮酒,想来寂寞?”

    那美人道:“倒是不寂寞,客人已至。”缓缓转过身。

    赵六爷乍看其果然形容姣美且气度出尘,好不惊喜。再看看——有些眼熟。再看已认出来了,大惊。此女正是名动江南的杨侍郎孙女、仇都尉前儿媳,花魁西江月。

    西江月微笑道:“赵六老爷,别来无恙。”

    赵六爷略一思忖便明白,方才的两位丫鬟本是她特意派出去引自己过来的。也微笑道:“西姑娘既想见老夫,何须绕这许多弯子。”

    “不想让人察觉出端倪罢了。你们那席面上并贵府当中,处处皆眼线。”西江月正色道,“想来赵六老爷早已听说,我如今靠替绿林侠客做线人讨生计。”

    赵六爷点头:“确有耳闻。只是老夫不与那行当相干。”

    “世间百事本休戚相关。”西江月翩然行了个万福,请他入座。

    二人相对而坐,西江月斟了两盏酒,冷不丁道:“朝廷那七十万两军饷,想必已熔做私银。”

    赵六爷茫然:“西姑娘说什么?”

    “六老爷。”西江月轻叹一声,抿了小口酒。“昨日,便是这个时辰,有人跟我和甲方说了些话,我觉得颇……颇为有意思。他道,‘当一个社会从根基上就已乱套时,连行侠仗义都找不到标准。律法非但不公平,且从上到下没人遵守。谁都有苦衷,谁都有原则。孔二若成功揭发赵六,则赵六必死;不揭发,被查出来两个人一块儿完蛋、甚至带累满门。还不知道他俩是不是塑料兄弟情。’那人还说,‘麻烦只麻烦在,事到如今,不给锦衣卫一个交代是绝对过不去的。’”

    赵六爷皱眉:“我仍不明白姑娘的意思。”

    “六老爷方才这句话已经露馅。”西江月道,“您若当真蒙在鼓里,听见‘孔二’两个字,应当问:莫非与孔二哥有什么相干?孔又不是张王赵李这等满街跑的姓氏。您能认识几位孔二老爷?依着你们两家的交情,岂能想不到我指的是他?”

    赵六爷哑然。

    “我那位雇主本是无辜撞上的路人甲,对六老爷并无敌意。可锦衣卫紧追不放,他连生意都没法做,方不得不查明真相。”西江月举了举酒盏子,淡然道,“相信六老爷并不希望此事落到云清道长手中。”

    赵六爷思忖片刻,也举了举酒盏子:“老夫想见见池少侠。”

    西江月笑了:“立时能想到池无忧头上去,可知六老爷消息很是灵通。我拿个消息跟六老爷换如何?”

    “什么消息。”

    “我就是扬州的池无忧。”

    赵六爷一愣。

    “庐州、杭州、金华并别处还有好几位池无忧,我不过是其中之一。其余几位姑娘和我一样,皆受雇于人。然此事与锦衣卫、解忧公子、庆王府毫不相干。我们雇主至今都在后悔,当日为何取了那么个名字。叫张无忌不就没事了么?”

    赵六爷想了想,拱手道:“贵雇主究竟意欲何为?”

    “他欲凭空弄出个名叫‘池无忧’绿林侠客,再以其名义做件事。运气不好,撞上云清仙长想得太多,后续没法再做了。”

    世间事多有借匪盗之名者,赵六爷点点头。随即心惊:这个弄出池无忧之人,只区区十来日便已查到自己头上了?

    西江月接着说:“两年前把银子交给六老爷的那位,因有机密差事要做,已经被——”她摇摇四根手指头,“保下了。王总兵既死,死无对证,最终事儿多半会扣到他头上。只是,若不知实情,扣黑锅也扣不齐全。这个本该圣人来做。”

    赵六爷好悬没捏破掌中酒盏子!她竟知道自己在替皇帝做事。

    “然贵方半点动静都没有,巴巴儿耗着,云清道长总有回去的一日。如此便耽误了旁人的生意。六老爷也是生意人,想必清楚。对许多生意人而言——”西江月慢慢的吃了两口酒,抬起双眼看着赵六爷。“自己的钱,比旁人的命,要紧得多。”

    赵六爷深吸了口气。若是云清再不走,“雇主”便要供出自己和天子了。真捅到太上皇跟前……不堪设想。许久,咬牙道:“贵雇主好大的胆子。”

    西江月笑了:“连吴逊的生意都敢抢,还有什么不敢的?六老爷杀好朋友不也没手软么?”

    赵六爷脸上须臾转过数种神色,又沧然落泪。半晌怔怔的说:“他以孔家满门性命立下毒誓,不说给任何人听。”

    “他竟不怕遭报应?”

    赵六爷哂笑道:“他将事儿写在纸上,如此便不算是说。”

    西江月愕然,竟不知说什么好。

    不明和觉海两个和尚当然坐在隔壁耳房偷听。之前还挺悠闲的吃茶,听到此处若有所思。

    难怪锦衣卫死活要找欧阳。当日,孔二老爷把皇帝派官匪打劫军饷之事写成告发函,呈给锦衣卫镇抚使魏大人。二人双双死于欧阳刀下。之后欧阳少不得仔细查看那艘船,以防自己留下什么蛛丝马迹。所以,纸上的东西他看过。欧阳三郎其实是庆王替今上预备的证人。除了这个案子,还能顺藤摸瓜牵出王总兵来。王总兵之恶行罄竹难书,连死都是遭冤鬼索命。到时候皇帝的名声登时就得瓜完。

    可要是在眼下这个点儿捅破窗户纸,太上皇就算一怒之下把皇帝给废了、新立天子也多半轮不到庆王。庆王世子逼着老黑去追求天上人间的老鸨子,便是想赶在锦衣卫之前找到欧阳,重新捏住皇帝的罪证。

    又听西江月道:“如此说来,杀手便是六老爷雇的。”

    赵六爷摇头:“前两个月我才得知此事。”

    “谁告诉六老爷的。”

    “有人门缝投书、告诉了孔家大侄儿,他告诉我的。”赵六爷黯然道,“他二人于船上机密相见,又不是闹事酒楼错肩而过。左右无人,说话自然最方便。写下来还得烧,岂不麻烦。显见是为了避开那些毒誓。我隔了两年才知道,险些被朋友送去菜市口。”话未说完,眼中已滚下泪来。

    隔壁的和尚们猜测,投书的多半是庆王府。欧阳当时还是他们的人,回去据实禀予上司老黑。倘若孔二老爷所写的告发函落在庆王府手中,他们就用不着费力气寻找欧阳这个人证,有物证足够了;所以东西业已毁掉——欧阳毁的。薛蟠抽抽嘴角:小师叔还挺有服务意识,知道毁掉对甲方不利的关键证据。

    虽看不见赵六爷面容,听其声愤怒悲戚,不像在扯谎。既然他毫不知情,只能是受害者孔二老爷身边藏有皇帝的人。且那个人跟上峰单线联系,无法与同僚、比如赵六爷,商议。眼看主子大罪将要暴露,匆忙之下找了杀手。

    赵六爷拿起酒盏子一饮而尽,恨恨的说:“好朋友、好朋友……他毒誓起得跟流水似的。我若清醒些,焉能听不出纰漏。偏我半分不曾疑心于他。连他死了,我都以为是跟什么贵人家的大管事商议替他侄儿买官。孔二哥,你把我哄得好狠。”

    西江月恻然。“各为其主,忠义不得两全。”

    “他提醒我一声、我藏起家小来也好。”

    薛蟠没忍住拍案:“毛线个忠义。不过是亲爷俩争夺钱财,哪里值得这许多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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